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加一碗移動的湯

六手六足的大蚌殼,揉了揉自己的大殼子,确認完整如初之後,按照那位大人的指示,委委屈屈往回走。

就算是它這種大個頭、魔氣容量大的魔,一路潛行,消耗的魔氣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就這麽回去,意味着他的魔氣白消耗了。

然而那位大人也不知是個什麽身份,用仙門靈力在他身上畫出來的符文,竟然讓他感受到了高等魔族特有的威壓。放眼望去,魔界那四位魔主以及魔主身邊的人,他們這些低等魔物哪裏敢不認識?事關生死,他們記那幾位大人的面孔用心程度堪比仙門弟子記門規,可即便是這樣,他也絲毫想不出這位大人的出處。

難道這位大人是哪位魔主的新寵?他們這裏太偏僻,消息落後,所以才一無所知?

這麽想着,六手六足的魔物更害怕了,走的速度比之前快上了不少。

而在他體內的空間中,林浩将自身的靈力輸入百裏清經脈,企圖幫她驅除魔氣。風靈楠盤膝而坐,懷裏抱着劍,姿勢就像是尋常人家的女孩子抱着心愛布偶一般。

之前氣勢洶洶跟百裏清對罵的魔族此刻跪在她面前,大氣也不敢出。

該交代的他都交代了,究竟是生是死,還要看面前這個劍修的意思。

風靈楠歪了歪腦袋:“你是說,你們魔族的一個窩點被仙門端了,所以才要從仙門拐走有天賦的弟子去修魔,作為報複?”

這魔揣測,不出眼前這人的心思,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嘴唇:“是。”

“你跟我們宗門的廚子認識?一窩的?”

魔族覺得面前這個劍修實在是太厲害了,明明是仙門弟子,竟然比他還要不會說人話。他只得道:“我們是一個窩點的,但屬于不同魔主管轄,也不是一個種族,不是一窩的。”

他想他這樣應該解釋清楚了吧?也不知道劍修會不會生氣。卻聽風靈楠幽幽道:“前任魔尊都死了,四大魔主還活着?”

魔族吓得掉了一攤頭皮屑。

他勉強跪穩,道:“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魔族,不敢妄議魔主。聽說當年,三位魔主拼死阻攔白虎尊者,都受了重傷,回來就閉關了,至今未出關。唯有魔主白雲樽同小殿下在另一處戰場,魔族大敗後,白雲樽拼命收攏殘餘兵力,最後才勉強收回一點殘餘的魔族。經歷了那場戰争還能活下的魔族,萬裏挑一。要是……”

他猛然察覺到自己似乎說得太多了,連忙閉上嘴,将頭埋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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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靈楠閉上眼睛,眉頭緊鎖,道:“要是什麽?”

那魔族悄悄瞟了瞟她的臉色,見她這模樣,更不敢多說了。磕磕絆絆道:“要、要是……魔尊和小殿下還在就好了。”

風靈楠神色并無任何變化,她思緒飄飛,回到了大戰前夕。

她在魔族的時候,并不用劍,而是拿一幅未着墨的空白畫卷做武器。那畫卷卷起來,握着獸骨做的軸,可以淩空畫符文,一展開,可以将她護在後面,卻不影響她施咒。

彼時做魔族小殿下的風靈楠,是魔族第一的咒術師。她有數不盡的珍稀材料做練習,有無數的魔族獻上自己身上天生的紋路供她研究。盡管如此,當她十一歲時,還是覺得待在魔族已經沒有學習下去的意義了,主動請纓跟着父親出了戰。

她當時不明白那場戰争的意義是什麽,只知道,完成父親交給她的任務就可以了。她也從未考慮過一直以來勢如破竹的魔族會輸,她帶着魔主白雲樽守在與主戰場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彼此遙遙在望,兩相呼應。

