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四年一次的2月29號, 當天下着蒙蒙細雨。傅璃調了半天休去墓園。
她買了一束新鮮菊花, 朵朵碩大豔麗, 老板說能放半個多月,要40塊錢。和她去年過年買的一樣,從三十到元宵節, 真能十五天鮮豔如故。
傅璃把花擺正在墓碑前,工工整整地磕了三個頭, 好像想說點什麽, 又不知道能說什麽, 沉默一陣就離開了,從墓碑中間的小道往下走。
萬萬沒想到的是, 居然會在半路遇見顧連宸。
他在一個新墓碑前靜靜地站着,一只手插在制服褲兜裏,另一只手搭在墓碑的頂上,沒說話, 眼神裏明顯有沉痛的懷念。
傅璃不敢打擾,也沒急着離開,呆站了一會兒,沒過多久卻被男人發現了。他目光淺淡柔和, 遙遙地朝她點頭。
傅璃緩緩走過去。
她上身穿着白色的針織衫和布夾克, 褲子是黑色的,早上随便那麽一搭, 居然和他的制服挺像。
男人顯然也發現了,忍不住笑。
傅璃心裏囧, 繃着臉假裝鎮定地打招呼:“好巧啊。”
“巧。”男人勾起的唇角仿佛意有所指。
傅璃咬咬唇,不看他,望向墓碑上年輕男人的照片,“你朋友?”
“嗯。”顧連宸後退了些,站到她旁邊,“還記得過年帶你去看的奶奶嗎?”
“他就是奶奶的孫子?”原來名字叫馮毅。
顧連宸點了下頭,“嗯。”
“看起來好年輕啊……”她不禁唏噓,眼色暗下來,“怎麽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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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去世的。”顧連宸似乎不願意多說,收回目光轉過身,“走吧。”
兩人回頭往墓園大門的方向走,顧連宸邊走邊問:“你來這兒幹什麽?”
“看我媽媽。”臺階很淺很窄,傅璃一步跨兩層,因為小心而動作緩慢,“她活着的時候就沒過過幾次生日。”
顧連宸了然,“四年才有一次。”
“是不是很可憐?”她扯了扯唇,沒笑,也沒等他回答,徑自繼續:“我想去喝酒。”
顧連宸手掌對着她後腦勺拍了一下,皺眉輕斥:“還敢喝酒。”
“就喝一點點。”傅璃捂着後腦勺回頭瞪他,嗓音低柔軟糯,“那次是喝太多了,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酒居然有50多度。”
“知道酒精中毒的後果嗎?”顧連宸淡淡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她,長腿邁出兩三步就走到她前面去了。
傅璃趕忙跑跑跳跳地跟上。
“乙醇能嚴重抑制中樞神經系統,首先抑制大腦功能,繼而皮層下中樞和小腦活動受限,最後是延腦血管運動中樞和呼吸中樞麻痹,嚴重者呼吸抑制……致死。”他着重了最後兩個字,繼續,“血氧飽和度長期低于正常值可能會引起腦細胞損傷,還伴有合并症,如心肌損傷、肝腎功能損傷、腸胃損傷等。”
傅璃聽得小心髒一抖一抖的,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有沒有覺得最近腦袋變得很遲鈍?”顧連宸唇角微微上揚了一下,“精神不好,經常犯困吧?偶爾心跳過速,食欲不振……”
每一個都剛好對,傅璃驚恐地擡起頭。
“這就是後遺症。”男人煞有介事,挑眉看她,“還要喝嗎?”
傅璃抿着唇沉默。
剛要打消念頭,發現某人的嘴角露出一個不太尋常的笑容。
她瞬間了然,“……我覺得我就是春困吧。”
晚上雨停了,兩人在江邊吃燒烤,傅璃堅持要來點小酒,顧連宸只好同意讓她喝RIO。
500毫升的白桃口味。
3度,在他眼裏就跟飲料一樣,心想應該沒事。
“我想吃烤韭菜……”傅璃指着菜單嚷嚷,“你點一份我自己吃。”
男人擡頭睨了她一眼。
傅璃舉雙手發誓,“我保證一片葉子都不讓你吃到。”
“然後呢?”男人兀自在菜單上勾着各種肉串,語氣輕飄飄道,“吃了韭菜還要跟我乘同一趟電梯?回同一層樓?你可以保證自己呆在房間裏不出來嗎?”
