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1

隔了一周，呂微接到酒媚那位朋友的電話。她從廚房出來，擦幹淨手，坐到卧室的床上接聽。

“你好，我是譚郝博，請問你是呂微嗎？”

呂微早就從酒媚那裏知道了他的名字和手機號碼，也差不多說服自己接下了這個臨時充當人女友的任務，可是真正接到他的電話，還是覺得尴尬和別扭。

她輕聲回答：“我是。”

他笑了：“我想酒媚應該已經跟你說過我家的事了，很謝謝你願意幫忙。”

“不客氣，”她抓了抓頭發，然後問，“你奶奶情況怎麽樣？好些了嗎？”

他似乎嘆了口氣，聲音仍然蘊含着笑意：“今天狀态還好，不過她年紀大了，不能動手術，加上病情惡化的速度太快，好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們現在只希望她每天盡可能開心一點兒，少受一點兒病痛折磨。”

呂微答應酒媚的請求以後，酒媚如實告訴了她譚郝博奶奶的基本情況。老人經多家醫院的檢查和專家會診，被确診為胰腺癌晚期，目前在C市腫瘤醫院住院。醫生明确表示，對于一位八十八歲高齡的老人來說，手術治療的意義不大，風險很高，難以預測，最好的辦法是采取藥物治療，盡力緩解老人身體上的疼痛，延長她的生命。

呂微一向善良，富有同情心，那天在咖啡館剛聽酒媚說起的時候，心裏已經不是滋味，此刻聽譚郝博親口說出，更覺得惆悵。可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有心想安慰，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不會顯得那麽蒼白，只能先保持沉默。

他接着說：“你明天有時間嗎？”

“有的。”

“那明天上午九點半，我去接你，你給一個地址給我。”

她不願意勞煩他，笑着謝絕：“不用了，我明天早上還有一點兒事，到時候我自己去醫院，大概十點鐘可以到。”

他沒有勉強：“那好，你到了以後，給我打電話，我去門口接你。”

第二天早上，呂微早早起床，匆匆吃了早點以後，騎上自行車去了Red咖啡館，把咖啡館裏外收拾幹淨，做好營業前的所有準備工作，以便從醫院回來以後可以直接開始營業。

等她收拾完畢，再騎上自行車趕到腫瘤醫院，已經十點過五分鐘了。她買了點兒新鮮水果，然後給譚郝博打了電話，等待他下樓的時候，她借着玻璃門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妝容，卻不禁想退縮了。

一張素面朝天的臉，毫無特色的馬尾辮，沉悶的灰白格子襯衫和藍色牛仔褲，還有腳上千年不變的運動鞋，洗得已不見本色，每一處都讓她看起來像個稚氣未脫的高中生。她想，自己這副尋不到一丁點兒女人味的窮酸模樣，還來假扮別人女朋友，未免太沒有說服力了。

正郁悶着，手機響起，她四處張望，注意到離自己五米開外站着的一個高大男人也看着她。他的手中舉着一部黑色手機，同時朝她走了過來，她頓時窘地想拔腿就跑。

她沒猜錯，眼前這個氣宇不凡的男人正是譚郝博。和她平庸乏味的打扮不同，他穿着沒一絲褶皺的淺灰色襯衫和黑色長褲，腳上穿着幹淨的皮鞋，式樣雖然簡單，但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打扮看似随意，實則處處透着低調的昂貴。

不過真正讓她窘迫的不是兩個人衣着品味上鮮明的對比，而是他太過耀眼。他的五官單獨看上去生得不算多麽精致，搭配在一起卻是賞心悅目，第一眼看上去，很有距離感，可是一旦露出笑容，便顯得十分有親和力。即使已經見識過沈易淮那種驚為天人的長相，她還是沒法兒保持絕對的淡定。更要命的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和譚郝博兩個都不像一個世界的人，更別說湊一起演情侶了。

譚郝博似乎沒想到她會直愣愣盯着自己發呆，一時有點兒啞然，不過還是微笑着欠了欠身：“呂微，我是譚郝博。”

呂微這才回過神，老大不自在地笑了笑：“你好。”

他指一下左邊的路：“我們走吧，我奶奶住在後面那棟樓。”

她吞了口口水，慌忙跟上他的腳步。

許是看出她的不安，他用一種老友彼此聊天的口吻說：“你不用緊張，呂微，我家裏人都知道你是來幫我忙的，待會兒進病房了，你只要跟着我喊一聲奶奶就行了，其他事情，我會辦好的。”

