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決定

殿內一時竟安靜下來。

嘉禧帝和國師對視片刻,見對方竟是絲毫沒有改口之意,又斂下目光端起茶盞,卻才沾唇便重重放下,扭頭向一旁的宮人斥道:“沒眼色的東西,茶都涼了也不知道給朕換!”

他聲音雖不高,在此刻的殿內卻猶如一道驚雷。宮人們全被吓得立刻跪地,唯有孫宦官躬身上前,伸手去拿那茶盞。

嘉禧帝發過火,心中順暢些許,擡手讓他退開:“罷了。”

等再轉回目光看向國師之時,嘉禧帝已然恢複了慈善模樣:“辛苦國師。讓三郎搬去應玄觀自無不可,原本這樁婚事便是為解危難,理當聽從國師安排。”

說到此處,他稍一停頓,面露為難:“只是這婚後遷居一事,委實牽扯過多。況太子乃國本,不居內城恐不安全。聽國師方才所言,該是只對朕有影響,為社稷安定想,朕并不在意這個。”

國師面色不變,嚴肅地道:“此番婚事特殊,陛下先行過問名。只要楚溪侯補上納采,便進入納吉。屆時紫微受沖,殃及陛下,才真是江山動蕩、社稷不安。”

嘉禧帝因繼位時的波折,為攏絡人心,也為生前身後的清名,對臣子多有寬容,一直保持虛心納谏的形象。此時即便心中不快,他也耐心地回道:“茲事體大,朕亦不好乾綱獨斷,總得讓政事堂衆卿家議過才好。”

話說到這裏已是僵住,國師沒再多言,又拱下手,就轉頭對白殊說道:“貧道已命道童收拾好客院,楚溪侯若無旁事,請盡早移居應玄觀。”

白殊恭敬回道:“小子明日一早便去叨擾。”

嘉禧帝見他們兩下說定,剛才的愉快心情也因為國師的來意而被破壞,便揮手讓三人告退,還随手指了個宦官去給齊國公傳信,順便送白殊回府。

白殊與謝煐行禮退出殿外,只來得及看見國師大步離去的背影。

候在外頭的馮萬川将黑貓交還給白殊,又幫着他披好鬥篷戴上帽子。一行人走下殿前臺階,才發現天空中在下小雪粒。

打頭的謝煐不由得加快腳步,跟在他身後的白殊怕吃進冷風,緊閉着嘴急步走。可即使他注意着呼吸節奏,沒過多久還是憋不住悶咳起來。

前方謝煐腳下一頓,閉起眼深吸口氣,緩下步子。白殊為避風,一直低着頭往前走,這一下差點撞到他背上,還是被馮萬川扶了一把才穩住。

謝煐等白殊緩過勁,開口道:“你現已封侯,遞名帖到太醫署,會有太醫去給你診治。”

Advertisement

白殊沒料到他突然提這個,詫異地擡頭看去,卻只看到目視前方的側臉。

“老毛病了,底子弱,也就只能養着。”白殊擡袖擋着風低聲回,“現今在吃楊老大夫的方子。”

馮萬川笑着接道:“那該是好方子。楊公是太醫署出去的,年紀大了受不住輪值的辛苦,現下太醫署裏好幾位都是他帶出來的學生。聽聞宮裏的貴人們有時幾帖藥不見好,還會專程請楊公入宮看診。”

謝煐“嗯”了一聲算是回應,視線由始至終未回轉一下,只是腳下步伐一直保持着慢速。

溫暖的偏殿中,孫宦官将其餘宮人內侍都打發出去,扶着嘉禧帝躺到榻上,為他摘下發冠松松發髻,熟練地按摩起頭部。

嘉禧帝閉着眼假寐片刻,緩緩問道:“今日是你去白府宣的旨,依你看,那白三郎如何?”

孫宦官語氣平緩,如同閑聊似地回道:“在老奴看,三公子的确缺人教導,不通世故。”

頓了片刻,他又續道:“方才老奴在旁看着,他雖乖巧聽話,卻是少于變通,膽子也不大。怕是……會辜負陛下厚望。若只是那樣還罷了,老奴最擔心的是,他會反被太子利用,誤導陛下。”

嘉禧帝卻是笑了:“一個突然被抓來和男人成親的人,心裏哪可能對朕沒有怨怼,朕難不成還真指望他能成什麽事?他怎麽樣并不多重要,重要的是,有這一樁婚事橫在前頭,太子便攀不上正經姻親。

“如若東宮後院一直空虛,保不齊就有那心大的想铤而走險。況且,旁人先不說,若是薛家再送一個女兒回來,朕可沒甚理由能阻止。一旦太子正經娶妃,誕下皇室嫡孫……

“別看朝中那些臣子現在都躲着太子走,可朕若是輕言廢立,含元門外立時就能跪滿一片人,甚至還會有幾個真撞死在金殿上!更別說還有那些地方上的官,奏書能把朕的案幾都埋了!”

