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人

三三在日游眼裏是個特例，但是日游在三三眼裏也是個奇葩，她至今沒遇到過不怕她符咒的鬼魂。

日游不開口坦白，三三便也死不開口，兩人大眼瞪小眼，互相拿對方沒有辦法。

如此過了許久，一只小小的鬼影子從門外飄了進來。甫一進屋，看見三三捆着被子站在屋中間，男鬼則叉腰，橫眉怒目地瞧着她。兩人一動不動，活跟石雕像一樣。他不由得驚疑一聲，“你倆不睡覺，幹站着幹嘛呢？”

三三見小鬼終于回來了，氣急敗壞地大喊一聲，“你瞎了嗎？沒看見我被他綁起來了嗎？還不快替我解開！”

“咦？”小鬼聞言往三三身上一瞧，見她裹着的被子外面果真綁着一捆粗麻繩，又是驚疑一聲。

“你咦個屁！”三三見小鬼呆站着不動，急的破口大罵，“你個小鬼頭，還想不想我幫你找人了？你要是敢跟他串通一氣對付我，小心我現在就讓你沒魂兒去投胎！”

“你怎麽還威脅我了？”小鬼聽她威脅自己，也很不高興。小臉一掉，嘴巴一噘，背過身去不再瞧三三。

“你是哪裏來的鬼？怎麽跟在一個人後頭？不怕她收拾你？”日游見了小鬼，覺得十分驚奇。

他剛剛進屋時就見着他了，他想不明白，為什麽一只鬼要跟在一個人後頭，還鑽在被窩裏睡覺，活的跟個人似得。

小鬼回頭瞄了他一眼，眼珠子從左轉到右，賊眉鼠眼的，生怕被三三瞧見。他倒是想跟日游串通一氣，但是委實害怕三三說到做到，讓他沒魂兒去閻王殿投胎。

“燃燈人，天快黑了，你要不要上路了？”就在他們各懷鬼胎，打着小算盤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道渾厚嗓音，打破了這詭秘的氣氛。

“哦，好！我知道了！馬上來！”三三知道是店老板來喊她起床了，連忙應聲。

店老板對每一個住店的燃燈人都十分上心，天黑前肯定會親自來給他們喊起來，生怕他們多住一會兒，後面那些甬道裏的屍體不安生。

“快給我解開！等我辦完正事，該找人的找人，該畫符的畫符。你們要是就這麽綁着我，誰都別想好過！”三三厲聲道。

他們有事求于她，若是就這麽跟她耗着，誰也得不了便宜。

三三已經将話說的很分明了，那一大一小兩只鬼歪頭一思忖，同意先放人。

小鬼想的是，反正自己也不能奈她如何，放不放都一樣。而大鬼想的是，料她也跑不過自己的五指山，她要是敢耍詐，就再捆起來便是了。

日游施法給三三松了綁，又将被子托回床上。等他收拾完屋裏的東西回頭一看，三三同小鬼已經不見了。

他随即跑出客店，但是發現客店外也沒有三三的身影。偌大的荒野不見一人，天暗沉下來，像一口黑漆漆的大鐵鍋，要将人倒扣在裏面。

就在日游感嘆人心險惡，他又被人騙了時，身後傳來一道尖聲尖氣的吆喝聲，“傻子！這邊兒！”

他回頭一瞧，發現是小鬼在喊他。小鬼跟三三從客店的後門出了來，此刻領着一排人正往右邊的小路走去。小鬼一邊跟着三三往前走，一邊朝日游擺手，讓他跟上。

三三真想偷偷摸摸的直接溜走，但小鬼實誠，非要帶上日游。他說，憑日游的本事，早晚會追過來的，到時候就不一定還有這運氣逃出來了。

他要喊，三三捂不住他的嘴，便就随他去了。她想，不就是要張符嗎？等她從王城回來，給他畫一張就是了。可誰知他這一跟，就一直跟到底。

三三在路上走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每天都跟十八具死屍和兩只鬼魂在一起。在陰店睡覺的時候，經常睡一半醒來，發現身邊一左一右躺着兩只鬼。小鬼還好，能控制，翻不了身。大鬼就沒轍了，三三時常一睜眼，就看到一張鬼臉湊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三三總能被他吓一跳。

有時候天亮到不了陰店，三三會找一塊僻靜的地方停留休息。三三睡覺的時候，日游反而不睡了。他蹲在她面前盯着她，趁她睡熟了露出尖尖的牙齒，張開嘴巴要咬她。他嘗試了無數次，但确确實實咬不着她。他還會施法将她拖到太陽底下，想看看她怕不怕太陽曬。結果三三每次都會被刺目的光曬醒，然後她就開始對日游拳打腳踢。但她打不着他，就氣的直跺腳。

