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地獄

沈寧禾坐船回去，船行到湖中央，他站在船頭，垂首往下看。湖面一片寧靜，慘淡的月光反射出湖面的一點漣漪。黑漆漆的水面之下，像是暗藏着一個無底深淵，看一眼就要被吞噬的樣子。

沈寧禾到了對岸，望了岸上的女子一眼，然後自顧自地往前走去。女子穿白衣，影子在月光下被拉長，一張臉上毫無生氣，活像只鬼魅。

“是她嗎？”沈寧禾往前走了兩步後，幽幽開口道。

“是。”女子悄沒聲地跟在他後面，這時聽了他的問話，往前快走了兩步。

她從身後取出一卷畫軸，向沈寧禾遞過去。

畫軸用一根細帶捆着，沈寧禾接過來，就這麽邊走邊看。畫卷徐徐展開，是一張女子的畫像。

女子坐在院中的一張圈椅上，一只手搭着扶手，青蔥指尖輕輕摳在扶手上的雕花。上半身往右前方探出，兩條腿交疊着往前伸出，繡了木芙蓉花的鞋面從藕粉色裙擺下面顯露出來。面龐揚起，嘴角帶着淺笑，眸子清亮，因為有風的緣故，系在青絲上的紗帶被吹到面頰旁。單看她姿勢，像是在看右前方的什麽東西。

院子的地面由一塊塊方形的青石板鋪就而成，角落四周擺放了松柏盆栽，靠牆的石刻桌案上有幾盆盛開的水仙花。一只烏黑的貓趴在女子坐着的椅背上，圓不溜秋的貓腦袋從女子的肩膀處探出，若不是它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在陽光下閃爍着微弱的光芒，沈寧禾定然不會發覺她身後趴了一只貓，只當是女子的秀發烏黑亮麗。

畫上的人是三三，除了臉上欣悅的表情是沈寧禾沒見過的之外，五官身形都對上了。

“她有什麽奇怪的舉措嗎？”沈寧禾一邊細細觀摩着畫像，一邊問道。

“我沒有發現。”女子搖搖頭。

“那被你殺掉的那只女鬼，是如何進來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五年，她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她進門的時候回來了？”沈寧禾面色深沉道。

女子不知道怎麽回答，便沒有出聲，只是靜靜跟在沈寧禾身後。

“你回去吧。”走上塔樓前的臺階後，沈寧禾突然轉過身來，對女子道。

女子聞言，蒼白的面容微微怔住。她站在臺階下，似乎是斟酌了很久。好一會兒後，才低聲道：“大人，我一定要嫁給易青瀾嗎？”

“不然，你以為我讓你取代宋夕薇的目的是什麽？”沈寧禾反問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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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夕薇是丞相府的四小姐，真正的四小姐已經死了，屍骨就沉在面前這片幽暗的湖底。而沈寧禾眼前站着的，就是取代她的人。她是宋夕薇的同胞妹妹，宋夕涵。也就是之前殺了之谕，并取而代之的兇手。

“我嫁給易青瀾之後呢？還有什麽任務？如果易家永遠不行動，我是不是就要永遠留在那裏，當做宋夕薇活着？”宋夕涵質問道。

她說話時身體僵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寧禾，聲音控制不住的顫抖。她其實很怕沈寧禾，這次敢這麽正面質問，是拿出了不要命的勇氣的。

“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最想要的嗎？作為宋夕薇活着？”沈寧禾垂下眼睑，微微俯視她道。

“我現在不想要了！”宋夕涵咬牙道。

“那可由不得你了，你的命是我的，要做什麽，只能由我來決定。”沈寧禾冷聲道。

話說完，他直接轉過身去，走下兩步後，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回頭對她道，“目前我還不知道三三這個女人的底細，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她已經開始調查你了。她現在千方百計的想要嫁給易青瀾，說不準就是沖着你去的。萬一她真的嫁給了易青瀾，日後你與她同一屋檐下相處，到時候是你會不會被她看出端倪，就不好說了。”

