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兇宅(三)
延興坊與別處各坊一樣, 靠近前後坊門兩旁, 對開着幾家星貨鋪、食肆、鐵鋪、油米糧行……
幾個閑人懶漢倚在牆角癱在地上,撓着頭發, 滿足地翻着衣縫間的虱子,虛耗着不肯流去的長長光陰。施娘子嘴裏的瘋婦,衣袖褴褛, 滿頭糾結成團、花白糟亂的頭發, 身上散發着陣陣惡臭,她拄着一根竹杖,坐在一間餅鋪外, 靠着食客與店家施舍度日。
雷剎幾人找到她時,她正捧着一塊冷餅狼吞虎咽,一點餅渣落在地上,便拿髒黑的手指連着泥粉一塊捏起來塞進嘴裏。
餅鋪鋪主嫌她腌臜, 拿破碗盛了點水,遞與她驅趕道:“老瘋婦,避邊角吃去, 髒我鋪前的地,傷我營生。”
瘋婦接了水, 尤覺不夠,伸着滿是髒泥的手又問鋪主讨餅吃。
餅鋪鋪主挂下臉, 翻着白眼,怒道:“滾滾滾,我好心與你一碗水, 你倒充起我娘來。”
餅鋪娘子卻是好心的,攔住丈夫,拿了一塊餅給她,道:“也是可憐,無兒無女的,一把年紀與野狗争食,入冬天寒,幾時死了也不知。不過一口餅,給她便是。”
鋪主心疼,氣道:“賤命天都不收,誰知幾時會死。”
雷剎在餅鋪買了個餅,套了幾句話,鋪主答道:“小的也記不清她幾時在這乞食,她又有些糊塗,好心人将她送去悲田坊,沒幾日又摸回來,宿在坊牆一角,與那貓狗同食。”
雷剎見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與葉刑司去找瘋婦問話。瘋婦察覺有人靠近,以為是奪餅的,拿起竹杖胡亂左右拍打,嘴裏罵罵咧咧也不知罵些什麽。
雷剎不顧惡臭,矮身将餅遞給她,瘋婦驚醒接過,順手塞進懷裏藏了起來。
“大娘可知齊家宅院,昨日出了命案的那家。”
瘋婦亂發覆面,她睜着老眼,費力看着雷剎,眼角抖了抖,咧嘴一笑,道:“那宅子住不得人,有鬼,有鬼!住了要死人……”
雷剎剛要再問,瘋婦忽得扔掉竹杖,往地上一扒,嗵嗵地磕起頭來,邊磕邊泣道:“罪過罪過,老天恕我,知罪了,我知罪了……”她磕得頭上烏青,重爬起來對着坊牆跪好,垂着頭念念有詞,念後拜一拜,起身重又叽哩咕嚕念着什麽。
葉刑司仔細聽了聽,與雷剎道:“副帥,她念的是《往生咒》。”
餅鋪娘子忍不住道:“差人,她不過一個瘋婦,滿嘴瘋言瘋語,哪又做得準?”
Advertisement
雷剎只好暫且作罷,想起齊家一家死狀怪異,當街站了片刻,命葉刑司再問齊家兇宅之事,道:“我去趟歸葉寺,單大哥那有了別樣消息,讓他在司中等我便是。”
葉刑司奇怪問道:“副帥不是說,遣個雜役去請風娘子?”
雷剎微有些心虛,輕咳一聲別過臉,一本正經道:“我細思十一郎說得有理,歸葉寺我路熟,快去快回,省得耽誤。”
葉刑司是個老硬木疙瘩的腦袋,半點不肖其爹,絲毫未察覺雷剎異處,還只當他思慮周全。
晚秋寂寥,風寄娘跪坐在廊下煮茶,老叔弓着背将院中枯草一點點除去,積成一堆,點火焚灰。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風寄娘看着枯草化螢,頗為感慨。“可惜臨死才知黃泉路近。”
老叔笑了笑,可惜他臉怪奇醜,只做出一個扭曲的神情來:“秋風幹燥,阿蕪夜來有幾聲咳嗽,我去煮些梨水與她吃。”
風寄娘笑裏有絲促狹:“老叔盡管去,煩老叔替我謝過阿蕪贈的荷囊。”
老叔大笑:“荷囊一事,風娘子何不揭過不提?阿蕪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只女紅上不大通,她贈你荷囊後,心中後悔,自感無臉見你,你反謝她,她定是羞愧難當,不如就此不提。”
風寄娘道:“老叔體貼阿蕪,我又豈敢不從?”
老叔想起一事:“裴三郎君這幾日常在寺外徘徊,來去不入。”
風寄娘看壺中茶湯沸騰,道:“霧結為露,露聚成水,水因寒冰,人有轉世投胎、幾生幾世,然而,緣只一生,錯過便是錯過,豈容追悔。”
老叔呵呵怪笑數聲,眼眸有過令人難解的追思。二人心照不宣一笑,将此話題抛開。秋風過寺,似有細語,風寄娘側耳聽了聽,笑道:“難得,荒寺竟也有客至。”她起身道,“老叔去與阿蕪煮梨水,我去門前迎客。”
老叔也不推辭,一施禮,急急走了。
風寄娘慢悠悠提着燈到寺院前,拉開閉合不攏的寺門,看着來人,咦了一聲,熄了提燈,展顏而笑:“真是稀客啊,奴家只知有客來,不曾想竟是副帥。”
雷剎正要擡手推門,一時倒有些難堪,好在他平日面無表情,雖猝不及防,仍舊将臉一板,擡手一禮,道:“京中出了命案,你既擔了司中仵作之責,我來接你堪驗屍身。”
風寄娘吃驚:“又出命案?”當下不敢過多耽擱,道,“副帥稍侯,我理了行囊便來。”
“有勞。”雷剎一點頭,轉身便要走。
風寄娘掩唇驚問:“副帥難道不是接奴家同去?”
雷剎正色道:“我馬快了,你與下仆的馬車左右也跟不上,不如我先行一步。”
風寄娘輕嘆一聲,一皺秀眉:“副帥不知,老叔有事,不能相送。副帥堂堂七尺男兒,忍心将奴家撇下?”
雷剎連看她好幾眼,蒼白陰煞的臉上滿是戒備懷疑,半晌才不甘不願道:“既如此,我在寺前等你。”又見她紅裙及地,酥胸半露,有心想叮囑她換身利落的短裝來,到底過于失禮,不好出口。只道,“你帶幾身衣物來,這次命案死者之數為巨,你怕是要司中宿下。”
他神色凝重,風寄娘不由問道:“死者幾人?”
“共三十一。”雷剎道。
風寄娘思及一葉和尚所說:京中運勢漸消,魑魅魍魉随之而出。回寺中拿了行裝與雷剎一道下山。
雷剎解了馬繩,翻身上馬,抿唇将手遞與風寄娘。
風寄娘道:“秋末風寒,副帥要奴家在後頭吹風?”
雷剎無奈,拉住她的手,臂上用力,将她拉上馬護在身前,也不言語,黑着一張臉揮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