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嘉禾
“祥瑞送禾, 保我大煜!祥瑞送禾,保我大煜!”
東宮衛們一聲接一聲,聲聲如響錘, 一下下敲進呆滞的衆官員耳裏,震得他們無暇思考,震得他們仿佛血液翻湧,震得他們甚至生出一同高喊的沖動。
站在前排的官員真以為後排有人跟着喊,因為後方也響起了應和之聲。有人忍不住回頭望,随即更為吃驚地張大嘴, 又引得更多官員紛紛回頭。
後方的聲音在不斷變大,雖然不像東宮衛那麽整齊, 卻也能漸漸分辨出是在呼喊相同的話。
是先前圍在祭壇外的那些百姓,不知何時靠近到了只有四五丈遠。而且, 看着人數還又多了一些。
此處祭壇與京城的祭壇不同, 官府的祭祀原本便是允許百姓圍觀, 更是鼓勵百姓參與同祭, 因此并未修建攔阻的設施。
此時, 百姓們都跪在地上。有人閉眼合什, 虔誠祈告;有人振臂呼喊,滿臉欣喜。
祭壇上的煙霧已經完全散開。
朝陽之下,白殊手上的稻穗、身邊的白鹿, 都清晰可見。
謝煐放下手, 卻沒有松開白殊,就這樣握着他手腕, 一步一步走下祭壇。白鹿側頭看看, 也邁開四蹄, 亦步亦趨地跟在白殊身側。
東宮衛們停下呼喊, 移動隊伍來到二人身旁保護,并在前方為他們開路。
大多數官員已經被一連串的事情弄得有些懵,少部分官員心中雖有計較,此時的情形也不合适說話,最後便是所有人都靜靜地注視着兩人一鹿走過去。
謝煐與白殊一直走到百姓面前,才停下腳步。
有幾位老人被人攙扶着站起,迎上前來,應該都是村中有名望的老者。
謝煐卻是微一擡手,先開口道:“上蒼既遣祥瑞送來嘉禾為啓示,孤這便回衙召人商議參解,亦會将此嘉禾展示于衙門之外,向民間集思廣益。諸位,還請稍安,再多等待一時。”
白殊也溫聲接道:“諸位放心,江南一日種不出糧食,太子與我便一日不會離開江南。”
幾位老人聞言,眼中燃起希冀,連聲應着是,又命各自村人趕緊給太子讓開路。
曹中丞神色複雜地看着謝煐和白殊穿過百姓當中往外走,想了想,還是快步跟上去。他一動,別的官員相互看看,也自發跟着走。
謝煐和白殊走出祭壇範圍,登上一輛無廂之車,扶杆而立。白殊回身摸摸白鹿的頭,白鹿輕巧一蹬,也跟上車去,繼續站在他身旁。
前方車夫一抖缰繩,馬車緩緩而動。東宮衛分為三隊,一隊前方開路,兩隊護持在車兩側,竟是留出車後空間。
曹中丞微一眯眼,搶步過去,直接堵上車後方的位置。跟上來的官員們見狀,也紛紛行動,在車後排成兩列。
先前跪拜的百姓們此時都已起身,有自發跟着走的,也有得到長者授意跟上的。
隊伍浩浩蕩蕩地向着臨餘城而去。
臨餘如今是薛元承暫管,具體主事的是他夫人翁氏。翁夫人早已命人空出此方城門,肅清了街道,卻未阻止城中百姓圍觀。
謝煐始終握着白殊的手腕,兩人一鹿站于車上,手中稻穗輕輕搖擺。
随着隊伍一路進城,祭祀時出現的異象也迅速在民間傳揚開去。
謝煐和白殊直到進了撫民使司衙門,方才下車,進衙入座。
待曹中丞帶着衆官員跟進堂中,謝煐沒等他催促,便将那支稻穗遞過去:“中丞與諸位都來看看,是否能看出門道。”
曹中丞壓下紛亂的思緒,上前接過稻穗,與衆官員們相互傳看。
趁着他們都在研究,白殊從知雨那悄悄拿過豆餅,側身喂給小鹿。小鹿美美地吃完一塊,又喝了水,便在白殊的椅子旁趴下,閉上眼睛睡覺。
曹中丞和衆官員議論一陣,蹙着眉頭将稻穗送回,猶豫着道:“此稻看起來個頭較小,且殼外無芒,與臣等所知之嘉禾并不相符……”
謝煐倒是不介意,只道:“如今春旱,諸位熟知的稻種難以成活。上蒼既送來此稻,或許便是表明它可耐這場春旱。”
江南畢竟是水鄉,河網遍布,并不缺水。只是如今人多地少,許多良田都開在山崗之上,需要積雨水以成水田。若是尋到耐旱的稻種,光挑水上去澆便能成活,自然也就可度過此難。
道理是這樣,曹中丞的眉頭卻未解開:“可這只有一根稻穗……”
“讓人放到外頭去,召百姓們前來觀看,尤其是四處行走的商人。想來,總會有人能認得出,何處有此稻種。”
