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操琴
直覺告訴淩柔,溫雪晴來者不善。
偏偏箭在弦上,淩柔沒有其他選擇。
下面的百姓已經迫不及待,盯着她手中的花球興奮不已。
稍稍轉過身子,偏離溫雪晴所在的方位,淩柔用力一抛,盡量将花球抛離溫雪晴。
花球被數千只手推擠,淩柔屏息凝視,餘光瞥了一眼溫雪晴,她還端坐在馬上不動,稍稍松了口氣。
然而,下一刻,溫雪晴從馬背上一躍,腳尖輕踏馬頭,淩空跳起,伴着馬嘶,她在空中連翻幾圈,出手撈花球。
等她回到馬上,花球已經穩穩落入她的手中。
“好!”圍觀百姓發出陣陣喝彩。
飾金錯玉的花樓欄杆上,淩柔雙手緊握,紅唇緊抿,一言不發。
迎着陣陣呼喝,溫雪晴勾起嘴角,挑釁地看着淩柔。
和淩柔一起來的貴女皆面色各異。
溫家在臨州根深蒂固,溫家子弟清拔卓立,若是入世,必然是高等仕宦,更是皇室重要的聯姻對象。像溫雪晴的伯母,就是當今天子的胞妹樂康公主。
淩家長女淩宜雖然嫁了厲王當正妃,但終究是差了一截。
這一截差距,在兩人的性格待人接物上被拉齊了。
溫雪晴為人孤高倨傲,身上有頂級門閥士族的驕傲;淩柔則和氣親近,言笑晏晏,極好相處。
她們這些人也是高門貴戶,與其在溫雪晴那裏受氣無視,還不如和淩柔在一起舒服。
——哪怕是家世不如這兩位,她們也無需卑躬屈膝,為何不對自己好一些呢?
當然也有些搖擺不定的,既想要讨好溫雪晴,又不想和淩柔交惡,兩邊倒來倒去,溫雪晴不至于在細處斤斤計較,淩柔也不會明面給人難堪,倒也能過下去。
眼下溫雪晴出了風頭,将花球奪去,錢財她看不上,就此走了,她也不甘心。
此時祭禮已經結束,有些馬快的世家子已經趕來這邊參加這場熱鬧。此時看見花球被一個明豔女子奪去,而花樓主人卻遲遲不動作,也饒有興趣做等待。
不說那女子的氣度,單就她座下的健馬,身上的衣着,就知不是普通人。
很快,就有眼尖的認出來,那是溫公家的女公子。
對于溫淩兩家女郎的閨中争端,他們不甚清楚,只單單想看這場好戲。
“臨州雙嬌,天下無雙。”今日有幸見到一個,也不枉走這一趟。
衆目睽睽之下,淩柔沒有推脫反悔的機會。
跟在她身邊的婢女也知女郎心中惱恨,卻不得不低眉順眼下樓将人請上來。至少不能再讓圍觀百姓這麽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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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溫雪晴再怎麽不屑淩柔,至少淩柔對溫雪晴面上是不錯的,一舉一動,禮儀标準。
“萬象更新,欣欣向榮,”淩柔盈盈一笑,細長的眼尾彎起,底下的小淚痣亦是熠熠,“雪晴難得光臨,快快入座。”
在座的盡是臨州豪強貴女,對于溫雪晴的到來并沒有太多的準備,畢竟早前邀請時,淩柔便暗示過不會邀請她來。
滿意地看到一兩個牆頭草驚慌躲閃的眼神,溫雪晴拿起青瓷杯飲茶,掩蓋嘴角的嘲諷——這些人前幾天還跑到她那裏獻媚表忠心,轉眼就投了淩柔,這會看見她,還知道心虛了。
還好她從頭到尾沒把這些人放在心上過,對于她們所謂的“真心”也只是聽聽。
手指撫過凹凸不平的繡線,溫雪晴猛地把花球抛給淩柔:“今日的彩頭甚好,就是不知七娘準備了什麽好吃好玩的。”
倘若今日是哪個寒門庶族之女得了這花球,還不得樂開花對淩柔恭恭敬敬,畢竟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就算做不成朋友,得到淩家女郎一個青眼,以後也是誇耀資本。
士庶天隔,士族和寒門之間通婚幾乎是不可能的。庶族女嫁入高門尚且情有可原,高門女卻絕不可能低嫁給寒族。寒門女為妾已是極限,高門要承受的風險卻更多——他們很可能遭受言官的彈劾,為人所不齒。
就算是高門之間的聯姻,選擇也有限,第一等世家只與第一等世家聯姻。淩家子弟不如其他世家,聯姻多有掐媚阿谀之意,這才使得淩家女的聯姻效果放大,可淩家的豪富與清貴猶在,只要他們地位還在,仍舊是其他世家聯姻時考慮的第一對象。
今天若不是溫雪晴拿到花球,随便上來一個寒族女子,淩柔定是一兩句話就打發了,人家事後還得對她極盡溢美,稱贊她的品行。
溫雪晴很早之前就曾聽伯母樂康公主贊過。她和淩柔不對付,以前哪有可能聽過淩柔操琴。
