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良言
今天是應玄觀的開放日, 前院彈棉花的活便暫停一天。其實如今原料已經快用完,大概也就再做個八天十天的,就會徹底結束。
開放的應玄觀一如既往的熱鬧, 前來上香的百姓熙熙攘攘。
孟大帶着四名東宮衛嚴密地護着白殊進去,五人都打點起十二萬分精神來防備。現在白泊的殺意越來越濃,白殊也顧不上擺排場引人非議。
不過他前有治孟夏腹痛的美名,後有制冬服捐贈的善名,現在安陽城的百姓看他就像看下凡的神仙。見他被人護着進到觀中,紛紛自發地給他讓開位置。
白殊笑着向四周百姓颔首, 一路走進大殿。
小道童特地過來給他送上三柱香。白殊依禮上香,又掏出一兩銀子放進功德箱中。
他看小道童沒再過來, 便知國師沒有話要傳達,于是轉身出殿, 慢慢往門口走。
才走出幾步, 白殊的目光突然停在一個女香客身上。
那人戴着帷帽, 衣裳華貴, 身旁有一個婢女跟着, 卻未見一個男仆役保護。
即使帷帽的紗簾垂至胸前, 白殊也一眼便認出——那是白纓兒。
白殊微微眯起眼,隔着人群看她垂着頭往大殿走,心下有些驚訝。
京裏那些高門貴婦貴女基本不會來應玄觀上香, 而是選擇去京郊的幾處寺廟。趙夫人治理的白家也是如此。
應玄觀不會像別處的寺廟那樣, 為招待高貴的香客就暫時清場,甚至連個貴賓通道都不提供, 香客頂多能像白殊這樣多帶幾人護衛一下。而那些女眷又不願和旁人混在一起, 因此幹脆不來。
現在白纓兒只帶一個婢女出現, 明顯是瞞着家裏偷偷來的。
白殊很快想通其中緣故。
千秋節就在兩日後, 時間緊迫,謝浩必是早上約白纓兒出來說了計劃。白纓兒也定是沒熬得住謝浩的哄,答應了他,但心中又忐忑不安,這才跑來應玄觀拜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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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殊略一思忖,轉身又進了殿,尋到小道童。
白纓兒心亂如麻地上完香,滿腹心思地往外走。剛邁出應玄觀大門,便聽到旁邊有人低聲喚了句“白家大娘子”。
突然被人叫破身份,白纓兒驚惶地擡頭,發現對方是個年紀不多大的小厮,還依稀有點眼熟。
倒是她身邊的婢女小聲提醒她:“是在三公子身邊伺候的人。”
白纓兒定定神,問:“何事?”
知雨:“我家郎君請大娘子過去說話。”
白纓兒皺起眉,冷聲道:“我同他哪有什麽話好說。走開,別攔着我回家。”
知雨沒讓,繼續低聲道:“是關于你與平川王大公子之間約好的事。”
白纓兒瞬間瞪大眼:“他怎麽會知……”
不過她也猛然醒過神,趕緊捂住嘴。
知雨:“郎君說,你若不過去,他便只好找夫人談了。”
白纓兒臉色刷地變白,一下絞緊手中巾帕。
知雨側過身:“走吧,就有旁邊,你去過的那個院子。”
白纓兒內心驚恐不安,卻也無法,只得跟着知雨走。
一進院子她就看見背對着門站在樹下的白殊,肩頭的狐裘鬥篷一直垂到腳邊,那身影似乎比她記憶中的高不少。
知雨關上院門立在一旁,白纓兒沒再往裏走,只背靠着門道:“我來了,你有什麽話就快說。”
院子不大,話音清楚地傳進白殊耳裏,白殊甚至能聽出其中帶的些微顫抖。
白殊轉過身,神色淡淡地看着她,手緩緩地撫着懷中黑貓。
白纓兒等過片刻,見他一直不開口,忍不住皺眉道:“你說不說,不說我可走了。”
白殊這才動了,一邊慢慢向她走近,一邊開口道:“謝浩突然對你如此親熱,你應該知道是因為什麽。可你扪心自問,齊國公真會因為你嫁給他,就對他另眼相待嗎?齊國公這些年待你如何,待家中孩子如何,再沒有人比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更清楚。”
白纓兒的雙眼随着他的話越瞪越大,最後都浮起了一點淚水。不過她很快眨掉,硬撐着道:“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明白!如果你只是要說這些……”
白殊打斷她的話:“不,你明白,你非常明白。那是你能嫁給謝浩的唯一籌碼,所以你一直以來都在向他傳達錯誤信息,讓他誤以為你很得齊國公的寵。”
“我、我沒有!你別亂說!”白纓兒大聲争辯,只是她輕顫的身體将她的心虛暴露無遺。
白殊隔着紗簾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道:“但你有沒有想過,等你嫁過去,謝浩發現齊國公完全不拿你當回事,他無法借你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到時,他會如何待你,你又要如何在平川王府裏自處。”
白纓兒抖得更厲害,嘴巴開合幾下,卻沒說出話來。白殊說的正是她內心深處最恐懼的一點。
不過,她也不是什麽都沒考慮。只要她能瞞過謝浩一段時日,生下兒子,那就又有了新的機會。只是,這話她一個未婚女兒家實在說不出口。
白殊卻不會顧忌她的臉面,直接将話攤開來講:“你是不是覺得,只要生下兒子,就能勸得動齊國公。畢竟,若能成功能推上平川王,再成功地堆上謝浩,将來白家就會成為太子的母家。”
白纓兒的眼睛一下瞪到極限。
此時白殊已經走到白纓兒面前三步之內,他微微彎身,說話聲音更加輕柔,說出的話卻更加可怕。
“太子的母家,皇後的娘家,那又如何?太子姓謝,又不姓白。你看看現下的範家魏國公,可有他齊國公威風?”