那晚在丞相府的宴席上，沈寧禾親眼看到三三從宋夕涵的院子裏出來，他知道她在調查宋夕涵，但不知道她是出于什麽目的。後來半路将三三攔截下來，是為了先下手為強，殺她滅口。一心想要強帶回府，是打算毀屍滅跡。因為屍體放在外面，難保不會出岔子，帶回府中抛進湖裏，就沒人會知道了。

那時他以為，三三只是樂坊的一個小小琴師，即便消失了也沒人關心。

可是不曾想，就在他快要将她帶回府之際，一道驟風将他掀翻在地。那風來的奇怪，且風中還有鬼魅的氣息，沈寧禾因此猜測，三三不是普通凡人，她定也通曉鬼魂之術。

再後來沈寧禾在太傅府又見到了三三，知道了她的名字，亦知道了她是邢桐的妹妹，便不敢輕易動手了。

他今日将三三帶回府中，是為了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測。

沈寧禾府上的這片湖水裏沉了許多屍骨，大多數人死前都帶着怨恨。怨鬼氣盛，長久消散不了，便彌漫在這片湖泊之上。沈寧禾用法術強行将那些怨氣封在了湖底，但是今日特地留了一道縫，在湖心的位置。如若凡人經過，必定會被怨鬼纏身，陷入混沌之中，人如瘋魔。

但是沈寧禾當時仔細觀察了三三的神色，發現她只是微皺了眉頭。只一瞬的功夫，面色又恢複如常。

沈寧禾因此斷定她不是凡人。

後來他假借教她奏琴的時機，悄悄靠近了她，他發現她身上竟然沒有半點生氣，仿佛是個死人

這個發現讓沈寧禾感到匪夷所思，同時也令他對三三越加感興趣。

這世上的妖魔鬼怪，沈寧禾都見識過，卻唯獨沒有見到三三這樣的，無魂無魄，卻有形有體。他對三三感興趣，勢必要得到她不可。

沈寧禾提醒宋夕涵，三三正在調查她，問她什麽時候暴露行蹤的。

宋夕涵聽後沉默半晌，而後才沉道：“大概是在唐家的時候，我已經被懷疑了。”

宋夕涵将在唐家遇到三三的過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沈寧禾，包括三三每日在唐家的所作所為，以及她與唐暮商相處的方式。

宋夕涵并不能瞧出三三的不對勁，她最多只知道她是燃燈人，有驅屍的本事。因為宋夕涵雖然有辦法抽出魂魄，卻并不能真的瞧見它們。她終究還是肉體凡胎，比不得三三這種怪人。

宋夕涵在唐家住了五年，時刻監視着唐家的舉動，所以她其實知道眉姑暗地裏的勾當。眉姑将自己的院子單獨隔開，就是為了方便自己做移魂轉魄的實驗。她到處搜尋乞丐孤兒等不會有旁人注意的人物，悄悄讓人綁了來，實驗如果失敗了，便将屍體随意埋了。

有段時間，眉姑幾乎以為自己的實驗要成功了，因為有一只魂魄成功附在了別的屍體上，屍體活了。

第二日，她就找到了附近，與唐暮商外形差不太遠的程地主家的獨子，程祈。

半夜的時候，眉姑出動散魂，散魂附在程祈的身體上，控制了他的行為，讓他自己躲過了府中下人的巡視，悄沒聲兒地來到了唐家。

可是這次實驗出了問題，程祈的魂魄從體內抽離後，唐暮商的魂魄卻無論如何都附不到程祈的身上。

最後結果跟原來往常實驗時一樣，程祈死了。因為他是大戶人家的兒子，他消失了，一定會引起不小的動亂。眉姑不敢藏着他的屍體，便又讓散魂連夜将屍體運了回去。

第二日，程家老兩口發現自家小兒不聲不響地死在了屋子裏，哭的一瞬白了頭。

另一處，眉姑實驗失敗之後，心中疑慮重重。她匆匆打散了程祈的魂魄，便去檢查那具成功“複活”的屍體。然後她發現，那具屍體已經被吸幹了精氣，成了陰森可怖的一具骨架。

眉姑沒注意到的是，因為自己的心急，程祈的魂魄沒有完全被打散。他還剩餘了一縷殘魂，殘魂憑着僅存的意識，回到了程家。原是想再看自己爹娘幾眼，誰知他發現他那傷心欲絕的爹娘為了彌補自己在人世間的缺憾，竟為他舉辦了一場冥婚。