“……”
傅璃一臉委屈,嘴巴都快能挂油瓶了,顧連宸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什麽心思驅使,最後還是笑着在韭菜後面寫了個一,擡眼,“一串夠不夠?”
“夠夠夠!”傅璃眼睛發亮,指着菜單,“我還要吃腰子。”
“女孩子家家,吃什麽腰子。”話這麽說着,卻給她打了個勾。
“這還分什麽男女呀……”傅璃雙手托腮,“我外婆炒的腰花可好吃了。”
“炒的是豬腰子,這個是羊腰子。”顧連宸糾正她。
傅璃不以為意,“反正都是腰。”
顧連宸繼續糾正她:“不是腰,是腎。”
“……”行行行知道您學識淵博了。
顧連宸後來發現,他還是高估了傅璃那500毫升飲料酒就能抑制大腦以及影響小腦活動的酒量。
走路歪歪扭扭的,還說胡話。
看着她在濱江公園的步行道上左竄右竄,顧連宸跟在後面,随時準備上去拉她一把,以免撞到樹撞到人。
“喂,你看到哥哥了嗎?”傅璃晃悠悠地站在一顆柳樹前,腿腳踉跄不穩,索性靠在了樹幹上,手指戳着樹幹,咯咯笑着說個不停,“就是那個長得很帥很帥的,全世界最好的……嗝……最好的人。”
顧連宸本來想上前去扶她,走一半頓住了,臉上無奈地笑了笑,站到她背後一米的位置,氣定神閑地聽她誇自己。
“哥哥說要帶我去喝……嗝……喝酒……”傅璃張開手臂抱着樹幹,拍拍,“可是他自己一口都不能喝……嘻嘻……他是不是很沒用?”
男人嘴角一抽,兩手揣進褲兜裏,表情涼飕飕。
結果小姑娘笑着笑着突然哭了起來,嘴裏還含糊不清地嘟哝:“哥哥不見了……嗚……警察叔叔……哥哥不見了……嗚嗚……”
眼看着她放開樹幹跌跌撞撞地往沒有護欄的河邊撲去,顧連宸趕緊把人拉住,摟在懷裏。傅璃抱着他的腰拱了拱,又開始笑,“哥哥……”
“嗯?”男人笑得尾音上揚,眼底全是寵溺。
“哥哥我走不動了。”傅璃軟軟地撒嬌,“你背我好不好?”
顧連宸摸着她的頭頂,“好。”
你說什麽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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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背過身蹲下,醉醺醺的小姑娘倒是乖乖撲上去了,摟住人脖子。
顧連宸圈着她的腿把她背起來,她也沒再亂動,只下巴往他肩膀上蹭。
醉酒是很累的,尤其對這個才第二次喝的小姑娘來說,她蹭了一會兒就消停下來,不再出聲,好像睡着了。
顧連宸背着她,腳步刻意踏得平穩,從公園的步行道轉至大路上,再到小區後門。兩公裏的路用了将近兩個小時。
快到樓底下,在廣場舞嘈雜的音樂聲裏,他才又聽見女孩迷迷糊糊的嘟哝:“哥哥,我想媽媽了。”
顧連宸回過頭,肩膀上剛醒的小腦袋低垂着,呼吸之間沒什麽酒氣,反而是洗發水的香味更濃。
他沒回應,聽着她繼續如夢呓般的嘟哝。“其實,我真的有過一個哥哥。”
“小時候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別人的哥哥可以帶着妹妹一起玩,我哥哥卻只能天天躺在床上。天氣好的時候,媽媽會把他抱上輪椅,推到外面去曬太陽。”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出生,就是為了給哥哥治病。”小姑娘抽泣了一聲,顧連宸感覺到肩膀一陣濕意,“雖然骨髓移植成功,他還是只活到了十六歲。”
“那天晚上媽媽以為我睡着了,其實她對着哥哥的靈位自言自語的那些話,我全都聽到了。”傅璃甕聲甕氣地笑了一下,夾着淡淡的自嘲,“那個男人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我媽媽為了能救哥哥,卻還去找他,懷了我,然後一起躲到這個城市。”
“八歲以前,每次別人跟我說到爸爸的時候我都很難過,為什麽別人都有爸爸,我卻沒有,可是後來,我特別讨厭別人問起爸爸……我不想知道我爸爸是誰,不想知道我是誰的私生女。”