白殊刻意停頓一瞬,露出個嘲笑:“一個太子外孫,難道還能給他帶來更大的榮寵?真到得那時,以他接連推上兩任天子的勢頭,只會給白家招來天子最大的忌憚。他在時或許還好,一旦他死了,你覺得白廣那草包能護得住你和你兒子嗎?”
白纓兒背上已經爬滿冷汗,她甚至覺得腿有些發軟,得靠着背後的門板才能站住。她的所有心思都被白殊擺出來嘲笑,這種不堪讓她崩潰。
她虛張聲勢地叫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白殊收起笑,換上探究的目光:“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就這麽喜歡謝浩嗎?明知道他存着利用之心,還不惜背着無媒茍合的名聲嫁他?”
白纓兒嘶聲道:“你、你懂什麽!兩家聯姻本就是互利互惠!他想利用我,和他喜歡我又不沖突!”
白殊:“若他只是利用,沒有喜歡呢?”
“他喜不喜歡我,我難道還沒你清楚?!”白纓兒被逼到極處,壯着膽子反擊,“再說,反正你和太子都活不長,以後如何,你也看不到!”
白殊面色頓時挂下來,冷冷地瞥她:“看在同樣姓白的份上,我最後勸你一句。你的一切幻想,都是建立在能說服齊國公幫你的基礎之上。但齊國公是個什麽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說罷,白殊幾步上前,推開門便走了出去,知雨也緊随其後。
白纓兒看着他離開,終于再撐不住,腿軟得坐在地上,将臉埋進雙掌之中。
自從天冷後,白殊再出門就讓知雨一同坐進車裏,沒留他在外頭吹冷風。
此時,知雨就忍不住小聲感慨:“大娘子那麽小年紀,居然心思就這麽深,真是看不出來。郎君什麽都能看透,太厲害了!”
白殊但笑不語。白纓兒的那些想法都是謝煐給他分析的,其實說透之後就還是幼稚得很,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個想謀反的爹身上。
剛才的談話策略也是白殊和謝煐一同定下。
以白殊和白纓兒的關系,好言好語地勸告不可能有用,還會被白纓兒懷疑白殊是別有用心,故意說那些話誤導自己,最後效果就适得其反。
倒是那樣嘲諷,能讓她相信白殊說的是真話。她冷靜之後重新回想,就能想明白其中的利害。
小黑有些好奇:“能罵醒她嗎?”
白殊撓着它的下巴:“如果她只是奔着當皇後去,那這樣攤開說透,應該能罵醒她。怕就怕她戀愛腦,被愛情沖昏頭。還得讓白遷想辦法給她娘透透消息,她娘就是個人間清醒的,這麽多年和白泊都是相敬如‘冰’,一門心思只想給兒子搞爵位。”
馬車慢慢駛回上景宮,一路走到偏殿院中方停。
白殊下車時發現下起了雪。不過天從早上就一直陰沉着,會下雪也不奇怪,只是風又更冷了。
他快步走進房中,才總算暖和起來。知雨替他取了鬥篷,又拿在家裏穿的薄棉衣給他換上。
白殊洗過手臉,覺得有些疲,幹脆坐上床,将枕頭與被子堆起來撐着腰。
這時,聽到消息的馮萬川敲門進來,笑着對白殊禀道:“方才衛國公府來人傳話,說衛國公有些事尋殿下,還問起楚溪侯,想請您跟着過去用晚膳。”
白殊:“現在過去?”
