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4-1

接到劉運傑打來的電話,呂微驚訝地合不攏嘴,更準确地說,不是驚訝,是驚吓。

“遺囑?”

劉運傑解釋:“你們紅姐去世之前立了遺囑,她留了一些東西給你。”

“不是,劉先生,我不是她的家屬,她的遺囑應該跟我沒關系吧。”

他忽略她的疑問:“呂微,我明天上午會當着你跟酒媚的面宣讀遺囑內容,你跟酒媚商量一下見面地點,晚一點告訴我。”

她看着被挂斷的電話,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

她馬上給酒媚打去電話,說了遺囑的事情。

“阿媚姐,紅姐的遺産應該全部留給你,我跟劉先生說一聲,不管是什麽,我都讓他馬上轉給你。”

酒媚早已從劉運傑那裏知道了這件事:“沒關系的,呂微,你明天先到我家聽聽劉先生具體怎麽說。紅姐的財産怎麽分配,是她自己的自由,我們只需要尊重她的想法就行了。”

“可是這不合常理呀。”

“要是像你那樣想,我豈不是更要羞愧了。我雖然是她女兒,可從來沒盡過作為女兒該盡的義務,還拒絕與她相認,傷透了她的心,讓她帶着遺憾離開......”酒媚的聲音漸漸染上哭音,沉默片刻,才繼續說,“別想那麽多,呂微,我一會兒把我家地址發給你,你明天上午過來就行了。”

呂微只得不再多說什麽,到了第二天,按照酒媚給的地址坐公交車如約到了她家裏。

酒媚住在臨近郊區的一處舊時公寓內,裝修風格不像時下流行得那樣簡潔明快,注重空間的充分利用,而是充滿了古樸老舊的味道,內空極高,采光不夠通透,地板踩上去甚至會發出輕微的震顫聲。

劉運傑已經早她一步先到了,此刻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廳。

酒媚招呼呂微也坐到沙發上,把水果盤往她手邊推了推,示意她吃。呂微說聲謝謝,并沒有伸手去拿。

劉運傑笑容溫和:“酒媚,呂微,可以開始了嗎?”看到她們點頭,他從黑色公文包裏拿出一個文件袋,抽出裏面的文件,然後說,“我開始讀了。”

他的語速不急不緩,發音十分清晰标準。遺囑不算長,差不多三分鐘就宣讀完畢了,可是呂微聽到的內容足夠讓她目瞪口呆了。

遺囑的大致內容是:紅姐的個人財産中,房屋、首飾、珠寶、轎車等有形財産全部留給酒媚,銀行賬戶上的存款,分給酒媚六十五萬,剩下的二十五萬留給呂微,Red咖啡館無償轉讓給呂微。

劉運傑的聲音剛一停下,呂微斷然搖頭:“劉先生,我不能要。”

劉運傑說:“呂微,這是她充分考慮以後立下的遺囑,你不要急着拒絕。”

酒媚失神地看着窗外,默然不語。

呂微知道她必定是介意的,心懷歉疚地拍拍她的手:“阿媚姐,你放心,那些錢,還有咖啡館,我都不會要的。對不起,我不知道紅姐為什麽要這麽做。”

呂微的目光轉向劉運傑:“劉先生,錢和咖啡館能不能馬上轉給酒媚?”

劉運傑正欲開口,酒媚先說話了,她嘴角微微含笑,反握住呂微的手:“呂微,你誤會了,我不在意這些。紅姐留給你的,你就安心收下好了。我剛才只是在回憶我跟她每一次見面的情景,現在想來,真是少得可憐。最後一次見面,我看得出來她希望我喊她一聲媽媽,可是我只顧着自己心裏痛苦,全然沒把她的掙紮當一回事。”

劉運傑嘆了口氣:“酒媚,沒有誰能預知未來,我們都不想她生病,更沒想到她會這樣早離開。她生前跟我說過,你在一個完整的家庭長大,有父母和姐姐愛護關心,她還從你爸爸那裏得知,你的丈夫也對你百般疼愛。你能擁有這些愛,就是她最大的滿足。至于你們之間的母女關系,她确實有一些遺憾,可是遺憾僅僅在于她在你很小的時候抛下了你,沒能像別的母親那樣照顧你。”

酒媚的眼睛立時濕潤了:“劉先生,謝謝你在她生病的時候照顧她,就按照她的遺囑來執行吧,我沒有意見。”

呂微心下恻然,仍然堅持說:“劉先生,錢和咖啡館轉給酒媚,操作起來應該不麻煩吧?”