她點點頭，看了一眼手上拎的東西：“那個，我不知道你奶奶現在能不能吃東西，所以買了一點兒水果。”

他接過水果，笑道：“有心了，謝謝你。”

到了病房門口，呂微愈發忐忑，幾乎要打退堂鼓，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譚郝博推開了房門，病房裏的所有人齊齊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她只能硬着頭皮跟在譚郝博後面走進去。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半靠在病床上，老人十分瘦弱，皮膚枯黃，神情委頓，呼吸看上去也有一點兒艱難。好在她的神志還算清明，一見到譚郝博，馬上咧嘴露出一個笑容，同時眯起眼睛看向呂微。

“郝博，這是你女朋友嗎？”

譚郝博走到病床邊扶起奶奶，讓她靠到他懷裏。

“是的，奶奶，這就是我之前跟您提到的呂微。”然後他指着病房裏站在一邊的一對中年男女，對呂微說，“呂微，這是我爸媽。”

呂微忙笑着打招呼：“奶奶，叔叔阿姨，你們好。”

老人不等兒子跟兒媳開口，先對呂微緩緩招手，一邊說：“丫頭，快過來。”

呂微幾乎不敢直視老人的眼睛，一方面，老人瘦骨嶙峋的模樣看了讓人心疼，另一方面，哪怕知道自己出現在這兒只是出于好意，可是如此堂而皇之地欺騙一個老人，她總是覺得愧疚。

“呂微。”

她擡起頭，譚郝博看着她的目光溫和，充滿善意和鼓勵，讓她放松了很多。她也走到病床邊，挨着譚郝博，執起老人的手握在自己手裏：“奶奶，我是呂微。”

老人笑容滿面，喘着氣上上下下打量她許久，視線轉向譚郝博：“郝博，奶奶看人很準，呂微是個好姑娘，你以後要好好照顧她。”

“您放心，我會的，奶奶。”

呂微暗暗猜測接下來會被問到的問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老人只是笑眯眯地來回看她跟譚郝博，并沒有拉着她聊家常，也沒有打聽她的家庭情況，因為身體欠佳，随意說了幾句話後便在譚郝博的幫助下躺到床上，合上雙眼。

譚郝博給奶奶蓋好被子，跟父母打了招呼以後，帶呂微離開病房。走在走廊上，她主動安慰他：“你別太難過，奶奶的身體會慢慢變好的。”

他點點頭：“今天謝謝你幫忙，你待會兒去哪裏？我送你過去。”

她擺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回去陪你奶奶吧。”

他沉吟一下，說：”過段時間……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想請你吃頓飯。”

“真的不用了，我都沒幫上什麽忙。”

譚郝博體貼地沒再說什麽，不過仍然堅持送她下樓，看到她取出停在醫院對面的自行車，一直挂着一抹淡淡微笑的面孔上浮現一絲訝異。

“你騎自行車過來的？”

呂微擺正車頭：“是啊，我不喜歡等車，騎車更方便一些。”

“騎到醫院要花不少時間吧？今天真是麻煩你了。”

“你不用這麽客氣，我騎自行車習慣了，其實花不了多長時間。”

她不想再逗留下去，一腳踏上自行車，回頭對他揮一下手，額頭在太陽的照射下反射出一層亮光：“你快回去吧，我得回咖啡館了，再見。”

他似乎短暫失神了一下，也對她揮了一下手：“再見。”

六月的陽光已經有了幾分火辣辣的感覺，曬得人皮膚微微發痛，呂微騎了一會兒，很快便汗流浃背了。

從醫院回Red咖啡館，要經過本市最大的書店一墨書店，書店所在的街道上，梧桐樹栽種得十分密集，樹蔭也比其他地方更大一些。

呂微放慢速度騎車，同時調整着呼吸，正要拐彎的時候，前方道路卻被擁擠的人群堵住，她不得不停車，受好奇心驅使，走上前看了一下，卻不想是發生了車禍。

一輛紅色轎車撞上了路邊的防護欄，車頭變形十分嚴重，引擎蓋高高翹起，駕駛座的車門打開，安全氣囊已經彈出，一個披着長發的年輕女子靠在駕駛位上，兩手無力垂下，額頭似乎受了傷，有血沿着臉頰往下流淌。