見白殊似有要起身的意思,馮萬川趕忙上前扶住,快速把話說完:“殿下已經過去。他會告訴衛國公與老夫人,您身體不适,得歇着,不方便出門。殿下還說,他會回來用膳。”
白殊一笑:“行,那我就歇着了。”
馮萬川又道:“咱家讓人去挑了些上好的紅花,今晚給放浴池子裏,楚溪侯好好泡一泡,解解乏。”
白殊看他一副“吾家有兒初長成”的開心模樣,沒拂他的好意,只笑着道謝:“馮總管費心。”
馮萬川這才高興高興地離開。
白殊看了會兒書,又有些犯困,躺下來小睡。
再醒過來時,伊落來了。
白殊這一個月裏已經和他漸漸熟絡,此時也沒拿出見客人的客套,依舊靠坐在床上,只讓知雨将椅子挪到床邊。
伊落給他遞去一張紙,才落座。
白殊掃一眼紙上的字,像是個方子,不解道:“這是……”
伊落這段時日留意觀察過,看得出白殊是個不拘小節的,為人大氣不扭捏,就直接将先前葛西爾和謝煐的交易說了。
“太子不在,交給你也是一樣。”
白殊這才知道,原來自己還享受了一回如此高奢的東西。昨晚用了多少來着……
“一小罐就值三大張皮子,這也太暴利了。你們不準備做一點來賣嗎?”
伊落失笑:“我們哪裏有賣高價的途徑。而且這方子是那人報答我們恩情的,也不好去搶人家的買賣。”
白殊想想也是。那價格明顯是配合饑餓銷售炒上去的,直接把東西拿出來賣,可就賣不上那麽高的價了。
兩人又閑聊片刻,伊落告辭離開。
臨近晚飯時間,謝煐回來了。進屋先換件薄外袍,用溫水洗過手臉,确定身上帶的寒氣都散盡,他才走到床邊向白殊伸手。
“我已讓人傳膳,起來吧。”
如今天太冷,他們多數時候都直接在這暖閣裏吃飯。
白殊笑眯眯地回視:“不想動怎麽辦?”
謝煐沒多說,直接彎下身掀開他蓋腿的被子,将他橫抱而起。
白殊伸手攬上謝煐脖子:“抱穩了,別把我摔着。”
說完,他微微挺身,結結實實地吻住人。
謝煐眼眸一暗,張嘴回應。
兩人好一會兒才分開,白殊無視那雙深沉的黑眸,輕喘着氣拍拍謝煐肩頭,笑着催促:“快過去坐好,小厮們要送飯菜進來了。”
謝煐暗自吸上幾口氣,才轉身走出幾步,小心地将白殊放進椅子裏,再拿過一條小薄被給他蓋腿上。
白殊享受着貼心服務,随口問起衛國公府的事。
謝煐:“讓我幫忙看一下千秋節的賀禮,怕犯了宮中的忌諱。”
說完又問:“你的賀禮……”
白殊笑道:“放心,我的賀禮絕對不會犯忌諱。再加一副劉家獻的老花鏡,讓天子幫忙宣傳宣傳,往後好賣。”
晚飯端上,兩人邊吃邊聊着。飯後謝煐陪着白殊散過步,便勸他早些洗澡休息。
白殊有些無奈:“不用這麽小心翼翼,我真沒事。”
謝煐捏着他下巴湊過來親一口:“我看你剛才吃飯時還揉腰,泡完澡我再給你按一回。”
白殊被這誠意打動,舒舒服服泡了個紅花澡,趴床上等着謝煐洗好回來給自己按腰。
目光掃到被自己随手擱床頭的那張方子,白殊又想起那金貴的油膏。
狼崽子功課做得認真,昨晚他幾乎沒怎麽經歷痛的階段。
油膏當然也功不可沒。貴有貴的道理,抛開溢價,藥材成本就不低,用起來的确好。
現在仔細想想,似乎味道還挺好聞的,依稀有股淡淡的清香。
白殊目光掃向床頭——他記得,謝煐是從床頭暗格裏拿出小瓷罐。
那種暗格不是多複雜的設計,白殊擡手嘗試四處叩擊。
這個時候謝煐在泡澡,同樣是紅花澡。
他身上的痕跡不比白殊少多少,雖然白殊力氣不濟,按不出多少青紫,但白殊牙口厲害。馮萬川給他梳頭時瞧見一些,問過之後就堅持要他也泡泡澡。
泡夠時間起身,謝煐擦身穿衣,突然聽見腦中響起白殊的聲音。
白殊:“小黑,上來看好東西。”
謝煐按着今早學的要領,嘗試問道:“什麽東西?”
白殊回答的聲音裏帶着笑:“你出來看就知道了。”
見他不肯說,謝煐加快動作穿上中衣,一邊系衣帶一邊往外走。
剛進門,謝煐便聽到白殊驚嘆:“這張腦洞有點大啊,這姿勢真的沒問題?”
小黑:“普通人的話,手會斷。”
謝煐快步走過去,目光往床頭掃過,頓時整個人一僵。
床頭散亂地擺着那套暖玉玉勢,還有好幾本春宮冊,以及兩三幅展開的小卷軸,全是收在床頭大暗格裏的東西。
白殊趴在床上,黑貓趴在他肩膀旁,一人一貓正低頭仔細研究其中一張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