“除了我剛才提到的那些東西,紅姐還有別的東西給你們。”劉運傑拿出一本封面略微破舊的綠色筆記本給酒媚,“這是你母親的日記本,如果你想對她多一點兒了解,可以看一看。”

他又抽出一封信遞給呂微:“這是她之前寫好的一封信,囑咐我今天轉交給你。如果你讀完了這封信,還是不願意接受她的贈予,可以再聯系我。”

呂微心中五味雜陳,想立刻拆開信封,可是又心生怯意,不敢動手,唯有不停地用手指摩挲信封,以緩解內心無法明說的感覺。

“手續、所需要的文件,我會全部幫你們辦好,若是需要你們提供信息,到時候只要配合我就行了,其他事情不用擔心。我先走了,再見。”

劉運傑告辭離開,酒媚和呂微送他到門口。

酒媚心情欠佳,呂微也不想多待下去打擾她,也告辭離開。

“阿媚姐,照顧好你自己還有你肚子裏的寶寶,要是有什麽事需要我,盡管給我打電話。”遲疑少頃,她嘴角一彎,笑了,“不要太難過,我相信紅姐現在很幸福。”

酒媚點頭,也笑了:“改天去咖啡館找你。”

她這一笑,溫柔中帶着妩媚,神态與紅姐頗有幾分相似。呂微對紅姐的想念又加深了幾分。

室外烈日當頭,曬得人的皮膚跟心情一樣也有了焦灼感。呂微穿着短袖和九分牛仔褲,暴露在外的皮膚不一會兒就火辣辣地發痛了。

她打着陽傘,站在一顆巨大的梧桐樹下發呆,心情沒來由地有幾分慌亂和不安,不知道何去何從。

自紅姐去世那天以來,她的神經一直繃得緊緊的,每天的工作滿滿當當,晚上回到家連想心事的精力都沒有,往往洗完澡以後一沾枕頭就能睡着。

她不知道這樣的忙碌狀态是否正常,偶爾懷疑自己不過是借着投身于瑣事之中逃避現實。然而紅姐的遺囑仿佛重錘一般狠狠砸到她心上,此時此刻她不得不承認,紅姐真地離開了,這個事實簡單明了,不存在歧義。

躺在包裏的那封信,連同紅姐在遺囑裏說的留給她的二十五萬塊錢和Red咖啡館,沉沉壓在她心上,讓她沒法兒順暢地呼吸。

她不想這麽快回咖啡館,漫無目的地到處走着,不去想前路通向哪裏,不去糾結往左還是往右,只憑感覺盲目前行。

在大馬路上閑蕩了大半個小時,出了一身臭汗,她也不管,随意看了一眼路牌,只覺得上面标注的街道名異樣熟悉。她回想一下,猛然記起被自己撕碎的那種名片,意識到沈易淮工作的地方就在這條路上。

她稍稍思索片刻,循着這條路走了過去。

沿街矗立着不少高樓大廈,她仰着脖子一路看過去,不多時,便找到了沈易淮工作的那棟大樓。

她擡頭仰望,猜測他正在哪個窗戶後面,直到後頸酸痛不已。又默默駐足一會兒,她轉身走進馬路對面的一家奶茶店。

她喝不慣奶茶,只要了一杯冰橙汁,找到靠窗的一個空座位坐下。

窗外是寬闊的馬路,車流如織,川流不息,太陽曬得每輛車都閃閃發光。斜對面是設計研究院龐大高聳的高樓,玻璃幕牆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不忍直視。

呂微從包裏拿出那封信,撕開信封,抽出信紙展開。

紅姐的字跟她本人一樣,潇灑利落,透着一股不羁的味道。

“呂微,

最近過得怎麽樣?心情應該好了很多吧?