“但是媽媽對我很好。”傅璃語氣很輕,逐漸變得溫暖,“哥哥治病把外公留下來的錢都花光了,還欠了朋友好多,她打工那點錢每個月還了債,就供不起我上學,所以她才答應嫁給那個拆遷戶的兒子。雖然那個人臭名昭著好吃懶做,追求我媽也只是因為她長得好看,圖一時新鮮,自從家裏有了錢,還經常出去花天酒地……不過對媽媽來說,只要我能繼續上學,她什麽都不在乎。”
“可是後來……那個人看我媽看膩了,對我媽動辄打罵,每次他們兩個吵架的時候,我媽就把我鎖在房間裏不讓我出去,可是我每次都能聽見……”
“有一天他死了。”傅璃吸了吸鼻子,臉低低地埋進男人的後背,邊哭邊道,“我用花瓶砸了他一下,他就死了。”
“我以為再也不會看見媽媽哭了,可是……我再也看不見她了……”
顧連宸走到電梯裏,把她放了下來。
他只知道公安局卷宗裏的案件經過,他以為那些已經足夠駭人聽聞,卻沒料到她從小就經歷了這些平常人連想都不會想的事情。
傅璃醉意散去了大半,好歹是能站穩身子。她靠着廣告牌擡起頭,霧蒙蒙的眼睛望着面前的男人。他身上整齊的制服将令人垂涎的美色和穩重嚴謹結合得自然融洽。
從第一次見她就覺得,這個男人無論怎樣都好看。
好看到就這麽看上一眼,什麽煩惱都沒了。
“那些事情,都忘了吧。”他的手放在她肩上,無比認真的目光裏藏着複雜卻堅定的情緒,“以後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意識仿佛被勾進無涯的深海裏,如同被他眸底攫住的目光,直到“叮”地一聲,打斷了傅璃望着他的呆愣眼神,将一切拽回現實。
電梯已經到達17摟。
她率先走出去。
“想看電影。”她轉過身靠在門板上,“想看大屏幕。”
女孩一雙眼眸彎如月亮,因為哭過不久還含着水意泛着紅,說不出的楚楚動人。
顧連宸整顆心都漂起來了。
他強忍住把人摁進懷裏的沖動,鑰匙在她身側插進鎖孔裏,卻沒忍住站得離她更近了些。她背貼着門,而他差點就要貼上她。
熟悉的濃郁發香再一次湧進鼻腔,看着小姑娘像受驚的小兔子般,目光閃了閃,心裏莫名感覺到滿足。他手中鑰匙一轉,低沉地輕笑一聲,“大屏幕有,糖果也有,哥哥的就是你的。”
傅璃被男人霸道的氣息困在方寸之間,頭頂傳來的聲音仿佛夾着砂礫,在她胸腔裏那一顆柔軟上,緩慢摩擦……
這感覺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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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又經過了一次月考核。
“過完這個月就暖和啦。”
“什麽時候去逛街買春裝吧?”
“我明天輪休,你們呢?”
“我後天诶……你們下次什麽時候?”
“我也是明天,不過約了男朋友了,嘿嘿。”
“讨伐你,重色輕友!”
門口幾個小護士紮堆進來,邊走邊聊,內容提醒了吳小敏。她轉頭問傅璃:“你什麽時候買衣服?咱倆休息時間都一樣,可以一起去哦。”
傅璃想想倒沒什麽衣服要買,反而是水乳面霜快用完了,去商場逛逛也行,于是點頭,“只要天晴我都OK啊,看你方便。”
吳小敏對着日歷本看了會日期。“三八都過了,我三八為什麽沒買東西啊,腦子瓦特了吧……最近好像沒什麽優惠活動!”
“那就下次休息去呗,現在賣的春季新款本來也不怎麽做活動。”傅璃把排班表打開,“後天吧。”
“行,那就後天。”兩個人一拍即合。
“姐姐你可別一覺給我睡到下午啊。”傅璃邊在書上做筆記,邊擡頭瞅了眼玻璃杯裏蕩來蕩去的水,“哎你抖什麽桌子,我寫字兒呢。”
“我沒抖,你自己抖的吧。”吳小敏氣定神閑地在電腦裏敲記錄,“要你多穿點兒,現在是脫襖子的時候嗎?你看你冷得直哆嗦。”
“誰冷得直哆嗦啊。”傅璃把筆帽蓋上,簽字筆扔進筆筒,忽然一陣暈眩,趕忙扶住了桌子。
訝然回頭,吳小敏正一臉驚恐地望着她。“地地地地震了?”
