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兇宅(十二)
阿棄跟只垂頭瘟雞似得回到齊宅, 對着院中一排整齊的土坑真咂舌, 大小剛好可以埋進一副棺材,咋看一眼, 跟墳地似的。
一個雜役見了他,小聲提醒道:“副帥在後院呢。”
阿棄摸摸自己自己冷嗖嗖的後脖跟,仰天長嘆:“我皮糙肉厚, 大不了挨頓打, 也不差個一回兩回的。”
饒是他做好了打算,見到雷剎還是心裏發毛。雷剎這幾日行事,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阿棄, 對他的偷懶耍滑,也沒責罰的打算,還煞有介事地問道:“孟家可還安全?”
阿棄一陣心虛,回道:“孟家一切如常, 不見什麽異處。”想了想,說,“孟小娘子倒說井裏有什麽藏着, 不過,我仔細看了看, 并無異樣。”
雷剎一愣,與風寄娘交換了一個視線, 道:“将事細說一遍。”
阿棄不明所以,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看單什指揮着雜役搬着一口箱子, 好奇問道:“可是找到屍體 ?”
雷剎搖頭:“不過一口空箱。”
阿棄啊了一聲,追問道:“阿兄可是打算翻了孟家屋宅,孟娘子說要避去鄉間田莊暫住。”
雷剎摩挲着自己的指尖,目光尖銳:“她們要走?”
阿棄點頭,道:“她們一家老弱病殘的,鄰家莫名其妙一口氣死了這麽多年,心裏豈不害怕?避出去才是上策,再者,我們要是在孟家挖屍,她們也要出避讓。”
“你可與孟娘子提及此事?”雷剎追問。
阿棄略有得意,朗聲道:“阿兄放心,我雖然胡鬧,這點分寸還是有的。”
雷剎掃他一眼:“莫非你還想嘉賞?”
阿棄讨好地露齒一笑:“不敢不敢。”左右顧盼一番,移開話,“咦,十一郎怎不在?”
雷剎道:“我另有事讓他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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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棄嘆道:“也只阿兄,将大理寺卿家的兒郎君當牛馬用。”
風寄娘看着院牆好一會,回眸笑道:“聽聞孟家小娘子體弱多病,歸葉寺寺主擅醫藥,如今他在寺中,若有機緣,得他的醫治,說不定能調理一二。”
阿棄跳起來:“可真?”
風寄娘道:“我豈是随意诳騙人的?”
雷剎在旁不由一聲冷笑,心道:滿嘴的謊言,還說自己不逛騙。見她轉頭對着自己,柳眉揚起,好似問責,又識趣地挂平嘴角。
阿棄喜不自勝,請示雷剎:“阿兄,說不得真有機緣呢!孟家小娘子好生可憐,眼看冬來,也不知能不能捱過天寒地凍。”
雷剎心念電轉,道:“我與你們一道過去。”又吩咐單什,“此處仍交于單大哥,既然院中沒有屍體,起掉各間屋子的地磚,各個角落都不許放過。”
單什呆了呆,剛才還說不必再挖了,轉臉怎又變卦,他本脫口要問,觸到雷剎的眼神,硬生生将話吞回肚子,一口咬在自己的舌頭,痛得捂着自己的嘴在那跳腳。
阿棄哈哈大笑,取笑道:“誰個早起說要拿口條下酒的?哈哈,果然心願得償。”
單什大怒,捊了袖子要将阿棄捉了埋進坑裏,阿棄黃鼠似得弓着腰就溜了,樂呵呵地蹿到前院,嚷道:“風娘子,阿兄,我在前頭等侯。”
風寄娘走在雷剎身邊,壓低聲音道:“原來副帥疑心隔院的小娘子。”
雷剎不理她話語中的調侃,正色道:“孟家小娘子的舉止有些許的古怪,到底如何,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副帥擔心孟小娘子被怨屍附身,取而代之?”
雷剎道:“我查孟家事,那孟小娘子搬來此處後,曾有一次差點夭折。”又不甘不願道,“雖是微末之事,難保沒有瓜葛。如若那口空箱是怨屍的藏屍處,可見人将屍體移去了它處。你既說魂怨無形,無形之物怎移有形之體,定是‘人’或者‘非人之物’将怨屍藏了別地。”有意無意,雷剎略過箱中發現血跡這一節。
倒是風寄娘受寵若驚,雷剎一直對她頗具戒心,不曾想竟将案件前後緣由告知于她,停下腳步,連看了雷剎好幾眼。
“你……”雷剎大為光火,這個女人何等輕浮。
風寄娘笑着賠禮,道:“奴家只是不曾料到,副帥到奴家居然也有幾分信任。”
雷剎擡步就走,道:“不過見你通神鬼精怪。”
風寄娘頓時失笑。
他二人一問一答,耽擱了一會,惹得等得不耐煩的阿棄抱胸站在院前,不滿抱怨:“阿兄與風娘子總有一筐的話要說。”又斜眼看雷剎,“阿兄偏心啊。”
雷剎一捏拳,各個指節噼啪作響:“偏心?”