我知道我生病的事情讓你很難過,本來以為這一次也能度過難關,然而到底還是得低頭。興許每個人的運氣都是有限的,用完了,便不會再有了。

聽上去很悲觀是不是?其實不是,我早把生死之事看開了,死亡于我而言并不痛苦,因為人一旦去了,便不會再有任何感覺,真正痛苦的是活着的人。

你很難過,我知道,你一向沒什麽朋友,我估計除了你弟弟以外,我是你唯一信任的人了,如果我離開,你肯定短時間內緩不過來。我允許你難過,但是不要難過太久,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你能過好自己的生活。

你一直問我跟酒媚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我不願意告訴你,不是因為不信任你,而是不想破壞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不想讓你對我失望。也許你不清楚,就如同你很看重我一樣,我也很在乎你,在我心裏,你早就跟我的女兒差不多了。

酒媚是我的女兒。

我自小被家人抛棄,在孤兒院被酒媚的外公外婆領養,後來早戀,不小心懷上了孩子,不得已之下,把酒媚留給了我的姐姐和姐夫照顧,他們成為酒媚的養父養母。我很想看着我的女兒一點一點長大,可是我做的錯事并不能得到所有人的諒解,百般無奈之下,只有離開她。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特別害怕孤單,也特別敏感。我曾經以為,我永遠不會像我的親生父母那樣抛棄自己的孩子,被抛棄的滋味太難受了,我不想我的孩子也那樣難受。可最後,我也成了抛棄女兒的殘忍母親。

她不想原諒我,我也不去勉強,更不去糾纏。她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對你,我也是同樣的想法,只要你能過得好,我就能放心了。

你能理解我說的“好”的含義吧?

我們有不少相似的經歷,你以前向我描述過那種獨自一人站在孤島上、四周除了滿目海水再也沒有其他景物,連天空都不存在的感覺,其實我曾經也有過,而且不止一次。我完全能理解你經歷的那些傷害,當然,也理解你對你母親的懷念。

我不知道你對你父親的恨會不會永遠存在,恨往往是因為對對方還有期待,只是很多時候,我們不想承認罷了。我希望你在你父親的事情上不要強迫自己,不要強迫自己原諒,也不要強迫自己去恨,你有什麽樣的感受,只管靜靜等着它過去就好。也許某一天你會發現,那些折磨人的恨再也無法影響你了。

Red咖啡館我留給你了,不必拒絕,也不必羞愧,我懂你對咖啡館的情感。

至于留給你的那些錢,我知道你不願意接受,甚至會以為我是在對你爛施同情。可是孩子,有件事我得讓你知道,錢是你在這個社會生存的底氣所在,有了它,你才會有信心擡起下巴做人,不管遇到什麽人,都不會膽怯。

你可以拿着錢多出去走一走,多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不久以後你會發現,你的心境會開闊平和許多,看問題的角度也不再狹隘偏激。

你也可以再工作一段時間,再存一些錢,在這個城市買一套小房子住着,相信我,房子能給你很大一部分的安全感。

當然,我只是建議,該怎麽使用,你自己決定。只要記住一點就好,給你這些錢,不是出于同情,是出于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愛,希望你能變得更強大一些。

知道我為什麽選擇開咖啡館嗎?

我這一生都在尋找讓自己獲得別人尊重的方法。好幾年前的一次機緣巧合,我去了一趟埃塞俄比亞。埃塞俄比亞是咖啡的起源之地,牧羊人的故事你也知道,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咖啡本身傳達出來的理念——平等。平等正是我之前想要的東西,有了平等,我不會因為父母的抛棄被人用異樣眼光看待,不會在被父母領養之後刻意表現出來不在乎,只想證明自己也有無法無天的權利,不會在懷孕生下孩子以後得不到撫慰和關心,只能忍痛離開,更不會在受到男人騷擾時像個潑婦一樣哭喊、對他們拳打腳踢......

促使我下決心要開咖啡館的,實際上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到埃塞俄比亞的第三天,我從旅店出來,一個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赤腳跑到我面前,伸手問我要錢。我留下打車的錢,其餘現金全給了他。他沒有馬上跑開,而是大聲對我說了一聲謝謝,目光認真坦蕩,根本沒覺得向人乞讨是一件丢臉的事。

那一刻,我被打動了,于是回國以後,我開了Red咖啡館。

慢慢地,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尊重是自己給自己的。

呂微,做一個勇敢自信的姑娘,不要讓那些傷害成為你輕視自己的理由。你會幸福的。”

呂微合上信紙,低下頭,眼淚早已不知不覺流淌下來。

她咬牙克制,忽而聽到有人輕扣她座位旁的玻璃窗,擡頭看去,與一雙深邃的眼眸相對。

沈易淮站在窗外,看不清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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