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初平

安陽府尹謝元簡躬身站在紫宸殿中, 額頭浮着一層汗,後背也嗖嗖發涼。

嘉禧帝坐在上首垂眼看他,問道:“謝愛卿, 江山殿裏究竟什麽把戲,查清楚了嗎?朕聽聞,‘上天示警’的流言都在京裏傳遍了。”

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緩不急,卻如一座大山,壓得謝元簡的背又躬下一分。

謝元簡從最初聽到那些夢境, 便知道這事必是有人在背後謀劃。即使當時他進宮陳禀時謹慎地沒有明說,但君臣二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上天示警于衆女夢中”之類的傳言,在他們眼中就是無稽之談。

實際上, 那日他只是想探探嘉禧帝的意思, 看要不要查那幕後之人。畢竟這事好說不好聽——因宮中準備強行采選秀女, 逼得民間女子齊齊謊稱噩夢, 逃避入宮?

倘若去抓那些女子與幕後之人, 實情必定兜不住。可這實情一揭開, 也無異于撕下嘉禧帝那層薄薄的仁慈面皮。只要嘉禧帝還想保全臉面,就得默默接下這個“上天預警”。

直到現在,謝元簡也篤定這事是人為。

可他不能說, 不敢說。

因為他真查不出江山殿裏的把戲!

所有可能性他都設想過, 卻被一一排除。

而這事,也因此變得尤為可怕。謝元簡很清楚天子擔憂的是什麽——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江山殿, 是不是就能進紫宸殿, 能進宮裏任何地方!

那日天子如此幹脆地答應取消采選, 恐怕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若是不答應, 會不會下一次犯人就要潛進紫宸殿了?

剛才他進來之時,也發現紫宸殿的守衛比以往又森嚴許多。

此刻,謝元簡唯有壓下惶恐,開口道:“臣愚鈍,未能參透其中關竅……”

話音還未落,他甚至就能感覺到上方天子的目光如刀一般紮向自己。

謝元簡趕忙續道:“陛下容臣細禀。犯人之所以選中江山殿而非他處,當是只有江山殿符合那個把戲的條件。因此,臣以為,陛下無須過于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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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首嘉禧帝微眯起眼,倒是被他這話寬慰些許。

順着這話想想,的确,若是将那些行刺圖直接弄到紫宸殿,甚至上朝的宣政殿,效果怕是更佳。可犯人卻選擇放在無人的江山殿。

嘉禧帝心中轉過幾轉,這幾日吃什麽藥都壓不住的驚懼終于慢慢緩下。

他又問:“那你都查到了什麽?”

聽得這話,謝元簡心下頓時松了一大口氣,知道這一關算是挺過去了。

“臣查到了那個意欲混在秀女當中入宮的刺客,這是她的供狀。”

謝元簡捧上一卷紙,被孫宦官接過去遞給嘉禧帝。

嘉禧帝卻擺擺手,示意孫宦官看,只道:“你說。”

謝元簡繼續道:“此女乃是頂替了一瞎眼老妪的孫女,自陳從小被平王的人收養于秘密之處,接受服侍人與刺殺的訓練。此次受皇貴妃授意,成為宮女後,将在千秋宴上行刺陛下。

“屆時皇貴妃會坐在陛下身邊,見機協助一二。且,她還會在太子、寧王、肅王的膳食中下毒,确保在那一日只留下平王一個成年皇子。她準備挾帶入宮的毒藥,臣也搜出來了。”

嘉禧帝周身氣氛一下冷凝,面色黑如鍋底。

謝元簡又将女犯供出來的行刺計劃詳細說過。

嘉禧帝忍着怒意聽完,冷聲問:“就這些?”

謝元簡:“過了幾次堂,所供皆是如此。”

嘉禧帝重重一哼:“謝卿的手段還是太溫柔。把人轉到內侍省,再好好審幾遍。”

謝元簡讷讷:“獄吏一時不查,人犯昨夜在獄中自盡了……”

嘉禧帝的目光頓時又化為刀光,狠狠地劈過來。

謝元簡終是忍不住,擡袖子抹了下額角的汗:“她将頭發綁在牢門上,吊死了自己。臣與下屬都未曾想到,還有這般自盡方式……”

嘉禧帝眯起眼思考片刻,開口道:“對此供述,謝卿如何看?”

