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祭天
挂着黑龍旗的太子船隊, 即使是漕船也得讓道。三艘船轉過兩條支流,進入長江,順着奔流的江水急駛向前。
五百東宮衛分散于三艘船中, 謝煐和白殊領着東宮的人所搭的旗艦被另兩艘護在中央,以曹中丞為首的一衆派遣官員則在最後一艘船上。
嘉禧帝點了曹中丞暫時總攬江南那四路的事務,出發得急,他只能在路上與其他官員溝通商議。
船上都是自己人,白殊等人說話行事也都更自在些。
這日馮萬川有些頭暈,白殊還特意請楊大夫過來為他看診。
這次楊大夫同樣主動要求跟去江南, 白殊推拒不掉。楊老大夫也支持兒子外出行醫,多見識多歷練, 醫術才能更精進。
此時楊大夫給馮萬川行過一次針,又給他配了副藥茶, 也沒急着回自己的艙房, 只坐着和白殊等人一同閑聊。
聊着聊着, 他突然聽到一陣鈴铛聲響, 還越來越近。
這鈴铛聲他這些天也偶有聽見, 只是沒有這麽清晰, 現下便好奇地循聲看去,發現鈴铛竟是挂在一頭通體雪白的鹿的脖子上。而那頭白鹿正在向這邊小跑過來,嘴裏還叼着一叢草。
楊大夫雙眼微瞪, 震驚地看着那白鹿歡快地跑到白殊身前, 睜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向白殊。
白殊向它伸出右手,白鹿便低下頭, 将嘴裏的草放在白殊手上, 随後又把腦袋拱進白殊懷中。
白殊擡起左手在白鹿頭上摸過幾下, 再輕輕揪一揪它的耳朵, 白鹿才舍得擡頭,卻沒走,而是轉到白殊身旁站着。
楊大夫吃驚地道:“這……這是祥瑞吧?!它叼來的是什麽?”
白殊将右手中的草放到案上,笑道:“苜蓿。”
楊大夫啧啧稱奇:“它不吃,卻專程叼來給楚溪侯?”
薛明芳在旁哈哈笑:“它已經吃飽了。”
楊大夫這才驚覺自己好像問了個傻問題,跟着自嘲地笑笑,又稀奇地細看那頭安靜站着的白鹿:“看着年齡還不大?竟然如此乖巧,真不愧是通靈祥瑞……不過,京中出現了祥瑞白鹿嗎?某好似未曾聽到傳言……”
白殊伸手在白鹿背上輕撫:“八個月大,一直養在府裏,跟我們很親近。勞煩楊大夫先幫着保個密。”
楊大夫自然是滿口答應。轉念一想,怕是白殊和這小鹿感情好,不想将祥瑞獻出去,那瞞着外頭自己養也不奇怪。
想到此處,他看向白殊的目光更是和藹,心中只道——連上蒼都願送祥瑞到心善的楚溪侯身旁。
不過,他很快又思及此次江南一行的目的,目光掃過白殊身旁的謝煐,眼裏禁不住升起一絲陰霾,心中沉沉一嘆——但願上蒼垂憐,讓太子與楚溪侯順利度過此難。
船行至淮南西路第一座臨江之城城外,遠遠便能看到前方排開一支船隊攔住江面。
衆人接報,都上了瞭望臺。
薛明芳舉着望遠鏡仔仔細細來回看過,笑道:“是泉州水師,阿爹來接我們了。”
果然,待兩邊靠近,衆人便能看到對面船隊上挂的幾種旗幟,薛字帥旗在江風中張揚地舞動。
薛明芳沒舍得放下望遠望,又道:“再次确認,我看到阿爹的臉了!”
看得清人影後,兩邊打起旗語交流,很快便有東宮衛來報:“殿下,對面讓先停一會兒,薛将軍想過來。”
謝煐點下頭:“可。”
衆人下到甲板,船已駛進前頭船隊讓開的位置,在挂着帥旗的旗艦邊緩緩停下,兩邊船舷之間搭上又寬又厚的長木板。
很快,一個身着铠甲手抱頭盔的中年男人踩着木板快步走來,身後還跟有幾個同樣打扮的軍官。
那男人雖然留有短須,卻也能看出與薛明芳十分相像,因穿着铠甲,身形看着更壯碩一些。
白殊留意到他的目光先是停留在薛明芳臉上片刻,又轉向賀蘭和,胡須下的嘴角似乎揚起一些。
不過,男人很快收回視線看向謝煐,恭敬地抱拳彎身,聲如洪鐘。
“臣薛元承率衆将恭迎太子殿下!”
他身後衆人也一同抱拳躬身,帶起一片甲胄聲響。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謝煐上前一步,托着薛元承的手臂向上擡:“有勞諸位。”
薛元承直起身,這才上上下下地打量謝煐,唇角高揚,不客氣地一掌拍在謝煐肩上:“幾年未見,殿下都和臣一般高了。回頭臣陪殿下走幾招,看看殿下的功夫有沒有落下。”
謝煐眼中亦是一片暖意:“小舅父盡管考校。”
薛元承手掌下移,又拍拍謝煐結實的手臂,滿意地點點頭,随後便将目光轉向白殊,再次抱個拳:“楚溪侯。”
他身後衆人也跟着抱拳,齊聲問候:“楚溪侯!”