他們為了自己，害死了一個無辜的小女孩兒。

程祈心有愧疚，在棺材裏陪了小女孩兒三日，直到她咽氣。

小女孩兒身材瘦小，身上穿着大紅的嫁衣，臉上雖然抹了胭脂，可是面色卻透過那抹虛假的嫣紅，顯出不正常的青白色來，她的嘴唇幹裂了，留了數道血口。她一直哭，哭的聲嘶力竭，最後嗓子都哭啞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淚來，可是十指卻始終不願放棄的地扒着棺材蓋。

程祈好想為她打開棺材，讓她逃走。他不願意看到她這麽小，便要跟自己一樣無辜慘死，可是當時他的魂魄只剩了殘存的一縷，早就沒了氣力。他推不開棺材，眼睜睜看着她死在面前。

那是被他害死的人啊，她正處在那麽美好的年紀，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她完全可以度過另一種不同的人生。她或許會嫁給一個善良的男子，會有屬于自己的孩子，會相夫教子地平淡又幸福地過這一生。可是她嫁給了自己，只能跟自己一同死去。

後來他祈求她不要傷害自己的爹娘，她雖然心有怨恨，可還是同意了。最後，程祈讓她去地府投胎，她不願意了，她說她不甘心，她這一世還沒過夠，她想要留在人間。

程祈想陪着她留下來，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好騙她說，自己先上路了。

但其實他不是真的上路了，他消失了，徹底消失在這世上了。

三三猜到了程祈的結局，卻無法告知綠竹真相。憑着綠竹的秉性，三三知道，她知道真相後，一定會陪着程祈一起魂飛魄散。

可那不是程祈希望的。

程祈所希望的，是他的小新娘，能夠帶着愛與希望，重新度過未來即将來臨的每一世。

宋夕涵幾乎知道唐家所有的事情，卻唯獨漏掉了最重要的一天。那是唐家覆滅之日，宋夕涵因為在那之前被突然到來的青蘿吸取了精氣，差點魂魄不保。醒來之後就連夜逃走，生怕青蘿又回頭來對付自己。憑她當時的情況，根本打不過青蘿。

後來她回了王城，找沈寧禾修補了精氣，再想回到唐家時，發現唐家已經變成一座鬼宅。裏面的人全不見了，不遠處的山上多了兩座墳，一座唐員外的，一座唐暮商的，而唐夫人則在寺廟剃度當了尼姑。

宋夕涵以為，唐家的實驗出現了意外，鬼魂将凡人吞噬，三三也死在了那場浩劫裏。畢竟她當時真的以為，三三只是個被騙來的傻子，什麽都還被蒙在鼓裏。

直到沈寧禾告訴她，她被一個叫三三的女人盯上了。她才猛然想起，唐家原來還有這號人物。

“宋夕涵，你為什麽想要自由呢？你知道自由意味着什麽？”沈寧禾突然轉口問道。

宋夕涵還在思考三三的事，陡然聽到這句問話，愣了愣，輕輕點頭，“我知道。”

“那好，我可以給你承諾，等我處理完易府的事情，我就不會再過問你。”沈寧禾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宋夕涵期盼了許久的東西便這麽輕易地從沈寧禾的口中道了出來，她有些不敢置信，呆愣愣地站着，将他那句話仔細回想了很久後，才終于确定他是真的要放自己走的意思。