兩人還不敢确定,就已經有安保人員舉着喇叭沖進來,“地震了!大家快出去!快出去!”
走廊和後院不斷有人跑出來,大廳裏一時間嘈雜混亂。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護着許多還吊着針的病人,有推着輪椅的,有吊着腿腳打着石膏的,也有被抱着的小孩子,挺着大肚子的孕婦……電視裏才能看見的逃難場面真實地發生在了眼前。
“不是,咱們這兒是地震帶嗎?沒聽說……”傅璃還在嘀咕着,吳小敏使勁拽着她往出跑:“都什麽時候了還發呆,要不要命的你!”
當所有人都轉移到街對面的廣場上,在地面明顯的震感下無法自控地晃動,聽着從不遠處依然屹立的醫院大樓傳來鋼筋混泥土震動的聲音,有人抱頭哭泣,也有人呆若木雞,甚至還有人當場吓暈過去。
看着大家各種各樣的反應,傅璃貌似表現得很鎮定,大腦卻被一個洶湧而急切的想法占據着。
她瘋了似的把手伸進每個兜裏摸了個透,才發現自己沒帶手機。
腦子裏嗡嗡作響,紛雜混亂的念頭排山倒海地翻湧上來,卻一個都捕捉不住,唯一清晰重複着的只有那個名字。
顧連宸。
每想一遍,心髒就會狠狠地震顫。
腳步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前,她聽見身後有人在喊她,可依舊停不住。全身細胞都在催使着她穿過馬路,飛奔到那一排大樓的最邊上,擡頭看向那幾個紅色字牌——120急救站。
地面震動輕微了些,急救站門口空無一人,路上連車都不走了。她只能聽見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叫喊聲,和周圍樹葉狂烈的刮響聲。腦子裏依舊被那個名字瘋狂地占據着,叫嚣着。
突然,一陣熟悉的聲音鑽入耳模。
是皮鞋踢踏在水泥地面上,清脆而急促,最後停在身後很近的地方。
粗重的喘息聲也清晰可聞。
傅璃猛回過頭,眼睛剎那間紅了。
顧連宸卻望着她笑起來。
男人氣息淩亂,帶着些微顫抖:“怎麽不接電話啊?”
“忘拿了。”傅璃嘴角笑着,眼睛卻想哭,“你跑什麽?”
“車在中心醫院,我就自己過來了。”他按着她的肩膀,俯身,不少力量卸在她身上,“你那麽蠢,我不放心。”
淚水完全模糊了眼睛。
傅璃咬着唇,唇角卻無法抑制地上揚,“你才蠢……”
“沒事了沒事了,大家該幹嘛幹嘛啊,繼續上班。”混亂過後回到醫院,周蒙在大廳裏安撫衆人情緒,“我們這兒不是地震帶,剛才感覺到的只是些微餘震,沒有危險。”
傅璃不禁喃喃,“只是餘震都這麽吓人……那震中附近得多恐怖啊。”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要等新聞報導才知道。”周蒙手掌拍了兩下,“好了,各忙各的去吧。”
話音剛落,顧連宸他們車子送過來一個被吓得心髒病突發的病人,大家趕緊投入工作了。
傅璃晚上5點下班回家,路上和蕭玫聊到今天地震的事。
蕭玫:【汪家林逗死了你知道不?下午我還在打瞌睡呢,他一聲地震給我嚷醒了,就看見一大個子站起來往外沖,李老師沒拽住,當着我們的面兒罵他,沒罵完我們就都跑路了。】
【別看汪家林平時調皮搗蛋的影響班級秩序,關鍵時候還挺靠譜,要不是他那一嗓子我們誰能想到是地震啊……這得虧沒事,萬一真有什麽,他可救了咱們全班。】
【後來我聽人說火箭班那20多個精英從頭到尾都沒出來過,老師讓他們跑都不跑,在教室裏寫題……真的剛。】
【哎,你要是在,不會也跟他們一樣吧?】
傅璃:【我可沒有九條命,開不起這種玩笑。】
消息剛發出去,電梯到了。
此刻顧連宸正在陽臺上和他妹妹打電話。
“哥,葉丞說上個月見你在街上背女孩兒,真的假的啊?”