謝元簡小心地瞥着嘉禧帝的神色,謹慎地道:“除口供外,臣目前并未查到人犯與皇貴妃的聯系,是以,臣尚不能确認指使她的就是皇貴妃。不過,此事既涉後宮,臣不便繼續審理,後續是否移交內侍省……”

嘉禧帝打量了他好一會兒,見他始終沒有改口的打算,心知他這是打定主意要從這渾水裏退出去,便是逼他繼續查,他也只會敷衍了事。畢竟,也正是因為謝元簡如此謹小慎微、知進退,自己才一直讓他留在安陽府尹的任上。

良久,嘉禧帝終是道:“一應卷宗都轉到內侍省吧。”

謝元簡忙謝過恩,又對孫宦官道:“卷宗今日都已帶來,少尹正在外候着,煩請孫內侍随某來取那些圖。”

那些行刺圖的确不宜讓太多人看見。

孫宦官領着個小宦官,跟着謝元簡來到安陽府右少尹等候的小房,示意小宦官去接右少尹手中的卷宗。

謝元簡确是拿起其中一袋,親手遞給孫宦官。

孫宦官接過,看見袋口上貼着封條,謝元簡的手指在封條下沿連點三下。

他不動聲色地略點個頭,低聲問:“這些圖,除了謝府尹,可還有人看過?”

謝元簡也低聲答:“再沒其他人看過。”

孫宦官抱着東西離開,命小宦官将卷宗送到衙署,自己則回房拆了那個貼封條的包。

裏頭面上第一張,便是唯一有三人的那張圖。

孫宦官看了看,将它放在袋上比劃,發現封條下沿正對着畫上那個華服女人的臉,便又細細去看。

片刻之後,他猛地一驚,腦中将這事前後過一遍,忙将其他圖都收好,單疊起這張快步去往紫宸殿。

紫宸殿中只有嘉禧帝一人在沉思,顯然也還在想這件事。

孫宦官将畫送到他面前:“陛下,這畫上協助刺客的女子,雖穿着皇貴妃的服飾,面容卻更像皇後!尤其是臉側這兩顆痣!”

所以這畫的意思其實是——皇後在協助刺客行刺。

嘉禧帝垂眼看過:“謝卿和你說的?”

孫宦官:“他暗示老奴細看。”

“他就是太謹慎!”嘉禧帝重重一哼,“此事明顯是二郎在給大郎母子下套,他都不敢與朕直說。”

孫宦官也猜到了這一層,會想到利用采選秀女,倒是很符合寧王的好色脾氣。但他還是很不解:“可這圖……”

嘉禧帝面如寒霜:“編出那些夢的人非常熟悉內廷,圖出現的前一晚太子又夜宿宮中,雖然不知道他怎麽辦到的,但也只有他了。看來,皇貴妃那裏都漏了篩子,不僅被二郎的人哄騙,還被太子的人給聽了去。”

他還是第一次發現到,身邊的女人太聰明了不好,但太蠢了也不行。

孫宦官來回想了想,輕聲道:“江山殿的事雖查不出來,可既然是太子教唆那些女子,可逼她們供出人來,以妖言惑衆之罪發落太子。”

嘉禧帝卻是瞥他一眼:“然後讓史筆記下朕‘違制采選,太子教百姓編造示警夢境以圖逃脫’?”

孫宦官深深低下頭:“是老奴糊塗了。”

嘉禧帝起身在殿中緩緩踱步,沉思許久,才吩咐道:“收回皇貴妃的鳳印,且讓她先好好‘養病’。再有,向外透透消息。太子與楚溪侯前幾日夜宿宮中,氣沖紫微,令朕……與皇貴妃都感不适。”

以後,他絕不會再留太子在宮內!

孫宦官等了一會兒,見嘉禧帝再無他話,有心問問寧王要如何處置,可瞥到嘉禧帝的臉色後,頓時不敢多言,應着聲退出去。

白殊這幾日一邊在給吳敬書補功課,一邊在慢慢畫織機的圖紙。

今年他只打算用棉花做冬衣冬被,織布是明年的安排,這圖紙也就不用着急。

就在前幾日,謝煐的人探到安陽府從永平坊抓了一名年輕女子回去。白殊當即讓小黑潛進去,直到聽見那女子自己供出皇貴妃,确認謝元簡沒有抓錯人。

他畫一套織機圖紙總共花了三四天,而這段時間裏一直沒有采選秀女的消息傳出,想來該是停了。至此,白殊心中的所有擔憂才總算全都消散。

這日下午議事之時,謝煐就提到“氣沖紫微”一事,天子身體微恙,皇貴妃倒病、無力料理後宮事宜。

白殊和他交換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笑道:“日後,天子怕是再不敢讓殿下留宿宮中了。”

另三人并不知江山殿中行刺圖的事,張峤嘆道:“只關皇貴妃禁閉,都沒有處理平王。看來,天子對那母子二人真是極寵。”

薛明芳抱怨:“謝元簡怎麽就沒把寧王查出來呢?太便宜寧王了!”