她心中大喜，大喜過後卻是難以抑制的悲傷，眼淚刷刷就淌了下來。因為剛剛與沈寧禾主動提要求幾乎超額使用了她身上的氣力，此時松懈下來，兩腿一軟，直接癱坐在臺階下。

撐船的船夫，坐在河岸邊，就怎麽眼睜睜看着宋夕涵癱坐在地上，足足哭了半個時辰。

宋夕涵不是喜極而泣，她是委屈、自責，還有清醒的無奈。

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命運也因此各不相同。有的人生來嘴裏含着金湯匙，一生不愁吃穿用度。有的生在貧苦的環境中，必須花費別人數十倍的努力，才能讓自己勉強生存下來。更有甚者，天生有殘缺，注定這一生坎坷煎熬。

宋夕涵原本是丞相府的千金，她有金湯匙，每日有人伺候，生活優裕，基本沒什麽煩擾事。可是這令大多數人都羨慕的生活，只維持到她十二歲那年。

宋夕涵十二歲的時候，一次無意躲在了她爹宋丞相出行的馬車內的暗格裏，那是儲物的暗格，在車廂的底部。

那段時間老丞相整日都很忙，幾乎不怎麽有空陪他的幾個兒女。宋夕涵本是想讓她爹陪她玩一會兒的，悄悄躲在了馬車的暗格裏，想陪他在路上說說話，怎知後來直接在暗格裏睡着了。等她醒來之際，爬下馬車，人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空蕩蕩的院子裏。

遠處有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聲音刺耳，但那時的宋夕涵因為從小養尊處優，沒有聽過那種慘叫，分不大清聲音裏的情緒，只覺得那聲音吵的她耳朵疼。她生了脾氣，要去叫那些人住嘴。怎知氣急敗壞地往聲音的方向走了兩步，一道黑影劃過眼前，她突然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大腦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有滾燙的熱意從身上流了出來。她低頭摸了摸，在胸口的位置找到了一個窟窿。汩汩的鮮血一直從那個窟窿裏流出來，用手捂也捂不住。漸漸地，她的身體感覺到疼痛，是整個皮肉骨被刺穿的疼，她再也抑制不住的哭喊起來。可是一旦大聲哭喊，那疼痛感更是百千倍的急速加劇。在疼痛占據了所有感官，鮮血即将帶走她身體的最後一絲溫度時，她看到她父親滿身血污的站在她面前，他的手上握着一柄匕首，目光裏全是恐懼。

那是宋夕涵活着時的，最後一個記憶。那記憶從此伴随了她半生。醒着的時候，他父親手握匕首，滿目驚恐的模樣便時常出現在面前；睡着的時候，它又出現在夢裏。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她是被她父親親手殺死的。

她曾經試圖了解事情的真相，沈寧禾只告訴她，當時她被惡鬼附身，爬到她父親脖子上，要咬下她父親的腦袋。他父親不得已，才親手了結了她。這個解釋，讓宋夕涵沒有一開始那麽難受了。

宋夕涵死後，屍體被沈寧禾從棺材裏挖了出來。當睜開眼的那一刻，宋夕涵以為自己回到了人間，後來她才知道，她只是跌入了更深的地獄。

沈寧禾救活了她。從此她的命，便只屬于沈寧禾一個人，她必須要為他效命，不得作出任何違抗，因為她一旦違抗了他的命令，她連魂魄都不能得一個齊全。

沈寧禾會牽制人的魂魄，也會幫死人保存身體。宋夕涵之所以能活着，也全憑沈寧禾的邪術。

因為宋夕涵實際上已經是個死人了，魂魄帶着陰氣，無法讓身體長久地存活。沈寧禾便為她捉來活的精魂，塞進她的身體裏。所謂活的精魂，就是從活人的身上，硬生生地将魂魄從身體裏抽取出來。而且魂魄抽離身體後，那個人還必須得活着。

如何讓一個人被抽取了魂魄還活着？那就是只抽出每個人三魂中的一魂，這并不要他們的命。但人沒了那一魂，就傻了，大腦不再有任何反應，從此他們一生都會作為行屍走肉渾渾噩噩地活着。下一世，下下一世，也仍舊要做一具行屍走肉。直到在不斷的輪回中，他們将自己丢失的那一魂找回來，他們才能重新變回正常人。