阿棄見勢不妙,轉身就要逃,幾個跨步與過路人撞了個滿懷,那過路人咣叽一聲倒在了地上,蜷在那呻吟不止。
阿棄見是一個滿頭亂發,全身髒亂的老婦人,在為歉疚,撿起老婦人失手跌落的竹杖,上前攙扶,賠罪道:“老大娘,是我莽撞,可跌傷了哪處?”
那老婦人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嘴裏叽哩咕嚕不知念着什麽。
阿棄聞到她身上爛魚似得的酸臭味,強忍着作嘔之意,道:“老大娘跌了哪,只管言語,我請坊中的瘍醫為大娘醫治。”
雷剎看了看老婦人的形容,伸臂攔下阿棄,道:“此人是坊中瘋婦。”
阿棄亦有耳聞,疑惑問:“她來此處做什麽?”
那瘋婦在地上趴了一會,摸索着爬過來尋找竹杖,阿棄忙将竹杖遞與她,瘋婦一把奪過,惡狠狠地瞪了阿棄一眼,又“呸”得一聲,吐了一口唾沫在阿棄的腳邊,然後踉跄到齊家院門前,重重地跪倒塵埃中,伏地“嗵嗵”地連磕了幾個頭,念了一遍《往生咒》,又大力磕起,直磕得額頭鮮血直流。
瘋婦也不管自己滿頭滿臉的血,跪坐在那又開始念《往生咒》,她額間的鮮血順着臉頰流進了她的嘴裏。
阿棄看得大為不忍,欲上前阻止,誰知,瘋婦舌尖嘗到血腥味,拿手摸了摸,然後瞪着指尖的血,驚恐地瞪大眼,連滾帶爬地在地上打轉,嘶聲嚷道:“死……死……死,啊!好苦的命啊,苦啊,好苦啊……嗚嗚,苦啊。”
守門的兩個差役面面相觑,見雷剎不語,不敢行動,由着瘋婦在那發瘋。
阿棄最看得垂老稚童受苦,雖不解雷剎與風寄娘為何無動于衷,靠近兩步,試探問道:“老大娘?你……”
瘋婦聽到有人喚她,先是惡狠狠地瞪了阿棄幾眼,拿起竹杖作欲敲打狀,見阿棄不退,收回竹杖又哭又笑,忽地又拿驅趕:“走,走……走走走,快走……”
“走去何處?”阿棄心裏忐忑,悄聲問道。
瘋婦湊過來,道:“有鬼!”
阿棄問道:“老大娘怎知這裏有鬼?”
瘋婦愣了愣,在那苦思冥想,嘴裏又開始在那謾罵,罵着罵着,又跪回院前重重磕頭,磕幾個頭念一遍《往生咒》,念一遍《往生咒》又磕幾個頭。
“阿兄。”阿棄看得難受,向雷剎求助。
雷剎示意他稍安勿躁,靠近瘋婦,輕喚:“王梁氏?”
阿棄吃驚得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瞪着瘋婦。
瘋婦怔了怔,往後縮了縮,搖了搖頭,她頭亂蓬蓬,結塊糾結花白的頭發像是風口的一蓬枯草:“王梁……氏?”她猛地往後爬了幾步,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哭過後,又一言不發地念起咒來。
雷剎逼問:“你掐死了自己的女兒,念多少的咒,她也無法往生。”
王梁氏不答,又嗵嗵地連磕幾個頭,許是力竭,伏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
風寄娘過來,取出一方手帕包起了王梁氏滿頭的亂發,柔聲道:“那位郎君不知底細,你身上沒有殺孽,并非殺女之人。”
雷剎冷笑:“為母,袖手旁觀,與自己動手何異?”
王梁氏趴在那抖得像枝頭一片欲墜的枯葉,疊聲道:“有罪有罪,該死該死……好苦的命啊,好苦,好苦啊……苦啊! ”
“惺惺作态。”雷剎嗤之以鼻。
王梁氏猛地擡起頭,惡形惡狀地盯着雷剎,雷剎踏前一步,她又瑟縮成一團,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她聲調古怪,像是被人掐着脖子,用力擠出聲聲嗚咽。哭畢,王梁氏收了聲,用溫柔地聲音唱起一曲小調:“小家人兒小衣裳,吃糖吃粥吃糕糕,小家人兒不來鬧,阿娘懷裏睡覺覺,睡個天光亮,再穿小衣裳……”
這小曲被她喝得甜而軟,滿盛憐愛,好像她正坐在屋中,搖哄着幼女,好讓她早早入睡。這是昔年,曾有過的美好,懷胎十月,千辛萬苦生得嬌兒,抱在懷裏柔聲哄逗,滿心滿眼的溫柔慈愛。
然而,她由着丈夫掐死了她。
王梁氏住了聲,蒼老的臉轉成猙獰,眼睛裏全是兜也兜不住的惡意怨毒,她怪枭似得咕嚕幾聲,驀地撲向雷剎,嘶啞地怒喊:“誰許你動我的女兒?殺了你,殺了你……”
雷剎閃身避開。
王梁氏又哈哈大笑:“找不到的,你們找不到的……苦命啊,苦啊,誰也找不到她。”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應該就可以結案了,應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