謝煐伸手點着案臺,面上淡淡地道:“不,天子只關皇貴妃禁閉,恰恰說明,他知道這事是寧王在陷害她。”

旁人都望過來,謝煐特意看了眼白殊,見他面上也有不解之色,便細細解說一遍。

“如果天子認定皇貴妃選秀是為行刺,必不會對她輕拿輕放。她既無大事,說明天子不認為她是主謀。至于寧王,他策劃此事的目的不是行刺,而是陷害平王母子。

“這雖然也讓天子生氣,但畢竟于他本身無害。在未直接受到行刺驚吓的時候,天子還能冷靜思考。不過他對寧王的寵愛有限,沒有立刻發作,只是不想把這種兄弟阋牆的醜事擺到明面上。

“若我所料不差,待青州萊州的案子查完,處置平王之時,天子便會尋個借口,一同發落寧王。如此,既教訓過兒子,又能一舉平衡兩邊勢力。

“事實上,自平王被拘于府中,朝中情勢便有微妙的變化。親平王一派開始低調,親寧王一派開始略有膨脹,這并不是天子所樂見。”

張峤思索片刻,開口道:“青萊兩州的事,千秋節之前當能有定論。”

薛明芳撇下嘴:“最好他們兩個一起被關了,省得殿下在千秋宴上還要看到他們那惡心嘴臉。”

說完朝中事,白殊讓知雨将那套織機圖交給賀蘭和。

“我不知道現在民間常用的織機是什麽樣,如何改造才最省錢省事,就還得章臣和工匠們費心了。”

賀蘭和高興地接過去,顧不上說什麽,直接埋頭細看。

謝煐此時才想起來問白殊:“木棉合适在中原種植嗎?”

白殊讓小黑調出相關資料,照着講過一遍,最後道:“只要織機能推廣開,很多地方都可以改種麻為種棉。等章臣将織機改良的方案弄出來,我再算算錢,想想怎麽鼓勵種植合适。”

張峤聽得感慨一聲:“三郎真的很适合當親民官。若有機會出任一地之長,當地百姓定然會幸福。”

卻不料,話音還沒落,他被謝煐冷冷地瞪了一眼。

張峤:“?”

謝煐換個話題,問馮萬川道:“東宮衛彈了幾日木棉,還沒有些成果嗎?”

馮萬川一邊暗笑“張公子怎可将楚溪侯與太子分開”,一邊應道:“有了有了,午膳前交給臣的,臣這就去取來。”

他出殿片刻,便領着人抱來三條棉被、兩件棉服。

除了謝煐與白殊,其餘三人立刻起身上前細看,又是伸手摸又是試穿衣服。

薛明芳穿着棉袍在殿裏走上幾圈,趕緊脫下來:“真是暖和,我都要出汗了。”

賀蘭和細細摸着棉被,嘆道:“沒想木棉彈過之後會這麽蓬松。”

馮萬川笑道:“東宮衛和繡娘們都試過,這和絲綿的冬衣冬被比,也不差什麽。”

而同等用量的木棉,成本卻比蠶絲要低得多。

白殊看着他們興奮,笑道:“同樣的重量,在屋裏是蠶絲要暖和些;但若在屋外,寒風之中則是棉花更能禦寒。”

謝煐伸手握住他的手,輕輕捏一下:“府裏也該做冬衣了。一會兒讓馮萬川開庫房,你挑幾匹料子,絲綿的木棉的都做幾身。既然木棉的更禦寒,那再給你做身官服,過年祭祀時用得上。”

說罷,又對馮萬川道:“今年府中裁冬衣,每人都制一身這木棉的棉服。”

東宮便是再體恤人,也不可能給東宮衛和仆役們都置辦昂貴的絲綿冬衣。但如今有了這成本低廉的木棉,倒是可以讓每個人都穿上了。

馮萬川連忙應下。薛明芳一聽,在旁起哄說衛國公府也要。

白殊垂眼瞥過謝煐沒松開的手,心中暗自笑笑,任他握着,嘴裏卻說着正事:“既然實驗成功,就可以大批量制冬衣冬被了。”

往下,對于這批用于做慈善的物資,衆人便開始集思廣益,讨論該如何制作為好。

當天晚上,白殊一時沒什麽緊要事,又讓小黑開了電視劇。

看着看着,屏幕上出現男主角捏着女主角下巴擡起的畫面,讓他想起那日在青樓裏謝煐給自己抹口脂,突然冒出個想法。

白殊按了暫停,說:“小黑,你能弄出太子和我擺這個姿勢嗎?”