白雲樽是個沉默寡言的魔,她也不喜歡關心屬下在想什麽。在她看來,與其關心別人,還不如把時間花在新得到的符文上。

現在想來,白雲樽的不對勁應該早就有預兆了。可嘆她年少時是個只關心咒術的“咒術呆子”,竟對他一點防備也無。

大戰開始後,她被仙門一個用戟的人打得節節敗退也不見白雲樽來幫忙。打到最後,她的法器破碎,自己也渾身染血,意識模糊。這時白雲樽才從別的什麽地方沖過來,朝她砸了一個陣盤,還朝她傳音:“小殿下,魔族不是你該呆的地方,你若有緣,就拜個仙門的師尊吧。”

後來,她躺在冰冷的雪地裏,一遍遍回憶着當時的場景,一遍遍在心裏罵白雲樽腦子有坑,直到後來白虎尊者問:“你願意做我的徒弟嗎?”

她當時覺得仙門這些玩武器的也太厲害了,受魔族強者為尊的思維影響,她問:“你的劍比戟更厲害嗎?更厲害我就拜你為師。”

倒是後來聽說主戰場那邊的來龍去脈之後,她跟白虎尊者鬧了幾天別扭。白虎尊者雖說不知她到底在別扭什麽,卻也是想盡辦法哄她,到後來還順着她的脾氣跟她道了一回歉。

這事肯定不是道歉就能算了的,然而她進了仙門學劍,總不能大聲嚷嚷她是魔尊之女吧?于是強自按捺下來,下決心等她劍法大成,有能力報仇再說。

七年過去了,她依舊打不過自家師父,而且事情的發展方向好像越來越歪了……美貌誤人!這樣下去,她報仇之後,怕不是還得自殺殉情。一點意思都沒有。

跪了好久的魔族有點腿軟,好半天過去了,仙女奶奶還是沒有說話。他又悄悄擡起頭看了風靈楠一眼,頓時呆住了。

為何仙女奶奶在笑?

随即興奮起來,在笑就好啊!在笑他就能活下去。

哪知林浩那邊忽然出聲道:“師妹體內的魔氣怎樣都驅除不了,不知風道友可有解決辦法?”

風靈楠睜開眼睛,恢複一貫的冷若冰霜的神情,道:“我來試試。”

旁邊跪着的魔族不禁抖抖肩膀。完了完了,他的手法他有信心,那可是全然無解的手法啊,只要魔氣一入體,就會在一天之內徹底侵蝕完所有經脈,把經脈改造成只适合魔氣運轉的那種,有靈氣也會自動排除,相當于斷了對方的修仙之路。

他斷了人家好友的前程,可不是在找死嗎?

風靈楠握着百裏清的手腕,沉吟片刻:“這次的魔氣相當頑固,何況百裏清天生适合修魔,侵蝕得比常人更快。她體內有三分之一的經脈被侵蝕了,這部分已經救不回來了。”

魔族一聽,就知道自己涼定了。體內三分之一的經脈都不能用了,這人不就廢了嗎?

林浩也有些慌亂:“還有辦法嗎?要是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也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

風靈楠道:“我能讓她繼續修仙,但還要讓魔氣再侵蝕一部分經脈。”

林浩聽糊塗了,他茫然地看着風靈楠,道:“就算師妹變成凡人也沒關系,待我日後有了出息,一定為她尋找延年益壽的丹藥。”

風靈楠懶得同他多說,道:“幫我護法。”

說着,就盤膝坐下,将手抵在百裏清背上。

這樣都能救?魔族目光複雜,一時之間覺得自己能叫這麽厲害的人奶奶,好像不大虧……

風靈楠将自身的魔氣導入百裏清體內,給她疏通經脈,将她經脈之中的靈氣慢慢逼走。清空了經脈,這才将入侵的魔氣滿滿導入她胸腔內的中丹田處——這可避免靈力與魔氣在體內直接碰撞較量,導致經脈受傷。

說起來,也是風靈楠自身功法特殊。若真要打比方,她就是一碗移動的湯。魔氣就是湯底下的肉片豌豆,沉在肚臍下方的下丹田之中——這也是人們常說的那個丹田。靈力就是占領中部的湯水,聚積在胸腔的中丹田處。神識則是湯上漂浮的油,在眉心的上丹田。平日修行的時候,魔氣與仙氣走的是不同的經脈,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無事。