日游真是太能折騰了，左右都不讓三三省心。小鬼後來也很煩他，因為他總是讓三三睡不了好覺。三三睡不了好覺，他便也睡不了好覺。

三三最舒心的，是可以碰上幾日連綿不斷的下雨天。陰雨天沒有陽光，即便是死屍也能在大白天裏行走，這時候她就能一口氣走出很遠的路。

三三是不用睡覺也不用吃飯的，她怎麽樣都不會死，最多就是覺得煎熬一些。但是她在人世間過了這麽多年，知道這些煎熬都算不得什麽。

三三趕了一個月的路，終究将十八具死屍送到了王城。雖然她這一路對死屍已是多加照顧，但到了王城還是不成人形了，大多數都已完全變成一具森森白骨。

不過運屍嘛，只要能将全屍運回來，其餘的細節，旁人根本不會過問。畢竟人死都死了，能不遠萬裏屍體送回來，已是十分艱難了。

三三第一次來王城是在十年前。十年後，來接她的還是同一個人，邢桐。

十年前，邢桐是大理寺卿，接管了一樁離奇命案。命案牽連百來口人，皆是不得好死。三三作為燃燈人，被大理寺叫來給他們安葬死屍。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會兒邢桐還很年輕，也很俊朗。年少得志，位居高官，在三三眼裏，那就是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少年郎好脾氣的接待了三三，給了她一樁交易，也給了她一個正式的名字。

三三以前是沒有名字的，別人只叫她燃燈人。從那以後，三三才有了這個名字。

那天她一共“背”了一百三十三具屍體，屍體排成一長龍，史無前例的陣仗。她由此聲名遠播，後來別人談及她，都說那個百三三怎樣怎樣。傳來傳去，最後她就成了“三三”。

三三第二次見到邢桐，是在那次事件的五年後。還是同一樁案件，在三三居住的慕曾縣城裏。

邢桐在縣城中發現了當年遺漏的七具屍體，然後找到三三，讓她幫忙送去王城。他沒有告訴三三，為什麽在王城遺漏的屍體，會在偏遠的慕曾縣裏找到。他不說，三三也懶得問。

三三只負責将屍體運回王城，但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三三她确定自己送回的是七具死屍，一路上都沒出問題。偏偏入了王城後，屍體少了一具，最後下葬的只有六具。因為這個，邢桐少付了她一半的錢。

當年的那具屍體，下落如何，三三不可知。這之後，又是五年的光景，三三再次在王城遇到邢桐。

三三抵達王城的時候是在五更天，天還是黑沉沉的，天邊沒有一絲光亮。三三提着她的紙糊紅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趕，離城門還有約莫一裏地的時候，陡聽前面傳來“轟隆一聲巨響。

她停下來定睛一看，發現幾個小官兵模樣的人裹着毛披風吭哧吭哧地，跟驢推磨似得推開了城門。

原來是時間到了，城門開了。

三三見狀從懷裏摸出慕曾縣縣令給她的文書，準備上前将文書交給那些開門的官兵。但是沒等她上前，門內兀地走出幾個人來。那些人似乎早就知道三三等在那裏，直接朝她走來。

三三高高地舉起手中的燈籠，因為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樣，不敢貿然上前，只是停在原地。等那些人走近了，為首的那位喊出她的名字，她聽到那久違的溫朗嗓音，才認出為那人是誰。

隔了五年沒見，邢桐模樣有些變了，蓄了胡須，淡淡地繞嘴巴一圈，在昏暗光線的映照下，看着比以前老成了一些。他走到三三面前，先對她輕輕點頭笑了笑，然後接過她手中的燈籠杆子，轉而塞給她一個東西。

那東西是暖的，摸着很硬。三三将它舉到面前，睜大眼睛仔細看，想瞧清楚那是個什麽東西。

“暖手爐。三三姑娘走了這一路，辛苦了。”邢桐輕聲道。

三三沒用過暖手爐，因為她不怕冷，更因為她沒見過這東西，也沒人給她用。眼下邢桐剛見面就塞給她一個暖手爐，她雙手捧着它，手心暖呼呼的，心裏也是暖呼呼。

邢桐見三三将暖手爐往懷裏塞，寶貝的很的樣子，以為她凍壞了，又要解開自己的披風給她。三三見了連忙搖頭，“我不冷，你不用脫衣服給我，辦正事要緊。”

邢桐聽了三三的話，手裏還是沒有停。他将自己的披風脫了下來，罩在了三三身上，而後才沉穩開口道，“嗯，我這就帶你過去。等安頓好他們，我便帶你入城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