嘉禧帝說着說着都真冒出點火,便是當了十幾年皇帝,權柄日重,他依舊無法事事如願。無故廢太子,這廢的不是太子,而是祖宗成法。

就算不提一廢太子薛家必反,光是張家那邊就無法交待。太子是當年太皇太後親定,張家身後還站着天下學子,文人的筆杆子,那可足以積毀銷骨。

孫宦官手下加重了點力道,仿佛沒聽出嘉禧帝的怒意,只真心恭維道:“陛下看得深遠,是老奴愚鈍,沒參透陛下深意。”

他又說了些好聽話,慢慢安撫好嘉禧帝,才轉而問道:“那國師提出讓太子婚後遷居,陛下可要同意?這婚事的章程……”

嘉禧帝睜眼瞥了他一下。

孫宦官笑着解釋:“太子婚事雖由禮部和東宮辦,可內侍省這邊也得配合一二。如若太子遷居,按封王賜府的例,宮裏頭也得出不少東西。”

嘉禧帝又閉上眼,輕哼一聲:“先讓政事堂議着,等拖過納吉沒出事,自然沒必要遷什麽居。”

“陛下聖明。”孫宦官靜了片刻,又有些擔憂地續道,“國師一脈輔佐兩朝,先前只出過兩句谶語。一是前朝中興,一是高祖當立,都應了。老奴擔心這次……”

嘉禧帝這次卻是沒惱,反而露出笑容:“那些聽聽也就罷了,不必當真。前朝中興是推了個當時皇室五服以外的旁支上去,高祖更是直接改朝換代,沒那樣的谶語,怎好行事。

“至于這回……朕自登基以來,的确對國師疏于照拂,他想博取朕的關注也不稀奇。今日特意來提一句,不過是再次提醒朕而已。屆時真沒事,還能說自己做了法,再表一次功。”

孫宦官再次恭維:“還是陛下高明,一眼便看透人心。”

嘉禧帝得意地笑笑:“不過他既來了,朕也不能無視。一會兒你去傳個話,往後給應玄觀的一應份例都加一倍。”

孫宦官低聲應着是,又誇了一番嘉禧帝仁德,直捧得皇帝喜笑顏開。

謝煐被入宮耽誤了時候,回到東宮便立刻帶着三名心腹去張峤安排之處密見恩師懷傷居士。

懷傷聽三人詳細講完,尤其是謝煐補充的入宮一段,撫着須道:“國師一脈向來只蔔吉兇,不問世事,此次該是被張公打動,方出面相助。”

薛明芳撇撇嘴:“他蔔出的谶語被人那般瞎解釋,成了被利用的工具,估計心裏也憋着氣。”

張峤道:“內城防務歸屬南衙禁軍,近年天子已經漸漸換齊了他的人。雖東宮防衛自成一體,可卡着內城門這一關,總是危險。如今既然國師出面,哪怕殿下只是遷到永樂坊,都可大大降低禁軍的掣肘,行事起來方便許多。”

薛明芳接話道:“我看天子不會同意。他一直想往東宮伸手伸不進來,哪可能放殿下龍歸大海。”

張峤卻是狡黠一笑:“季貞,你薛家用兵總不會都是直來直往的吧。”

薛明芳聽得一愣。

張峤續道:“國師不是說了——納吉之後,氣沖紫微,于天子有損。”

薛明芳腦子轉了轉,恍然大悟地笑了:“這話好!”

賀蘭和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問:“這樣說來,殿下是決定留京成婚了?”

此話一出,薛明芳的笑立刻僵在臉上,随即憤憤地道:“好你個張子山,我都給你繞進去了!受辱嫁人的可是殿下,你這站着說話不腰疼啊!”

張峤無奈地瞥一眼賀蘭和,才對薛明芳道:“我倒是不介意以身相替,可這事也不是我能替的。”

懷傷突道:“此事,也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

待四人都看過來,他續道:“天子此舉,只為阻止殿下借婚事結上有力姻親,誕下正經皇孫。但在名聲上,殿下可是為國犧牲,只要好好傳揚,倒是項美名。”

他轉而看向薛明芳:“反,是下下之策。殿下最大的倚仗是正統,非到絕處,輕易不可自毀根基。何況,便是能在北地與天子分庭抗禮,要拿下全土也非易事。內亂一起,苦的只會是黎民百姓。”

薛明芳倒是沒有不甘之意,誠懇地道:“先生教訓得是。”

懷傷又溫言道:“我知你也是心疼殿下。不過,聽殿下适才所言,老夫倒以為,那位白三公子可以合作。”

謝煐原先一直沉默着,此時目光在三名心腹面上掃過,問道:“你們覺得,他說的腦中有書庫,有幾分可信?”

三人相互望望,賀蘭和先開了口:“以他先前拿出的三樣東西,雖然不排除真有天生奇才,但從常理論,的确不太像同一個人鑽研的方向,尤其那卷書冊。方才再聽殿下提到那些賺錢法,還有什麽酒精,就更是如此。”

張峤斟酌着接上:“不過,白三郎有句話說得沒錯,總歸這些好東西都是真的。只要有用,倒也不必非要追究來處。”

此時,懷傷再次插話道:“這樁婚事還有一項好處。”

他直視着謝煐:“殿下大婚,天子總不能不讓衛國公回京。”

謝煐目光閃爍一下,緩緩閉起眼。

再睜開眼時,他已換上堅定之色。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