白殊有些詫異,轉身将懷中黑貓交給身後的知雨,騰出手來拱手回禮:“薛将軍,諸位将軍。”
薛元承習慣性地想伸手拍白殊的肩,結果手剛伸到一半,想起白殊體弱,怕是受不住自己一掌,于是又生生打個轉,壓在腰間劍柄上,只面上笑得盡量和藹些。
“楚溪侯給我薛家的水.雷圖紙,還有傳授制作的那些酒精,實是讓我軍受益良多,現下我總算是能親口道一聲謝了。”
白殊微笑:“借花謝佛,當不得将軍這聲謝。”
謝煐插話道:“不如進艙再敘話。”
薛元承轉眼看過去,發現他正正擋在白殊的上風處,心中不由好笑,卻也沒多話。
他給謝煐一一介紹過身後諸将,便讓他們回水師的船上去,啓錨繼續往下游走。
幾位副将自是聽令回轉,薛元承則跟着謝煐去往船艙。
薛明芳連忙湊到近前:“阿爹,阿娘沒跟來?”
薛元承瞥他一眼,嫌棄道:“多大的人了,還動不動就要找娘。”
薛明芳絲毫不給他爹面子,反口嘲道:“離不開阿娘的人是你吧。當年阿娘讓你自己去泉州上任,說她留在京中照顧我們,還不是你死皮賴臉地把阿娘拖走。”
薛元承被兒子拆臺,老臉微紅,佯怒地在兒子肩頭捶了一拳:“臭小子,等會兒我和殿下說完了話再收拾你!”
薛明芳站得穩穩的,絲毫不動。
賀蘭和笑着打個圓場:“伯父,伯母身體還好嗎?”
薛元承欣慰地看看他,回道:“挺好的。她留在臨餘,後方得有人守着,過幾天你們到了就能見到她。”
謝煐在旁看着,突然感覺手被握住,又側頭看向白殊。
白殊對他笑笑,垂下寬大的袖子遮住兩人的手,就這樣一路往裏走。
衆人進到船艙坐好,謝煐先問起叛亂的具體情形。
薛元承道:“兩浙幾乎是望風而降,真用力打上兩三天的城都不到五指之數。臣過來之時,還順便把沿江的幾座城收複了,等殿下抵達臨餘,兩浙西路大概也能全部拿下。”
薛明芳插話道:“那接着往江南東路打?我能不能去湊個熱鬧。”
薛元承擡手就在他後背拍了一巴掌:“禁軍五萬兵我三萬兵,不得把淮南西、江南東全留給他們啊。說是兩面夾擊,但我要真往江南東路打,看着吧,參你老子好大喜功的奏章能把政事堂的案幾埋了!”
薛明芳“啧”一聲:“那幫人可真夠煩的,搞得打個仗還要想那麽多後方朝堂之事。”
謝煐又問起伏龍教。
薛元承卻是微蹙起眉搖搖頭:“抓到一些人,但都是棄子。臣仔細審問過,伏龍教控制力最強的地方是江南東路,總壇所在地也問出來了。只不過,恐怕他們已經提前撤走。臣姑且派了一隊精銳斥候扮成叛黨潛進江南東路探查,還在等他們的消息。”
謝煐最後問道:“福建轉運使那邊……”
這回薛元承咧笑一笑,拍胸脯道:“殿下放心,臣與福建漕司、倉司都有幾分交情。只等這邊出現‘天啓’,便可寫信送回去,讓他們抓緊時間準備起來。”
謝煐點下頭;“如此,便是盡在掌握。”
水師一路将三艘船護送進兩浙東路,就留在長江江面警戒。
謝煐的船隊則繼續順江而下,最終沿着交錯的水道行至預定碼頭。衆人下船,或上馬或登車,再經過大半日路程,便來到兩浙最繁華的臨餘城。
此時距離薛元承收複兩浙東路已有二十多天,城中基本恢複了往日盛景。
謝煐卻沒先進城,而是讓人馬駐紮在城郊祭壇邊上。第一件事,便是讓東宮衛去接管那座官府春秋祭祀所用的祭壇。
司天監與禮部共同商定的祭祀日期尚在兩日後,白殊和謝煐正好先齋戒沐浴一番,以示誠心。
薛元承的三萬兵散在兩浙各處,只留有兩千親兵也紮在祭壇旁,便讓謝煐挨着自己的大營來紮營,又派人去給守在城裏的妻子傳訊。
紮營尚需時間,謝煐帶着白殊,加上薛明芳和賀蘭父子,都先到薛元承的帳內去等他夫人。
六人剛在帳中各自坐好,曹中丞卻緊跟着尋了過來。
他奇怪地問謝煐:“太子為何不進城?”
