第1章 鬼宅

二更天之後,天完全黑了下來。天上沒有星子也沒有月亮,烏黑麻漆的,像一塊沒有邊際的黑色長布,要将世間一切籠罩在內。田間的羊腸小道上走着位姑娘,看身量有些小,細瘦一條,穿着黑色的鬥篷,身子全掩在鬥篷下,只一只白皙的手伸出來。她的手上提着一杆子紙糊燈籠,紅色燈面,裏面的燭燈發出一圈橘紅色的光芒,靜靜照着她腳下的路。

紙燈籠照出的光實在是有限,所以那姑娘走的深一腳淺一腳。前些日子又下了雨,路上落了許多水坑。雖然如今水已經被風幹了,但是坑還在。姑娘走的東倒西歪,但是拿紙燈籠的手一直端的很穩。她走的快,鼻尖氣息卻只是微微的,不喘也不急。目光一路直視前方,眼珠子亮而大。

入秋之後,鄉野田間漸漸荒蕪,那姑娘走在路上,身子被黑色的鬥篷包着,完全與黑夜融為一體。從遠處看,只看到一點燈籠裏的火光。仿佛鬼火一般,幽幽往前飄着。

“鬼火”從田間一直飄到了鄰近的鎮子,在穿過幾條街道之後終于在一扇朱漆大門前停了下來。

朱漆大門很氣派,足有兩人高,門上釘了兩只椒圖門扣。姑娘正要擡手敲門,适時眼睛輕輕往下一掃,發現門竟是虛掩着的,漏着一條縫。她沒有猶豫,直接伸手推開了門,一腳踏了進去。

院子裏很安靜,安靜的有些詭異,一點聲響都沒有。姑娘往前走了幾步,漸漸嗅出了空氣中的一些怪異味道。剛開始只覺得臭,像茅坑裏飄出的屎味。後來是惡臭,像臭鹹魚,臭雞蛋。臭裏帶了腥,讓人覺得惡心。

姑娘皺着鼻頭,腳下沒有停。在穿過兩個院門後,夜裏陡然起了風,吹的她的紙燈籠搖搖晃晃。她迎着風往前走,頭上的鬥篷帽子被吹落下來,一張蒼白的臉顯露了出來。姑娘這時擡頭一看,發現前面的主屋門開了,正被風吹的吱吱嘎嘎。孤零零的聲音響在黑夜中,透着瘆人的詭異。

姑娘只停了一刻便又接着往前走,她徑自跨入門內,在屋裏粗略轉了一圈。她的燈籠實在是不好用,光亮不夠,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本是想看看屋內有沒有蠟燭油燈什麽的,她多點上幾支,屋內就亮堂了。可惜她找了一圈沒找到。

後來她出門去了隔壁耳室,在那裏發現了幾支細燭。她将蠟燭拿回主屋,将燈籠杆子插在門栓上,又從懷裏掏出了火折子。她用燃起來的火折子去點蠟燭,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蠟燭被閑置太久,上面落了灰還是怎麽地,她怎麽都點不着。

就在她被蠟燭搞的心情焦躁的時候,一道細聲尖氣的聲音響在了身後。那聲音透着陰森,是道男音。

就聽他說,“蠟燭點不着吧?我來幫你吧……”

姑娘當真拿着蠟燭回了頭,右手火折子往前一照,她沒看到人。再往下,一雙鞋露了出來。鞋子很髒,上面沾了泥和了血,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只隐約看到鞋面上有幾道發光的繡紋。那是金絲線。

姑娘認錢財的本事一向很高,知道鞋是好鞋。就是太髒太小了,不值什麽錢了。她再将火折子往上照,發現褲子衣裳都髒的不成樣子,破破爛爛的,跟叫花子似得。不過臉可比不得叫花子。

姑娘看仔細了,那人臉上滿是鮮血,眼窩深陷,眼珠子幹癟癟地嵌在裏頭。一側的腦袋還開了花,露出裏面的森森白骨。嘴唇子似乎爛掉了,一口獠牙顯在外面。此時大張着,口水黏膩膩地從嘴角挂到脖子上。

人不高,只到她腰下,看身形,是個五六來歲的小男孩。

姑娘預備伸手,将蠟燭跟火折子遞給他,誰知小男孩不接,張牙舞爪地要來撲她。姑娘眼疾手快,扔了蠟燭一甩胳膊,直接抽了男童一個大嘴巴子,男童兩只眼眶裏的眼珠子直接被她掄了出來。

小男孩沒料到她會出手打人,更沒料到她力氣如此之重。愣愣地站在那裏,歪着腦袋,目瞪口呆。

其實他不知道,姑娘已經收了七分的力道,只用三分的力氣打的他。她要是十成十地卯足了勁來揍他,他此刻估計身體已經七零八碎了。

“你這小鬼怎麽回事?說話不算數的?!”姑娘氣地開口罵道。然後彎腰從地上撿起蠟燭往小鬼手裏一塞,再将火折子也塞給他,下命令似得,“點!”

