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樓
純光二十七年,臨州桐理。
三月,春寒料峭,路邊的杏花熱熱鬧鬧地開了滿樹,濃烈繁麗。杏花能開半個多月,花開時,正是桐理春祭時。
溫雪晴從城外回來時,正是桐理最熱鬧的時候。開頭冗雜嚴肅的祭拜禱告已經過去,鼓聲鞭炮齊響,踩高跷的,騎布馬的,舞彩帶的,林林總總,歡歌笑語。
人來人往,往日矯健的千裏馬反而成了阻滞,滿城百姓都往城東的五帝壇跑,孩童嬉鬧,杏花一路紛揚。
溫雪晴下巴一擡,立刻有機靈的小仆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先回府禀報。
立春日,遵循古禮,以魚為牲,以糵為酒,賀春迎春拜五帝*。
如今天下十二州,亂象初生,也就只有臨州還會按規矩舉辦春祭了。桐理是臨州的治所,亦是中原四州除京城洛陽外,最為繁華富庶的地方。
這一切都有賴于州牧溫光赫的治理。
溫光赫元妻早逝,留下一雙兒女。
公子溫霁明,君子端方,翩翩無瑕,能文允武,正是風華正茂時,是待字閨中的姑娘做夢都想嫁的好郎君。
至于小女溫雪晴,提起時,那些高門貴女的神色可就不大一樣了。
溫家雖然人丁單薄,但也是世家望族,溫雪晴作為溫家年輕一輩唯一的女兒,深受溫家上下一衆的疼愛。溫光赫封鄉侯,執掌一州軍政大權,來日進京複奏,任三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是不可能。
這樣的家世,就算放到整個王朝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更何況,溫雪晴姿容明豔,受父兄影響,一身騎射功夫不比男兒差。
如此美人,璨璨灼人,爽利明暢,在崇尚儀态風姿的風俗下,當是極受捧寵才是。
可惜溫雪晴碰上對手了。
臨州除了溫家,還有個淩家。
高門閥閱,世代累積了不可磨滅的金石之功,累世公卿,不論是地方還是中央,都牢牢把持着權力。溫家世代盤踞臨州,根深蒂固,而淩家,則是南遷過來的。十五年前,匈奴南侵攻入洛陽,數萬衣冠南渡,盡數崩奔逃亡。多少驚才豔絕的世族子弟做了匈奴的刀下亡魂,居于洛陽的世家就此元氣大傷,淩家也在此列。
淩家就此衰落式微,南遷至臨州後,多方聯姻,勉力維持世家大族的架子。
特別是當今繼位後,淩家長女嫁與厲王,生下聰慧的皇孫,天子曾贊嘆此子将來大有為,讓皇位的争奪局勢變得更加詭谲。
——太子德才不顯,身體羸弱,只因嫡長,在皇後和太子妃的強勢支持下,才能坐穩東宮。
據長安城那邊傳來的消息,太子自入冬便纏綿病榻,直到開春也沒能上朝,一個個禦醫進去又出來,就這麽一直吊着不咽氣。
這樣一來,太子的兄弟,衆多王爺對那個至高位就不免生出些想法了,厲王有這麽一個優秀的兒子,又增添了不少籌碼。
淩家的地位因此水漲船高。
淩家長女的親妹淩柔,明眸皓齒,清靈典麗,春曉花月尚不及。
溫淩兩家,勢均力敵,溫雪晴和淩柔不可免俗地被時人拿出來比較,但凡見過兩女的皆驚嘆,臨州雙嬌,綽約傾城,絕代無雙。
溫雪晴不喜歡這個說法。
在她看來,淩柔是個裝腔作勢慣了的主兒,面上和煦做好人,實則心狠手黑,世人都被她給欺騙了!
溫雪晴不喜歡,也不屑與淩柔作比較,日月同輝就是個笑話,日光之盛,豈是冷月殘光可比拟的?
世家豪族,底蘊深厚,源遠流長,每一代都有封侯拜相之輩,王朝換代,他們依舊屹立不倒。
溫家和淩家這種倉皇出逃,靠女人裙帶維持富貴的家族絕對不一樣!