她可以這麽修行,百裏清為何不可以?無非是百裏清先修行的是靈力,已經把下丹田的位置占據了,與風靈楠魔氣和靈力的位置相反罷了。

風靈楠引導結束之後,還特地用靈氣幫她探查一遍經脈,确認百裏清能修行仙門法術之後才松手,跟林浩道:“好了。”

林浩用神識掃了一遍百裏清的經脈,目瞪口呆:“我師妹還是我師妹嗎?這樣子,她到底是要成魔還是要成仙?”

風靈楠不解:“仙魔同修比單純的修仙更有意思,你反應這麽大幹嘛?”

“修仙的是仙門弟子,修魔的是魔族妖邪,這是萬古不變的道理。人人都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到底應該算是哪邊呢?”林浩一臉糾結。

“你清醒一點。”風靈楠冷靜道,“她這樣子,又可以回去跟掌門報平安,又可以去魔界旅行,有哪點不好?”

林浩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師父他疾惡如仇,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魔族。現在見到師妹修了魔,依他那個稍微有點事情就要抄竹板打人的暴脾氣,說不準會……清理門戶。”

風靈楠摸摸下巴:“沒關系,你先去跟掌門說清楚情況,百裏清暫時就住我白虎崖好了。”

她伸手拍了拍林浩的肩膀:“師兄就是用來給師妹做擋箭牌的嘛。”

林浩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我心裏也有點複雜,我的家人,也是死在魔族手上的。現在看到師妹變成了魔族,我……”

“哦?”風靈楠挑眉,“林浩,你清醒一點,百裏清還這麽都沒做,甚至連她這件事她都是受逼迫的,你就這麽趕着逼她離開師門、逼她去給魔主賣命、逼她變成人人痛恨的那種魔嗎?身懷魔氣算什麽?她難道不劍門的好弟子嗎?”

林浩一愣。

仙門之中有兩條約定俗成的規則。一是但凡沾染上魔氣的都是魔族,與盤踞于魔淵之中的魔族等同。二是,魔族都是禍害,仙門弟子遇之,必除之而後快。

所有人都覺得魔族一定是手上沾滿鮮血的——就是暫時沒有作惡,以後也一定會作惡。殺魔族,既是為了懲惡揚善,又是為了防範于未然。

可是,那些什麽都沒做過的魔難道就不無辜了嗎?他們僅僅是因為種種原因沾染了魔氣罷了,此後可能受魔氣影響會變得暴躁,卻不一定會變得殘暴。須知,前任魔尊還在時,魔族內部也曾有過秩序。那樣的秩序,不可能是仙門口中如同瘋子一樣的魔族所創造的。

風靈楠站起身,眼神淩厲又空茫,仿佛她并非身處地底,而是在俯視整個世界。

她道:“倘若有一天,我足夠強大,我要讓做錯事情的魔族付出應有代價,然後才談如何改邪歸正,建立比前任魔尊更加完善的秩序。我要讓仙門中人,不再以魔為邪惡的代名詞,不再敢枉殺任何一個沒有做錯事的魔族。”

地底之下,紅衣灼灼。就像是天邊剛剛露頭的旭日,注定要将黑暗已久的大地照亮。

林浩心中忽然多了一絲明悟。所謂劍修,并非一定要倚仗劍,而是要相信自己注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心中有方向,才能不畏懼前路的阻隔,才能一劍破萬法。就如風靈楠一般。

他的師妹,倘若醒來後本心尚在,是仙是魔又有何妨?

他拱手,心服口服:“多謝風道友替我破解迷障。”

跪着的魔現在已經五體投地了,哎呦喂,你奶奶還是你奶奶,哪怕她是個仙女,也比魔主更有氣勢。

作者有話要說:

吶,我們這是甜文(敲黑板),怎麽可能會出現報仇之後再殉情的戲碼呢╮( ̄⊿ ̄)╭各位客官請放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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