謝煐:“城內喧嚣,不如在城外更能靜心持齋,準備祭祀。”
曹中丞點下頭。太子求雨其實與他的差使并不相幹,他問過一句也就罷了,此來主要是找薛元承。
“薛将軍,兩浙路各城現下可都安定?我想令衆官員明日便啓程去往各地,不知可否向将軍借些兵士護送。”
薛元承還未開口,謝煐卻道:“孤倒以為,中丞不必如此着急,且留他們三日也不遲。如今江南最大的事便是春旱,若是祭祀後真有啓示降下,你們也好商量如何行事。”
曹中丞面色有些古怪,這話聽着,像是篤定會有天啓似的?
見他這般模樣,白殊笑着接道:“中丞應該知道木棉吧?”
話題突然轉變,曹中丞更為奇怪,卻也點頭道:“楚溪侯在京中行大善事,某自是知道,還親去見識過。”
白殊:“其實,我去年還順便買了不少木棉種子,此次一并帶了過來,想在江南推廣種植。待收成之後,還會再推廣棉布紡織。”
曹中丞面露驚訝:“能在江南種?”
白殊肯定地道:“可以,而且木棉耐旱,正适合這個時候。”
曹中丞臉色變得更加複雜,心中都忍不住想——難不成這楚溪侯還真得了神仙贈書?不僅醫書,連農書都有。
白殊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續道:“推廣之事也需諸位配合,中丞且耐心等過幾日,待我與殿下祭祀完,再與你細說,可好?”
曹中丞心下快速計較——現下春旱,種糧食的事還沒有着落,若是木棉能種得起來,收成之後織了布去賣,多多少少也能彌補些損失。左右不過三天,也不是等不得。
他很快拿定主意,點頭應下這事,便幹脆地告辭離去。
四月初二一大清早,天還未亮,謝煐與白殊換上全套禮服,帶着衆官員來到祭壇。
守在祭壇外圍的是薛元承的兵,早早掃好道路。
衆人此時卻發現,不少周圍村子的百姓聚集而來,被兵士攔擋也不喊不鬧,只雙手合什,向他們投以殷切的目光。
東宮衛護着衆人往裏走。進得裏面,祭壇同樣被東宮衛牢牢圈住,說是三五步便有一人也不違過。
高高的祭壇上已經擺好香爐與祭品,周圍還豎滿密密麻麻的祭幡,随着晨風嘩啦啦地飄揚。那些祭幡多是謝煐帶來的安陽百姓所制,也有一些是聽聞消息的江南百姓所制,前兩日陸續送來營地。
以曹中丞為首,衆官員被安排在祭壇下方十步之外。
吉時到,謝煐與白殊一人手持祭文一側,共同走上祭壇。
初夏的清晨,雖不熱,風卻有些燥,沒有一點水汽,泛着微光的天空上也沒有一絲薄雲。
謝煐與白殊先是跪下三叩首,而後起身,開始緩緩念誦祭文。
祭壇下的東宮衛個個擡頭挺胸,目不斜視。
官員們卻是忍不住地不斷看天。
随着長長一篇祭文念至尾聲,東邊已經隐隐亮起光,晴空更為顯眼,甚至連風都漸漸停歇。
官員們開始相互使眼色——看起來,今日是求不到雨了,就不知太子會不會多祭幾日。
祭壇上,白殊念完最後一句,與謝煐對視一眼,一同将祭文放入火盆當中,看着它慢慢燒盡。
随後,兩人各持三柱清香,再次跪下三叩首。
當兩人起身,一同将香插入香爐之中的那一刻,東方的朝陽終于躍上地面,萬道光芒傾刻間鋪灑下來。
并不刺眼,還有些暖意。
兩人被包裹其中,仿佛披上一層金光。
這一瞬間,祭壇後方突然竄起兩道高高的火焰。緊接着,彌天的煙霧升騰而起,轉瞬就漫到祭壇下方。
衆官員頓時騷動起來,甚至有人叫出了“救火”。
可是,兩旁的東宮衛紋絲不動。
很快,謝煐鎮定的聲音自祭壇上傳下:“莫慌亂,不是走水,是異象。”
衆官員目瞪口呆地擡頭看着祭壇。
煙霧彌漫之中,祭壇上已是恍如仙境。
一陣清風過,衆多祭幡輕輕搖擺,霧氣稍稍散開。
此時,衆人就見到一個影子出現在霧中。
那影子并不大,看起來……似乎是某種四足動物?
很快,衆人便看清楚了——
穿霧而來的,是一頭通體雪白的鹿,渾身沒有一絲雜毛,美麗又聖潔。
白鹿的嘴裏還叼着一枝稻穗。
蹄聲噠噠,白鹿繞過香爐與祭臺,一直走到白殊面前,擡頭望他。
白殊伸出手,白鹿便向前一探頭,将嘴裏的稻穗放在白殊掌中。
随後,白鹿并未返回霧中,而是轉到白殊身旁安靜地站着。
謝煐抓住白殊的手,兩人一同舉起那枝稻穗。
“上蒼給江南百姓送來了嘉禾!天佑我大煜!”
他沉穩的聲音傳向四方。
東宮衛嘩地齊齊跪地,宏亮的聲音直沖天際。
“祥瑞送禾,保我大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