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樂城日日談八
紫蘇是在長街上找到淺草的,彼時天色已暗。
她看見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淺草臉色蒼白,氣血虛浮,卻固執在一條條空曠的街上尋找着什麽。
因了下午一場無端的天氣異象,她尋思着淺草屋裏的窗沒關,怕風涼了他,便去金府看看他。卻不曾想,門戶大開,而床榻上的人不知所蹤。急了出來尋,才在天色将暗之時在長街上攔了他。
“淺淺,你做什麽?不想好了麽?”紫蘇難得動怒,“你明知道毒不好解,做什麽還要這麽任性?”
“小莫不見了。”淺草略微氣喘,眸底洶湧着一片黑色,“我怕青木對她不利。”
“那你也不能亂來啊。”紫蘇怒氣略消,扯了他的手臂掐起脈了。臉色忽然變得奇異,驚道:“淺淺,你吃了什麽靈丹妙藥?竟好了大半。”
淺草一怔,苦笑道:“是小莫,她今日給了我一顆丹藥。”稍稍歇了一口氣,又道,“想必那藥對她來說很重要,竟就這樣給了我。”
紫蘇沉默了,她看了他良久,道:“淺淺,莫莫是個好姑娘。你莫要,傷了她。”她看見他忽然黯下來的眼,心裏默默補了一句,也傷了你自己。
淺草扯起一抹牽強的笑,眸中卻是一片涼薄之色。
紫蘇轉身欲走,又停在原地,背對着他道:“我去找木頭,我們也去找。你莫要逞強,就算好了大半,氣血仍然虛浮的厲害,撐不住就回去休息。”
淺草淡淡的應了一聲。
紫蘇沉默良久,終是鼓足勇氣道:“紅霜姐姐似乎來了,不知道莫莫是否與她相遇了。”
淺草一震,那牽強的笑意終是消散在了涼意縱橫的空氣裏。
莫小莫窩成一團,右手遮了眼眶,靜靜的瞧那粼粼的波光。
幽幽跳動的冷光仿若一簇簇磷火,将她的眼睛燒的生疼。
今日與紅霜相遇的一幕幕仿佛一把利刃,又再一次将她割的鮮血淋漓。
Advertisement
那白皙削瘦的手腕間,戴着一枚通透的镯子。莫小莫終于知道為什麽看到那枚镯子會有熟悉感了。那根本就和紅霜腕間的一樣,同樣的色澤,同樣的質地,她在第一次去琴邊月夜見紅霜的時候,她便是套了這個镯子。至于那絲帕上的香味,就更是個笑話,她還記得淺草把玩着素色的香囊,神色黯然的說自己最喜歡這個味道了,說罷便意味深長的看她,她便傻乎乎的帶了些許時日。
今日紅霜的帕子上,便是這揮之不去的味道。
莫小莫倒不是一無所知。那日在樂府客棧與薛敏等人争鬥,回去的路上淺草一語雙關的問她為什麽生氣,她便知道他似乎有意,只是她看了好久,卻越看越沒勇氣答他。那雙眼睛裏擱着太多的情緒,越看越令人難過,他似乎不是在問她,而是在問自己,可是那裏面的迷惘實在令她心酸。
那次,她沒敢答他。可是,卻時時想起那雙悲喜交加的眼睛,越想越淪陷。
直到那一晚,醉酒的他倒比平日純粹,什麽都藏不住。
他拉着她的手湊近她的時候,她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心裏忽然漲滿了某種情緒。
她任他拉着手,感受他越來越近的呼吸聲,最終被他好聞的氣息包圍,她能聽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高大的身軀。這時候燭光忽然熄了,只餘淡淡的月光,她感覺他細致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忽然就覺得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
她不是沒看到他與紅霜之間詭異的磁場,但是他不說,她便不問,認為過去之事不必再提。可是今日之事卻終于讓她醒了,自以為是是人類天生而原始的弊病。
镯子、香囊,都□裸的昭示了他對紅霜的癡戀。原來自己以為的愛情不過是別人的愛恨情仇。這要愛到什麽地步,又糾葛到什麽地步,才能明明相愛卻遠離,明明遠離卻要讓每一個別人成為她?