小男孩被她疾聲厲色地一吼給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連忙去用火折子點手中的蠟燭。末了,将點好的蠟燭遞給她,然後打算要跑。

姑娘一手拿着蠟燭,一手拿着火折子,腳一伸,将小男孩絆了個結結實實。小男孩伏在地上半天沒起的來,姑娘倒也不急,先找了個桌子,将點好的幾支蠟燭嵌在桌上,再将火折子收好塞回袖子裏。接着悠悠踱到小男孩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你跑啥?我又不是壞人。”

小男孩擡起兩只沒了眼珠子的的凹陷眼眶,後槽牙往前一努,聲音帶了些哭腔,“你還不是壞人?我眼珠子都被你打沒了!”

姑娘聽了一挑眉:“喲呵,還惡人先告狀了?我且問你,你剛剛是不是想吃了我?”

“我沒有!”小男孩倔強地否認道。

“還沒有?你看看你,涎水都留到脖子上了,裝都不裝的像一些!”姑娘怒氣洶洶道。

“我、我、我嘴巴合不住,涎水自然會掉下來。”小男孩據理力争。

姑娘懶得跟他扯皮了,手往身後一背,轉身就走。

“你去哪兒?”小男孩見她要走竟還急了。

“找人。”姑娘頭也不回道。

“這兒就我一個人。”小男孩踉踉跄跄地跟在後頭。

“你?”姑娘聞言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搖搖頭:“你可不是人。”

“我怎麽……!”小男孩一句話哽在嗓子裏。

他想,他還真不是人。

姑娘拿起插在門栓後的紙燈籠往外走去,邊走邊自言自語道:“這兒真沒人了嗎?不會是被小鬼吃了吧?”

“我才不稀罕吃他呢,瘦不拉幾的,吃了都嫌硌牙。”

姑娘回頭,這才發現小男孩居然跟在她後頭也出了房門,此時龇牙咧嘴的,看着好似回想起那人的樣子,想象着他入嘴的滋味,十分難受。

“我也瘦啊,那你為啥想吃我呢?”姑娘認真地看着他沒了眼珠子的兩只光禿禿的眼眶問道。

“你……你聞着香。”小鬼張開兩排獠牙,一抹哈喇子又從齒縫間流了出來。

姑娘見不得他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不高興搭理他,轉口又道,“既是沒吃他,那他人呢?”

“被我吓跑了,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小男孩聳聳肩膀。

姑娘聞言出了門,好半天後,她終于在宅子左邊的小巷口發現了一個身影,身影蜷縮在角落裏,靜靜地,一動不動。

姑娘走上前,舉起燈籠仔細照了照。小鬼沒騙她,眼前這人确實瘦,身體幹癟癟的,是個男子,手長腳長,費力地将自己蜷在角落裏,骨頭看着比肉要多多了。臉色不大好,紫的發黑,眼窩凹陷,眼圈下面一片青黑。兩頰瘦癟,露出高高的顴骨,下巴又尖又薄,仿佛削尖了的竹子。模樣不是太難看,就是像被人吸了精魄,死到臨頭的頹喪樣。

姑娘看着他,就想到了“油盡燈枯”四個字。

姑娘繞着他走了走,又拿手指探到他鼻下,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他昏過去了。

想象他被鬼吓了之後,一路從院子裏瘋跑出來,找了個安全一點兒的牆角,窩好了姿勢再暈,姑娘不由得對他産生了一些敬佩之心。

這人實在昏的厲害,姑娘想把他弄醒。舉起手想掄他巴掌,想了想,又将手收回去了。畢竟是雇主,這打了他,萬一不給錢怎麽辦?

她又掏出腰裏的一只竹哨,想對着他耳朵吹,但是害怕動靜太大,吵的街坊四鄰都醒了。街坊四鄰醒了不打緊,最怕魂魄感受到人氣兒四散開,那時候她要再背屍,就不好背了。

最後姑娘想了個法子,她從袖子裏抽了兩張薄紙,搓成細細一條,塞進了他的兩只鼻孔裏。然後又揉了一張紙,塞進他嘴裏。

不多時,人被憋醒了。

“唔……”那人醒後,發現自己被人堵了鼻口,面前站着一個人。

他看不見人,只看到她手上的燈籠,紅紅的,在一片漆黑的夜色裏寂靜地亮着。他一驚之下,差點又昏過去。好在姑娘先開了口。

“是你讓我來歸土的?我人都來了,你怎麽還在這裏躺着?”是有些清冷冷的聲音。

在姑娘口中,“背屍”不叫“背屍”,叫“歸土”。因為人死後,大多講究入土為安。她來背屍,不過就是将死人送回安葬他的地方,所以叫“歸土”。她也不叫“背屍人”,旁人對她有個雅稱,叫“燃燈人”。

人死如燈滅,她的作用,就是借他們一盞燈,送那些生前無法被妥善安葬的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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