現場已經被交警用警戒線拉起，呂微撥開堵在她前面的人，稍微探身去看，心頭重重一顫，她驚愕地發現，眼前的女人居然是沈易淮的女友。

她脫口而出：“文倩……”

年輕的交警聽到她的話，以為她是車內女子的朋友，表情嚴肅地盯住她：“你認識她？”

呂微呆呆站着，腦袋裏一團亂麻，交警顯然誤解了她的沉默，嘆了口氣，安慰她說：“別擔心，救護車馬上就來，你朋友不會有事的。你能告訴我……”

救護車鳴笛的聲音掩蓋了他後面的話，很快便有醫生跳下救護車，擡着擔架進入警戒線內。

交警繼續追問：“她叫文倩？”

呂微一驚，點頭又搖頭。

交警蹙眉：“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不是她的朋友嗎？”

呂微正要說話，擡着擔架的醫生急急插言：“小姐，既然你是她的朋友，麻煩你跟我們一起去醫院，再聯系一下病人家屬。”

呂微看着眼前混亂的場面，進退兩難。她鼓起勇氣看了一眼擔架上面無人色、處于昏迷狀态的女人，咬了咬嘴唇，在醫生的半推搡之下上了救護車。

呂微注視着被套上氧氣面罩的女人，有那麽一瞬間，特別想叫停救護車，甩手走人，或者幹脆打電話給沈易淮，讓他來照顧他女朋友。可不論哪一條路，好像都不太好走。她這才意識到自找了什麽麻煩。

她魂不守舍地坐在一邊，想來想去也沒搞明白自己剛才是中了什麽邪。

為什麽要多管閑事跑上去湊熱鬧？為什麽不直接否認交警和醫生的話？難道是因為她太善良了？又或者，她不願意看到沈易淮的女友出事？她想借機見沈易淮？後一種猜測幾乎讓她想捶胸頓足，心中各種莫可名狀的思緒翻湧，越來越苦澀。

坐她旁邊的醫生拍拍她的肩，她木然回頭。

“趕快聯系一下她的家人。”

她差一點兒就要仰天長嘆，認命地拉開背包拉鏈，準備去找沈易淮的名片，右手突然被抓住，她吓一跳，側頭看去，原本不省人事的女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抓住了她的手腕，同時掙紮着要掀開眼皮。

呂微試圖抽回自己的手，卻被她攥地緊緊的，沒法兒抽出，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話。

鬼使神差地，呂微低下身子去聽她說什麽，可是她的聲音實在微弱，救護車的聲音又太嘈雜，根本分辨不出她說的話。

呂微挫敗地直起上半身，救護車在同一時刻停了下來，小小的車廂內随即出現一陣令人壓抑的靜默，短短的兩秒鐘之內，呂微終于聽清了她口中呢喃的話語。

易淮，我愛你。

簡單的五個字讓呂微的心不受控制地直直墜落下去，竟然引起胸口的鈍痛。可是容不得她體會這種陌生的疼痛感，醫生大聲催促她下車，她只得長籲一口氣，跳下救護車，小跑着跟在他們身後。

好不容易到了市醫院搶救室門口，呂微來不及喘氣，後背好像被什麽東西猛然擊中，身體再也無法往前挪動分毫。她轉身要走，卻被緊随其後的護士攔住。

小護士擋在她面前：“你是裏面那位女士的朋友還是家屬？”

呂微啞然，張了張嘴，面無表情地回答：“我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她的家屬。”

小護士疑惑地皺眉：“那你有沒有辦法聯系她的家人？”

呂微遲疑着點了點頭：“可以，但是我的手機沒電了，麻煩請借給我你的手機。”

她接過手機，從包裏翻出沈易淮的名片，照着上面的號碼撥了出去。她不給他開口的時間，電話一接通，馬上解釋。

“是沈易淮吧？你女朋友出了車禍，現在正在市醫院搶救室搶救，請過來一趟。”

她一口氣說完，把手機還給護士：“她的男朋友一會兒就過來了，我先走了。”

“你不能走，”小護士提高聲音，“你走了，她的醫藥費怎麽辦？”

呂微一怔，心下叫苦不疊，簡直後悔地想去撞牆。

小護士大概看出她的為難，緩和了語氣：“你可以等她男朋友過來了再走。”

呂微無言以對，只得再一次認命，老老實實地坐下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