正當莫小莫茫然慌亂不知所措之時,紅霜開口了。
“莫姑娘,你莫不是以為他愛的是我?”她淺淺的笑了,又荒涼又無奈。
莫小莫斂下睫毛,垂首看路面,默默等她解釋。
“我也不過是一個替身罷了。”她苦笑的晃了晃腕間的玉镯,自嘲的道,“他愛的不過是那個手腕纖細,套着玉石镯子,性喜淡香的姑娘。”
莫小莫心裏忽然抽的直疼,便頓了頓,待那痛略微緩和了些,低低的道:“那又何必如此周折,便與那姑娘在一起罷了。”
紅霜的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她飛揚的發絲掠過嘴角,描摹出憂傷的弧線。嘆息一般的道:“她死了。”
莫小莫驀然擡頭。
“我從來都知道他愛的是別人,我也争不過。我只想伴在他身邊。”她毫不在意的笑了,“即便要我永世帶着這镯子。”
“你又何苦……”莫小莫看着紅霜,終于道。
她身着殷紅的裙子,孑然立在昏暗的天地間,眼睛溫柔,神情堅毅,“我就在琴邊月夜等他,只要他回來,我便日日泡茶給他喝,夜夜彈琴給他聽。”
莫小莫笑了,笑容冷漠又哀傷。
莫小莫瑟縮在寒氣逼人的黑暗裏,眼睛卻一眨不眨的望向湖面。
想着那人望着紅霜的情愫,随着玉镯而走的眸光,聞到淡香溫暖的笑意。心口無法抑制的疼了起來。
倒不是她不曉得分辨虛情假意,癡傻的一門心思往上撲。她只是無法忘記他如同溺水一般的眼神,就像以前的自己。她想拉他出來,也想放過自己。
她想着,在這蒼茫人世間,不過求個一生平順,與個淡雅的人随遇而安,大抵便是幸福了。
他逗她、護她、救他,為她遮擋風雨。她便賠他一顆真心,沒什麽所謂。只是沒想到,他的所有好都是虛妄。
罷了罷了,不過是失了一顆心,做什麽這樣一副樣子,莫小莫勸慰自己,指縫間卻劃過一絲冰涼。
真是沒出息啊,莫小莫嘆道。她松開手掌,想站起來,身子卻忽然趔趄一下,跌在了地上。
她怔了一怔,便縮成一團,将腦袋埋進了膝蓋。
月華如水,卻冰的徹骨。
漆黑如墨的水面泛着寡暗的光,随着冷風飄動的柳絮撕碎空氣,割出透明的傷痕。一輪冷月綻在當空,映出少女形單影只的輪廓。
一襲錦袍蕩開霧氣,漸漸來到近前。
月光下,淺草的臉龐異常蒼白。他緩緩走到莫小莫身邊,伸出手掌,想撫上她的發。卻最終僵在了寒冷的空氣中。
他張開口,眼神哀傷,嗓音艱澀,“小……莫。”
蜷縮的少女明顯怔了一怔,她默了好久,久到淺草以為她不會開口了。
“哦,是淺兄。”冰涼的語調遙不可及。
莫小莫緩緩站了起來,除了一雙眼略顯紅腫外,樣子與往日并無不同。
她客氣的一笑,便道:““淺兄,我思前想後,委實受不起這镯子。”她褪下手中镯子,也不看他,語調如往常般平緩,“我這人素來挑剔,不愛跟人重了。”
淺草尋不着她的目光,心頭苦澀。便默默接了镯子,黯然道:“對不起。”
莫小莫疲倦的擺擺手,道:“倒是我活的太過認真了,不若淺兄潇灑,這就告辭了。”說罷,轉身欲走。
淺草身子虛弱,出手卻快。一把便拉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步伐。但當他終于對上她的眼睛時,卻不由松開了手腕。
“淺兄……還有什麽時候要對我說麽?”莫小莫不再躲避,直勾勾的看他。
淺草的眼睛在月色下淺的近乎透明,聲音淡的被風一吹就散開了。
“我不想你走。”
“還有呢?”莫小莫執着的眸子在夜色中異常的亮。