因為一只活的精魂，最多只能讓死去的身體維持一個月的運轉，所以沈寧禾每個月都要為她捉一只精魂。

宋夕涵作為死人，活着的最初兩年，沈寧禾總共為她害了二十四個人。後來的五年，因為她要去單稗縣執行任務，沈寧禾将抽魂術教給了她，那五年，是她自己去抽的魂，害的人。在她手裏變成行屍走肉的人，總共是六十人。

沈寧禾還教她，如何抽取人的記憶。他說，人的記憶一般藏在三魂的地魂之中，只要抽取地魂就好。

宋夕涵後來就是用這個法子，抽取了青蘿的記憶。

她原本是想将青蘿的魂魄按在自己的身體裏，好查看她的記憶，以确保自己在假扮她時不會被懷疑。

但是出乎宋夕涵意料的是，青蘿不是普通人。她因為拜在柏詭門下，學了一些法術。想要在她活着的時候直接抽取魂魄，簡直是妄想。

宋夕涵最後不得已，只好先殺了青蘿，再抽了她的地魂。結果顯而易見，因為她抽取的是陰魂，按不到自己的身體裏，便又只能丢棄。丢棄的地魂沒有重新回到主魂上，而是附在了那枚被宋夕涵摘走的玉佩上。

那是唐暮商給青蘿的玉佩，這是他們兩個人相認的信物，也是青蘿身上最為重要的東西。

青蘿直到死，都記着要去找唐暮商。

後來三三去到唐家，找到了被宋夕涵藏在床底下的玉佩，她戴在了脖子上，當青蘿來到唐家見到三三時，地魂便在無意中又重新回歸青蘿的主魂。青蘿的記憶因此全部恢複。

宋夕涵呆在唐家五年，沒有做什麽危害他們的事，只是按照沈寧禾交代她的，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如若眉姑的實驗成功，唐暮商重新用新的身體存活，她就得立即通知沈寧禾。

宋夕涵一直以來都以為，唐暮商是真的将自己當做了青蘿。他對自己那般溫柔，那般體貼，定是喜歡自己的。宋夕涵十二歲之前，都是府中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可是十二歲之後，她就成了沈寧禾的傀儡，對沈寧禾唯命是從。

她懼怕沈寧禾到什麽程度呢？輕易不敢與他說話，對視也不行。因為她知道他的一些底細，她知道他是妖，她曾親眼看到他在月光下變成一頭巨狼，一口就将一個獵戶吞下。沈寧禾有凡人沒有的妖術跟力量，他可以輕易操縱魂魄，如若自己不按他說的對，她就會跟那些被自己迫害的人一樣，變成沒有意識的行屍走肉。

宋夕涵不願意看到那樣的自己，她不希望，自己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對沈寧禾的過度懼怕，以至于她不敢跟他說出自己的任何想法。就連她向他問出自己父親殺害自己的原因，也是實在煎熬不住了，才開口問的。

不過雖然沈寧禾告訴了她當時的情況，具體她為什麽會被鬼附身，以及她父親在做什麽勾當，他沒有詳細說明。他只告訴她，讓她去唐家找答案。他說，唐家有個仆人叫書眉，她正在做的事，就是他父親也想要做的事。

後來宋夕涵知道了眉姑的所作所為，自然也知道了她父親的野心。宋夕涵猜不到她父親跟沈寧禾的關系，也猜不到沈寧禾在這所有的事情當中到底起了個什麽作用。她不敢問，只能按照沈寧禾的吩咐，完成自己的任務。

她就這麽渾渾噩噩的活着，其實跟那些行屍走肉也沒有什麽分別。

這些年，被她加害的人不少。她早就沒了良心，抽取無辜人的魂魄時，看着那些人痛苦的表情，她也變得麻木不仁。她不知道被害人的滋味，沒有同情心，也不能感同身受。

直到她遇上了唐暮商，遇到唐暮商，她終于想起來，原來人是那個樣子活的，有血有肉有感情，會笑會難過，會心疼會緊張。唐暮商溫柔而善良，對身邊每個人都很包容，即便是下人，也從不大聲呵斥。