謝煐将稻穗交給跟在身邊的衛率,令他去辦此事,又對衆官員道:“辛苦諸位大清早參與祭祀,且先回去休息吧。有了消息,孤會再召諸位商議。”
衆官員面面相觑,不少人忍不住偷偷去看睡在白殊身邊的白鹿,總覺得今日發生的事太不真實。
白殊看他們像是腳下生了根,都不願挪步,便向孟大使個眼色。
很快便有東宮衛擡着幾箱東西上來,不輕不重地放在衆人面前,再打開蓋子。
官員們看看上首兩人,得到謝煐颔首示意,紛紛彎身去取箱中的東西。
箱子裏裝着滿滿的小冊子,用的是最近京中流行的新式線裝法,封皮上提字——木棉種植指導手冊。
白殊笑眯眯地道:“諸位既然不累,不如我們便來聊聊這推廣木棉種植的事吧。”
翁夫人先前為了頒布戰時的各項臨時政令,在臨餘的知州衙門前搭了個高臺。但凡有要事通知,就令人走街串巷的敲鑼,讓百姓都到高臺處去看告示,即使是不識字,也能聽到人講解。
現在那根“上蒼遣祥瑞白鹿送來的稻穗”,便放在這高臺上展示,凡想觀看者,皆可排隊上臺,若有人能認出是何處的稻種,還能得到重賞。
城中百姓們一聽到消息,立刻向高臺湧過來。白鹿先前太子進城時已經見到了,這嘉禾當時看不真切,此時有機會近看,誰又能沒點好奇心?更別說那還關系到江南今年能不能有收成!
群策群力,沒到天黑便有四五撥人找到撫民使司來。
因此,曹中丞還沒吃上晚飯,就又被謝煐召到跟前。
這回謝煐還特意讓人給他端了椅子上了茶,才道:“現下能夠确定,那稻種在廣南東、西路與福建路已廣泛種植多年,耐旱,高産,且種植期短,只須三月便能收成。”
曹中丞心情複雜地飲着茶。
其實聰明如他,哪裏還看不出來,這事從頭到尾都是太子布置好的。就是那些來報稻種來源之人,也不一定真是百姓。
不過他也知道,謝煐并不需要他們相信。如今事情已在江南百姓中間傳開,無論如何,朝廷都得把這稻種給江南調過來。
他有點想問謝煐,既然知道嶺南與福建有這麽一種耐旱高産的稻種,為何當初在朝堂上不直說。但轉念一想,若是謝煐當時便說,恐怕一時之間難以說服群臣。換稻種,畢竟不是小事,萬一什麽都種不出來,誰敢擔這個責任?
而經過此番祭祀,謝煐和白殊便是将這擔子直接扛下來了。
想到此處,曹中丞有些動容。他擡眼凝視着謝煐,誠心誠意地問:“太子如今是何打算?”
謝煐拿過一份褶本:“自是上奏朝廷,盡快調撥糧種。福建路臨海,運送便捷,孤已寫下奏章,申請先從福建調一萬斛稻種。若是在兩浙試種成功,還可往淮南、江南推廣。”
曹中丞放下茶盞,接到手中快速看過,便放在案上,伸手問謝煐要筆:“臣與太子一同俱名上奏。”
片刻之後,謝煐送走曹中丞,又點出一名東宮衛,連夜啓程送奏章回京。
做完這事,他才起身走向官衙後方的暫住之處。
謝煐轉進用飯的花廳,屋內已經坐滿了人。
翁夫人見到他進來,趕忙招呼他入座,又催着人上菜。
謝煐走到白殊身旁坐下,見白殊正在給一貓一鹿喂食。
白殊擡頭對他一笑:“奏章送走了?”
謝煐略點頭:“剛送走。”
薛元承在旁邊接話:“臣的信下晌就送走了。等朝廷的旨意一到福建,那邊的稻種就能啓程。走海路很快,也就幾天功夫。”
他鄰案的賀蘭季南輕嘆:“去年時還想着在殿下的莊子上先試種,沒成想,今年就迫不得已要冒險。”
謝煐倒是比較淡定,只道:“先生既然去歲專程來過江南比對,想來不會有太大問題。”
事實上,他和白殊商量這件事的時候,小黑從那書庫中搜索出一些資料,書庫所在的他方世界也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兩人已整理出相應的種植要點,目前正讓城中書商加緊印刷。而且,趁着這次機會,還可以一并推廣一波曲轅犁。
白殊笑着接道:“幸好當時先生帶了幾根稻穗回來,不然這次也玩不成這個小把戲。只可惜,本該是讓先生揚名的事,如今卻無法提及先生之名。”
做戲做全套,要是提了是賀蘭季南發現此為南方良種,那就是東宮不打自招了。
賀蘭季南卻是渾不在意:“稻種既不是我發現的,也不是我引進的,我只是發散性想到能在江南種植而已。揚不揚名不重要,重要的是真能解江南之危。”
說話間,飯菜端了上來,薛元承先舉起酒盞。
“來來,預祝江南豐收,先幹一杯!”