所以,她溫雪晴,絕不是淩柔可以比較的人。
一路走走停停,順着人流走到五帝壇。
今年春祭由溫霁明替父主持。身着袀玄,上下皆黑,腰佩绶帶,頭戴進賢冠,風儀灑灑。
鼓樂齊鳴,溫霁明一跪三叩,獻上各種祭品,虔誠崇敬。
“奇怪,淩柔居然不在。”溫雪晴坐得高,看得遠,掃了一圈,沒有見到對頭冤家,生出些乏味來。
雖然嘴上不承認,但溫雪晴心裏還是認可淩柔那張臉的,這個世上,也就淩柔的顏色能和她相比。
和那些只會看着她哥臉紅驚呼的庸脂俗粉不同,淩柔大多數時候,都能端着架勢,端莊矜持。再加上顏色突出,于是,淩柔與那些人同在一起時,又突顯出來了。
溫雪晴能一眼就從人群裏将淩柔認出來。
找不到人,溫雪晴就不想待了。她一早就出城跑馬,也是剛好趕上才來看。早在春祭前的一個月,她在家看溫霁明每天重複練習,早就看膩了。
儀式完畢,溫霁明長舒一口氣。這是他第一次代父主持春祭,這意味着他正式在臨州官場露面,入仕協助溫光赫管理臨州。
溫霁明甩了甩袖子,轉過身來,微笑與臨州的父老鄉親面對。
這一看,差點控制不住面上表情崩掉。
溫雪晴居然也來了,之前還嫌棄得很,這會倒是實誠地來了。
袀玄黑中揚赤,日光燦爛,打在溫霁明身上,暗紋隐若若現閃爍。
溫霁明相信,自己現在一定是臨州第一公子。以自己的家世名望,氣度詞氣,臨州無出其右。
第一公子斜眼向自家妹妹看過去,看她打了個呼哨,提缰策馬,毫無留戀轉身走了。
“……”溫霁明的表情有一瞬間凝滞。
真是太不給他面子了!他一定要和阿翁說!
粗粗掃了一眼周圍的人,溫霁明大概明白了。
——淩柔沒有來。
收斂眉目,溫霁明低低嘆了一聲:“難怪……”
淩柔不在,溫雪晴自然沒必要在這裏浪費時間。
這次春祭,溫光赫雖然沒到場,卻也派了親近的屬官跟在溫霁明身邊提點。
儀典順利完成,他也跟着放松了很多,忽然聽到郎君嘆了一聲,不解何意。
“郎君?”
“無事,”溫霁明和煦一笑,有如春風拂面,引得前列觀禮的女眷羞紅了臉,“阿妹那邊又有好戲看了。”
屬官眨了眨眼,這和使君之女有何關系?他擡頭望了一眼溫雪晴遠去的背影,這位在家中就是雷厲風行的主,使君寬厚仁德,郎君也是溫潤澤仁的,唯獨這位,明媚張揚,與淩家女郎互相鬥勁的傳言,在臨州流傳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溫霁明沒有多加解釋。
雖然他們兄妹時常互損鬥嘴,可畢竟是親兄妹,溫雪晴心裏想什麽他大概能猜個七七八八。
別看溫雪晴平日一臉不屑傲氣,其實對于淩柔和她比肩并列一事在意得很。若是淩柔不在,臨州就沒有誰能壓在她頭上了。
——溫家是臨州第一世家,他家女郎合該也是臨州第一。
街道兩旁擺了好些攤子,上面擺放小巧的泥牛,綢絹做的小娃娃,春字畫,長條的春幡垂挂,這些春幡被剪成花鳥蝴蝶,綴在花枝下,或是被戴在頭上,驅兇求吉利。男女老少穿新衣,游春探春。
一路策馬穿行,溫雪晴走走停停,随手從攤子上買了支花鳥簪。
周圍歡呼吵嚷,人流向前湧去,原是淩家在發放春盤餅食。
一座精美宏麗的花樓屹立在前,彩帶飄揚,下面做了圍欄,只允許女子進入。
大手筆啊,今日這一場耗費的錢財可不少。
溫雪晴向上望去,上面幕簾微動,隐有嬌聲曼語傳來,威武力士把守,婢女環繞,想來臨州大半世家女都在這裏了。
今日淩柔請這些人來,除了與民同樂,還有就是宣揚一下淩家的威風,特別是她知道,早上溫雪晴會出城跑馬,正好不在。
所以她理所當然的沒派人請溫雪晴。
現在只差最後一項了。只要把手上的花球抛下就大功告成了。花球價值不菲,得到花球的幸運兒會被贈以黃金財物,還有機會同她們同席論談。這是今天的重頭戲。
雖然有些冒進,但是卻不失為一個調動百姓興頭的好方法。
世家貴族對他們來說是高不可攀的,要是能趁此機會近距離接觸,往後餘生,都值得吹捧自傲。
時間一到,淩柔輕輕向下擺手,掃了一眼華樓下熱情高漲的百姓,矜持地點頭示意。
手上的花球是她精心準備的,柔嫩的花瓣和精美的刺繡布面,華麗非常。拿到這個球的人,就算拿出去也能賣一筆錢。
她的背後,是一衆臨州貴女,花團錦簇,金翠珥響,纨繡流光。
花樓之下,一匹高頭大馬上,坐着一名着深色騎裝的少女,為了騎行方便,她沒有穿戴華貴複雜的佩飾,雲發上只斜插了一支劣等花鳥簪,卻反而襯得她五官大氣明朗。墨發雪膚,一雙鳳眼明亮有神,清晰倒映出淩柔的身影。
她仰起頭,對着花樓上的淩柔燦爛一笑,先前落在她額發上的粉白色杏花紛揚而下。
淩柔眉心一跳,直覺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