宋夕涵開始感覺到自己與他的差別所在。

她是活在陰暗不堪的世界中的一只見不得光的鬼，而唐暮商卻是活在青天白日下的人。

在與唐暮商朝夕相處的日子裏，宋夕涵喜歡上了唐暮商，她漸漸渴望自己能夠跟他成為同樣的人，活在陽光下。她想跟他長久的在一起。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宋夕涵想要背叛沈寧禾，脫離他活着。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宋夕涵是擺脫不了沈寧禾的控制的，除非沈寧禾主動放棄她。

宋夕涵曾經想過，沈寧禾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放她走。但她還是想試一下，尤其在知道唐暮商死了之後，她這種想法就更深了。

她想萬一呢，萬一她真的得到自由了，魂魄輪回轉世，再次遇上他呢？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宋夕涵真的想試一下。

這或許就是喜歡一個人帶來的影響，那個人會變成你的勇氣，也會令你變的軟弱。

但如果，宋夕涵知道唐暮商其實根本不喜歡自己，他一直都很清醒的知道，她是殺害青蘿的兇手，與她所有的溫柔姿态都是假象，不知道她會做何想。

今日宋夕涵将自己的長久以來的願望跟沈寧禾說了出來，沒想到他竟然同意了。雖說等他處理完易家的事情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但總比沒有希望的活着好，最起碼她現在有了盼頭了。

只是她不知情的是，剛剛沈寧禾有一句話沒跟她說明。他問她知不知道“自由”的意義，她說她知道。其實，她并不知道。

在宋夕涵的眼中，“自由”的意義就是，她的魂魄以後歸屬于她自己。沈寧禾往後不再逼迫她做任何事，她的魂魄可以回到地府重新投胎做人。

而沈寧禾沒告訴她的是，她沒有辦法像正常人一樣投胎，因為她生前害了那麽多人，她所有的惡行都會被記在生死簿上，她也許，會下地獄受懲罰。

而沈寧禾無所謂，因他不是人，無需到地府投胎，所以他害死了那麽多人，他并不在意。

宋夕涵因終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坐在地上哭了半個時辰。

她覺得她死後的這七年過的實在太苦了，每一天都是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明明她原本該是丞相府的千金小姐，可以幸福完滿的過完這一生，可是十二歲的遭遇讓她一瞬就墜入了地獄。不生不死的活着，讓她每天都飽受折磨，後來她又去折磨別人。

她現在回頭想想，那些因她變成行屍走肉的人，真的很可憐。可她也是被命運所迫，不得不如此。

宋夕涵哭完之後回到宋家，見到了她的父親，這個在她小時候極為寵溺，卻又親手将匕首刺穿她胸口的人。

宋夕涵被沈寧禾救活之後，曾經試圖回到宋家，想做回以前的自己。後來沈寧禾将她打扮成侍女的樣子，帶她去了一趟宋家。那時她發現，宋家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經将自己忘了。好像宋家就從來都沒有她這號人，她的墳頭長滿了草，沒有人會在她的忌日掃墓。她的父親跟母親，對她那個同胞姐姐呵護備注。

該是出于嫉妒跟怨恨吧，沈寧禾讓她代替宋夕薇活着的時候，宋夕涵沒有拒絕。

宋夕涵從單稗縣回來後，沈寧禾将宋夕薇殺了，屍體沉在府中的湖水裏，宋夕涵從此變成了丞相府的四小姐，過回了她在十二歲前的生活。

“薇薇去哪兒了，怎麽回來的這麽晚？你娘等你吃飯呢。”宋丞相見到宋夕涵回來後，滿面笑容地過來迎接她道。

在她與易青瀾定下成親的日子後，宋丞相就對她愈來愈關心，說“殷勤”都不為過。

她記得小時候父親一直很忙，很少能陪她玩耍，一起吃飯就更沒可能了。現在老丞相是一有機會，就拉着她母親，他們一家三口坐着一起吃飯。其他姨娘跟姐姐哥哥，都好像不存在了似得。

宋夕涵并不喜歡她父親這樣，因為這些關懷都不是給她的，而是給宋夕薇的，那個與易青瀾結下親事的宋夕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