先前答應過以後要給薛明芳和賀蘭和畫雙人圖,白殊就想着有空時多練習。但又不好總去抓模特,何況,以謝煐那醋勁,他要是畫別人畫太多,估計醋壇子要翻。

因此,白殊幹脆讓小黑捏了謝煐的模型,方便自己随時練習。後來又加捏一個自己,可以練習雙人構圖。

此時小·萬能AI·黑打開建模軟件,調出白殊和謝煐的模型,照着畫面擺出那個單手捏下巴的姿勢。

白殊誇贊一聲“小黑真棒”,再指揮它調整好細節,便拿起畫板照着畫素描。

一邊畫,他一邊和小黑聊天:“小黑,你說這張能不能撩到太子?還是畫點更刺激的?”

小黑提醒他:“從那天晚上太子的說法來看,他不是沒心思,是顧忌你的身體。”

說完沒等白殊問,小黑就給他掃描一遍,給出結論:“目前建議次數:一次。建議間隔休養時間:十天以上。”

“居然還這麽弱?”白殊皺起眉,“這個次數真有點考驗人……”

根據他以前剪過的片子裏獲取的經驗,目前這些限制下,頂多只能友好互助。

小黑:“從康複數據推測,到十一月底,保持十天休養的前提下,次數可以增加到兩三次。以兩次為佳,偶爾可三次。”

白殊舔舔唇,嘀咕:“還有兩個多月……那先互助也好啊。”

小黑再次提醒他:“你上次搞到手疲勞。”

白殊輕笑:“可以讓太子來嘛。或者讓我多摸幾次腹肌也成,上次摸着手感很好。”

他在閑聊中畫好圖,舉起來看看,滿意地點下頭。接着便撕下紙卷好,找來綢帶綁在黑貓身上。

“既然太子想休身養性,我就不直接刺激他了。你幫我送一送吧。”

小黑甩甩尾巴,跑出去。

在白殊畫畫的時候,馮萬川抱着一疊書進了謝煐書房,仔細地關上門。

謝煐擡眼看他。

馮萬川滿臉堆笑地将書放在謝煐面前,示意他看看。

謝煐拿起一本打開。

馮萬川嘿嘿笑道:“這是臣那幹兒子選出來的,都照着殿下的要求,描寫很細致。”

謝煐一目十行,面上依然淡淡:“話本裏的,是否太過誇張?你看這裏……感覺不像真實情況。”

馮萬川一噎,湊身子過去看過幾眼,讷讷道:“這……臣是自小淨身入宮的,實在沒經驗,看不出來……”

謝煐放下書,想起自己先前的打算,說道:“被寧王的事打了岔,便忘記與你說。這種事情,我琢磨着,還是得找有經驗的人。你找人去京中南風院……”

馮萬川聽得在心中倒抽口氣。

謝煐續道:“問問裏面的小倌,尤其是頭幾次的情況,詳細記錄下,帶回來給我看看。”

馮萬川暗暗把倒抽的氣呼出來——幸好,不是要尋人來教!他剛才都在想要如何才能瞞過楚溪侯了!

心中升起懷疑殿下人格的愧疚,馮萬川連忙應過是,退出去了。

謝煐目光掃過案上的書,拿起一本細看。

沒看多久,他突然聽到聲貓叫,擡頭看向打開一半的窗戶。

很快,一只黑貓跳上窗臺,又輕巧地躍下,一路跑到謝煐腳邊。

謝煐揉揉它的頭,看它身上綁着紙卷,便拆下來展開。

不大的紙上畫着兩個人的半身像,一人微低頭,一人微揚首,四目相對,正是他與白殊。而且,他正擡起右手,拇指按在白殊下唇上。

不過,畫上的兩人不是絡腮胡與女裝,而是正常打扮下的他們。

謝煐目光落在畫中自己的手上,當時按壓着白殊唇瓣的觸感仿佛又在指尖複蘇,以及,白殊含住自己指尖輕舔而過帶起的麻癢感……

他深吸口氣壓下回憶,卷起圖,将黑貓抱起順下毛。

在這張圖帶來的好心情中,他随口地問了句:“你主人怎麽想起畫這個。”

小黑擡頭看看謝煐,突然從他懷中跳下,跑到軟榻邊,又跳上擺放千字文的臺子,片刻後卻是回頭看謝煐。

謝煐走過去看看千字文,想了想,問道:“這裏面沒有你要找的字?”

小黑人性化地點點頭。

謝煐再思索片刻,去翻出以前薛明芳回北地時給自己寫的信,在案上擺開。這上面都是口語化的用詞,應該更好尋字。

小黑跳到這邊案臺上,低頭看看那幾大張信紙,便邁着優雅的步伐在信紙間穿梭,擡起爪子利落地按了五下。

謝煐目光一直跟随着它,最後卻是禁不住微瞪鳳眸。

那五個字是——他饞你身子。

瞬間,謝煐腦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剛剛看過的書中片段。

書上那細致的描寫轉變成清晰的畫面,兩個主角更是換成了他和白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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