在看到婢女擡來琴桌擺放好,溫雪晴心裏也不禁生了幾分期待。
淩柔擅琴,師從名師,今日也是淩柔托大吃了虧,不得不給溫雪晴低頭。別讓溫雪晴抓着這個不放。
淨手焚香,一曲《廣陵散》慷慨激昂,兵刀聲從琴弦傳來。
聶政刺韓,天下缟素,中散臨刑,止息絕響。
《廣陵散》要彈出這樣的意境,必然要指法熟練,一氣呵成,稍有停頓,氣勢便散了。
溫雪晴驚異。樂康公主出生帝王家,氣質傲然,自洛陽而來,見識天驕貴女無數,即使臨州人傑地靈,也會偶嘆比不上洛陽。當她卻對淩柔多加稱贊時,溫雪晴卻不以為然,只當伯母是在臨州呆久了,眼光也下降了。
——樂康公主沒有看錯人,淩柔當得起。
《廣陵散》過長,淩柔只截取幾段出來,便已獲得滿堂驚嘆。
面對這些贊美,淩柔只矜持地點頭微笑,眼睛瞟向溫雪晴。
撫琴溫雪晴也會,但卻不如淩柔,她更擅長的是吹簫。溫雪晴的簫聲深受樂康公主的喜歡,曾言不輸洛陽大家。
不過,溫雪晴甚少在人前展現。在大多數人的印象裏,溫公之女英姿飒爽,騎馬射箭是長項更是衆所周知,至于文雅一些的技藝麽……樂康公主不提,衆人也就會意地不揭短。
——倘若溫雪晴書畫琴棋拿得出手,樂康公主又何必多次在衆人面前只單說這兩項?
要知道,樂康公主膝下僅有溫五郎一子,溫雪晴幼時失恃,樂康公主對她多有憐愛,把她當親女教養。
樂康公主是連天子都讓三分的親妹,哪一處都不肯落下風。這麽一個和她相像猶如親女的侄女,要是真善音律,臨州閨閣內還有誰會不知道。
“沉郁激昂,铮铮浩然,有驚心動魄之感。”溫雪晴的評價與大多數人的評價一樣,中規中矩。
淩柔也想起溫雪晴似乎不通音律,能聽懂這麽多也是難得了,再逼她也說不出什麽高深的感悟來。
她不禁有些意興闌珊。
縱然臨州雙嬌各有所長,可溫雪晴對于兵戈之事,當比這些人更能理解才是,畢竟她是溫家和樂康公主共同養出來的。
在場這麽多人,就連溫雪晴也沒能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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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雪晴回溫府時,正逢溫光赫與青年公子從書房出來。
今日名士彙聚桐理,溫光赫與溫霁明接下來還要宴請這些人,溫雪晴餘光掃了掃,在人群裏發現一個熟悉的人影。
另一頭,結束了春祭的溫霁明緩步走來,站在那人影旁,溫聲與他說話。
那個人影,是與她訂婚的高家郎君高齊。
高家把持臨州最大港神壺。神壺聯通南北,乃是漕運重要的停靠點,除此之外,再往西經汴渠還可入洛陽,每年光是下面那些借道富商交上來的節禮往來就積攢如山。溫家與高家世代聯姻,高齊的嫡親祖母是溫雪晴祖父的妹妹,每一代的高家,都被溫家牢牢掌控,以便控制神壺。
高齊斯文俊秀,少年母親病逝留下幼妹高采,雖是嫡長,但父親再娶,繼母又增添了兩個小子和一個小娘子,奪取了父親的注意力,他與高采一下子就成了府裏的邊緣人物。
對于高府的情況,溫家做了衡量後,決定扶持高齊,讓他與溫雪晴定下婚約,代表溫家只承認高齊作為高家的繼承人。
——等溫雪晴嫁入高家,依照溫家的計劃,溫雪晴将是高家背後的掌權人。
高齊想要成為高家的主人,就必須娶溫雪晴,幾乎每一代高家都是如此,當年高齊的父親沒有娶溫氏女,不過是因為溫光赫這一代的女郎都先後夭折。
如今朝廷漸亂,皇室衰落,三司秉政,宦官弄權,朝綱敗壞,外戚強臣争權奪利。再加上天災不斷,十二州州牧由刺史升任,把控地方軍政,各家勢力暗流湧動。
天下十二州,北方五州盡數落入魏後之兄魏邈掌中。特別是在他整兵勤王迎天子回洛陽後,更是被冊封為魏公,建立公國。帝王勢弱,魏邈野心勃勃,半壁江山在手,臨州原本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神壺更是咽喉之地,溫家不得不小心。
神壺必須處在溫家的管控裏,牢牢把握住!
高齊對此心知肚明,但他想要高家就不得不接受溫家的幫助。而高采,更是溫雪晴與淩柔相鬥時最有力的支持者。
遙遙望見垂花門邊的溫雪晴,高齊颔首微笑,腳下步伐不變,跟随在溫光赫後面步入宴會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