“她是因我而死的。”淺草的眸中纏繞着痛苦的神色,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我沒辦法忘記她,若是我沒有拒絕她,她一定還好好的。”
莫小莫眼中的光瞬間熄了。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不行麽?你陪着我。”淺草喃喃的仿若呓語。
“啪”一聲脆響在靜谧的夜色裏格外清晰。
淺草被打的偏過頭,恍然夢醒一般的睜大了眼睛。
莫小莫收回手掌,氣憤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
“姓淺的王八蛋,你若是非逼我打你,好贖了自己的罪過,我也不會吝啬。既是摸不清自己的心,又何苦來招惹別人?你給了我镯子,也不曾知會過紅霜與我避開,可見根本就不在乎我知道。既是不在乎,又何苦惺惺作态?”
她氣惱的聲音漸漸淡了下來,悲哀的聲音蘊含了一絲水汽,讓聽的人心也淋濕了一片。
“你拼了性命救我那次,我問你為什麽不用內力震開暗器,你說忘了。”她略微頓住,平緩了一下呼吸,又道,“我一邊擔心你,一邊卻心頭歡喜。我想你緊張到只想護着我,連內力都忘了使,該是……”她打住,苦笑道,“不想你緊張是真的,緊張到忘了內力也是真的,只是一心要護的卻不是我。”
“想救的,是你。”
莫小莫搖搖頭,道:“淺兄,既不曾放過真心,又何苦做出這副樣子?這裏橫豎就我們兩人,你又要做給誰看?”
淺草看了她半響,最終還是開了口。
“對不起。”
“對不起”這三個字輕如落羽,卻擊潰了莫小莫最後的防線。
罷罷罷,她再也不看那人,拂袖便走。
“對了。”莫小莫忽然頓步,她并未回頭。身邊吹着無邊無際黑色的風,四處彌漫的夜霧模糊了她的背影。“銀子作為我的精神損失費,就不還了。”
淺草凄然一笑,“賴賬有這麽公然的麽?”
“倒不是賴賬。”莫小莫頓了頓,随意的道,“我只是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的瓜葛了。”
淺草的笑終究是僵在了嘴邊。
“那份桂花糕是我今日出門替你買的,倘若不愛吃,便棄了。”莫小莫最後一句話說完,便消失在深不見底的夜色中。
桂花糕孤零零的躺在潮濕的草叢中,一只手輕柔的将它拎了起來,珍而重之的抱在了懷裏。
無論俗世上演了怎樣的悲歡離合,第二天的朝陽依舊會升起,驅散那些疼痛的心事,愈合那些分明的傷口。
紫蘇推門進來的時候,就見淺草坐在窗前,望着空曠的遠方出神。
“哥。”她輕輕放下手中托盤,目光掃過之前送過來的藥盅,苦笑道,“你還真是自我厭棄的徹底。倘若不吃藥,又如何得好?”
窗前的人沒有應她,安靜的樣子像是一副畫。他不怒不惱,容顏平和,只是令看的人心生凄然。
“哥。”紫蘇走到他身邊,取過木梳,替他梳起長發。冰涼的發絲滑過手心,将一片入骨的寒意烙進皮膚裏。“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始終背着這個包袱,日日自責、內疚。安染姐姐的事也不全然怪你。”
她輕輕的收攏發絲,又道:“我知道你恨自己。但這些年,你受的罪也夠了。你自己尚且說過,一味的活在痛苦中,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又何苦不肯放下,困守在這片桎梏之中?”