奏章傳回朝堂中一念,滿殿臣子盡皆愕然。
有那腦子轉得快的,将事情前前後後一聯系,便猜到太子必是早已知曉南邊有那良種,卻是不說,故意做一回戲。
嘉禧帝心裏憋屈,又不能表現出來,就抓人遷怒:“南邊有這等良種,戶部竟然不知?!”
戶部尚書惶恐起身:“臣……只知南邊作物一年兩熟,确實不知有良種……請聖上罰臣失察之罪。”
只是,戶部雖管錢谷之政,但也只管糧稅收得夠不夠,哪裏會管到各地具體下哪類種。
若是天子關注民生,那下方官員還會留意一二。可嘉禧帝何時關注過那些?他關注的只是怎麽把國庫的錢多刮一些到內庫去!
戶部尚書苦着臉,委委屈屈地垂頭請罰。
白泊假咳一聲,起身替下屬求了句情:“大煜疆域遼闊,各地風土氣候皆有不同,戶部着重錢糧進出,難以想到此處。如今聖上申斥,的确是臣等有疏漏。”
他特意強調了一個“錢”字,嘉禧帝想起這臣屬也算兢兢業業替自己挪錢平賬,最終訓斥幾句就輕拿輕放。
議題繼續轉回到謝煐的奏章上來。
現下江南百姓苦苦期盼良種,朝廷對這奏章只能照準。不僅得準,還要高效執行。
不過,有一點卻出乎衆人意料——太子在奏章中特意提到,祥瑞白鹿是将嘉禾送到楚溪侯手中,許是上蒼感念其心至善。
雖說衆目睽睽,這功勞不好往自己身攬,卻也沒有春秋筆法掩飾過去。只是,什麽祥瑞不好,偏偏是白鹿?
盡管此時距離去年冬至已經過去五個月,但沒有一個人忘記寧西王至今被囚府中的原因,就是“沖撞祥瑞,以致祥瑞喪命”。當時的祥瑞,也是白鹿。
先前剛死一頭,才五個月就又出現一頭……這實在是讓人不能不多想,冬至那天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幾位知情的重臣俱是低頭不語,恨不得原地消失。
唯有謝元簡,想起在上景宮中見到的那頭親近白殊的小鹿,心中甚至有些好笑——那祥瑞,可不正是天子自己推出去的,如今也怪不得別人拿來用一用。
嘉禧帝想的還更多。
謝煐在祭祀中弄出良種便也罷了,偏偏還連白鹿都弄出來,這簡直是明晃晃打自己的臉。
唯一的一絲絲安慰,是得祥瑞獻禾的是白殊那個大善人,至少沒讓儲君越過他這個天子去。
但事已至此,嘉禧帝心中再嘔氣窩火也無法,只能忍着氣下旨令福建路往兩浙運稻種。
早朝在一種本該歡欣、卻又沉悶的古怪氣氛中結束。
下朝路上,尚書右仆射再次忍不住靠近禦史大夫,難掩喜意地小聲道:“何公還真沒猜錯,太子果是早有腹案。”
說完,他又兀自感慨:“不過,薛将軍在泉州戍守海防,沒想到還會留心當地百姓種什麽稻種……希望那良種也能在江南有個好收成。”
禦史大夫瞥過去一眼:“李公認為,是薛将軍将良種告知太子的?”
右仆射微愣:“不是嗎?太子在福建的關系,好似也只有薛将軍了吧。”
禦史大夫不動聲色地提醒:“不僅福建種那良種,嶺南地區也種。楚溪侯有個表兄,去年去了廣南西路的一個縣任知縣。”
右仆射想這話想了兩遍,有些詫異:“你的意思是,太子是通過楚溪侯的這層關系,才知南邊有良種?可是,太子與楚溪侯不是……”
禦史大夫意味深長地道:“想想那頭白鹿。”
當時他們都知道,那白鹿是被白殊抱回去救治了。
禦史大夫說完,緊走幾步先進了政事堂,徒留右仆射在原地茫然思索。
而随着送奏章的東宮衛回京,江南祭祀的異象也迅速在京中傳開。當時做了祭幡,還到碼頭相送的百姓們也分外高興,家中供有白殊和謝煐兩人長生牌位的,當即多上了三柱香。
各處茶樓中的說書話本也立刻換新,繪聲繪色地講那心中至善的楚溪侯如何得白鹿銜嘉禾相贈。一時間,全城都在議論通靈祥瑞,念着太子與楚溪侯快快回京,讓大家都能見上一見。
之後沒過幾日,衆官員便聽聞,宮裏有消息悄悄傳出,紫宸殿內一應易碎用品都換了個遍,甚至連案幾都換過一張。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