男人笑了一聲,“正常人應該不太可能把我認錯。”
“你能別自戀嗎?簡直聽不下去。”白眼隔着電話都要翻過來了,“算了,嫂子的事以後再問,我給你打電話是有正事兒。”
“什麽正事兒?”
“我聽說你要去桐縣?”
“嗯,要去。”
傅璃正要出去取衣服,聽見陽臺上傳來男人的聲音,剛要開門的動作驀地停住了。
“……怎麽就是去送死了?你是我妹你就不能盼着我點兒好?……桐縣現在醫務人員緊缺,我是去支援去救人……行,我不想跟你吵,你還在坐月子,情緒別太激動。咱媽都沒說什麽呢,你在這兒沒大沒小的。”
他笑了笑,“擔心我?那叫你老公多捐點兒錢,改善一下那邊的條件,最好送幾架直升機,讓我随時可以跑路。……肯定不能,等着聽你兒子叫舅舅呢。……第一批過去,應該就這兩天。……好,挂了,你安心養身體。”
隔壁關門聲過後,外面徹底安靜了,傅璃手搭在門鎖上發顫,臉色煞白。
下午的新聞報道觸目驚心,視頻裏面目全非的縣城,不斷增加的失蹤人數和遇難人數,無數的人員傷殘,和難以預估的餘震……
那麽危險的地方,他說去就要去了。
她的心裏卻沒辦法像他剛才的語氣那般輕松淡然。
顧連宸不主動和她說,她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問,直到晚上九點多的時候,陽臺門被敲響。
她有點急切,快跑過去打開。
面前顧連宸穿着一身簡單的T恤牛仔褲,腳底踩着拖鞋,應該是剛洗完澡,頭發半濕着,倚在門框上朝她笑,“沒休息吧?”
“沒。”傅璃唇角彎起,側身讓了讓,“進來吧。”
自從那次吸頂燈燈泡突然壞掉,她怕以後再被打個措手不及,就買了個小臺燈放書桌上。
這會兒屋裏只開了小臺燈,僅僅桌子周圍一圈暖白,其餘地方只被微弱的光線籠罩,分外溫馨。
傅璃把椅子轉過來,顧連宸坐在她床角。
“明天我要出趟遠門。”男人擡眼望着她,聲音很淡。
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傅璃心口仍然顫了一下,明知故問:“去哪裏?”
顧連宸:“桐縣。”
“……桐縣是特重災區。”她盡量表現得理智平靜,“新聞說這些天還會有不小的餘震,你一定要當心。”
“你也照顧好自己。”顧連宸笑了笑,“如果再有危險,別那麽傻往回跑了。”
傅璃鼻頭一酸,低低地“嗯”了一聲。
屋裏的氣氛開始有點莫名的凝重,各自沉思,誰也不說話,顧連宸坐了一會兒索性起身,“那我走了。”
傅璃緊跟着站起來,低着頭默默地送到門口。
男人跨過門檻的那一刻,傅璃忽然頭腦一熱,伸手拽住他的衣角。
女孩動作很輕,但顧連宸腳步及時地頓住了,似乎早有期待或預料一般。拖鞋鞋底碾了碾地面,寂靜中明顯的沙沙響聲,就像主人心底的猶豫和掙紮。
時間仿佛停止在這一刻,風沒再吹,空氣沒再流動,黯淡的光影也沒再流轉,兩人唯一還能感受到的,只有真真切切的、彼此心髒沉重的跳動。
片刻,顧連宸毅然地轉過身,一把将女孩撈進懷裏。
“乖一點,照顧好自己,有人欺負你就記着。”他用力揉着她的身子,嗓音低而輕柔,“等哥哥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不舍和擔憂,傅璃覺得這個擁抱,和以往的任何一次近距離碰觸都不一樣。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貼得更緊,更久,心裏也逐漸清晰明了這種似是而非的依戀意味着什麽。
人的感情卻半點不由人。
從看見他和妹妹之間的親密舉止時一反常态的心理,到地震時大腦抽白只灌滿他的名字,再是此刻,竟有種沖動想要永遠都不放開他。
明知道他是為了去幫助遇難同胞,他所做的是當前情形下最正确最應該也最偉大的事情,心裏卻自私地希望他不要去。
想到那些潛藏的危險,就像是在她心口插了一把刀子,腦袋裏放了一顆随時可能被引爆的炸彈。
而當初說過的大話就像是一記巴掌,掴得她臉頰發熱。
原來不知不覺地,這個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經變得比她自己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