遠空一片湛藍,矮矮的雲層緩緩游過。窗外的花樹伸開腰肢,逗弄歡鳴的莺雀。
“你喜歡莫莫吧。”紫蘇手上略緊,目光随他看了出去。
身下的人身體明顯一僵,片刻間又放松了下來。
“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你便變了一個人。你對喜歡的女孩子示好,卻不知不覺将她們看成安染姐姐。我知道你對她的死耿耿于懷,但你是真愛她還是放不過自己?你就這樣容不得自己幸福嗎?你不難受,我看的也難受。”
“哥,該過去的總會過去,所有人都向前走,你為何要畫地為牢?傷了自己,也傷了別人。”
淺草淡色的眸子落滿了斑駁的光影,安靜的樣子像是失了魂魄。
莫小莫金府是斷然住不得了,索性又回了客棧。
樂城近日來發生的事雖暗藏洶湧,但于她卻是無甚關聯。若不是四海茫茫,雲層渺渺,她無處可去,早就離了這令人心悸的地方。
況且師父那人雖任性,但也不失分寸。既是在金府落過腳,便斷然不會丢下不管,如今金門主意外身亡,倘若他聽聞消息,回來只是早晚問題。
只是師父這人行蹤飄渺,連向來厲害的二師兄也打聽不出他的消息。
腦袋稍微有了間隙,昨夜的事就密密麻麻的浮上心頭,攔都攔不住。
莫小莫摸摸隐隐作痛的心口,苦笑一聲,看來得疼上一些時日了。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摔破膝蓋,師父安慰她的話,“小莫,疼與不疼,皆在一念間。你若一直想着,便一直疼,你若不想了,便不疼了。”頗具哲理的話配上師父世外高人的氣質,令莫小莫深信不疑,當下就開始凝神鍛煉自己的內心世界。
一旁的二師兄斜一眼師父,冷冷的道:“我打斷你一條腿,你給小莫示範一下?”
大師兄拿了藥膏,細心的給她摸上,從頭到尾就沒把師父當人看,末了對小莫溫柔笑笑:“這藥膏拿着,隔日再抹,某些神棍的話千萬別往心裏去。”
師父在一旁尴尬的笑。
莫小莫想到這裏,低下頭微微彎起嘴角。
這個世界,并不至于涼薄如斯。并不是所有人的示好都是利用和欺騙。至少她還有師父和師兄們。
莫小莫正出着神,餘光卻撇到一抹深沉的顏色。
“一夜哥,這是要去哪?”她上前扯住墨衣男人的袖子,笑眯眯的道。
“別攔我。”
“一夜哥。”莫小莫看着煞氣上湧的男人,軟語道:“今個嘴裏沒味,想吃些好吃的,一夜哥管飯麽?”
“你是怕我殺了他麽?”
“哪裏的話。”莫小莫搖搖頭,“我是真餓了,不信你聽聽?”
葉一夜皺着眉看她,被她不屈不撓的眼睛看的敗下陣來,“小莫,做什麽一直藏在心裏,總一個人抗着。”
“一夜哥胡說什麽呢。”莫小莫不以為然的笑了,“有些事,強求不來的。并沒有誰有義務一定要對你好。抽身走了,便是走了。你殺了他我就不痛了麽?”
葉一夜默默的看她,終是拍拍她的腦袋,走了出去。
門“吱嘎”一聲的被推開了,紫蘇拎着空着的托盤走了進來。
她怔怔的看着空無一人的卧房,無端的勾起了嘴角。
喝完的藥盅擺放在紅木的桌上。窗戶大開,和煦的微風溜了進來,在暖暖的卧房裏追逐嬉戲。
紫蘇仿佛看見淺草還坐在窗前,轉過臉來,對她微笑。
這麽多年,終于想通了呢。
真的好高興。
淺淺,這是去真情告白了吧?
紫蘇擡手遮住眼眶,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