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兇宅(十三)
王梁氏在那瘋癫哭嚎, 早驚動了左右鄰舍, 施家門子不敢好奇,哐啷閉了門戶, 倒是孟家,有人藏在門後,躲那偷看。
單什是個火爆的脾氣, 他領着雜役挖了幾日的坑, 只挖出一口箱子,早憋了一肚子的火,聞訊出來聽王梁氏言下之意, 似是将那屍體藏了起來,瞪着銅鈴眼,張開蒲扇大手,提了王梁氏在手中, 斥問:“你個瘋婦,将屍體另埋在那何處?”
王梁氏羸弱老婦,哪經得他大力問審, 兩眼往上翻,兩腳亂蹬, 差點沒斷氣,單什方知自己用大了勁, 将她扔在地上,道:“快快道來,爺爺有幾百種的手段對付你, 再交待清楚,活剮了你做風肉。”
雷剎沒有上前阻拉,只喝止道:“單大哥,我們并非賊匪,休要胡言。”
倒是阿棄嫌他太兇,沒個輕重,道:“單大哥,她垂老之人,你下手輕點。”
單什用鼻孔噴着熱氣,道:“再老也不是什麽好鳥,為了救兒子,任由夫郎将自己親女掐死,全副漆黑的心腸。”睐一眼阿棄,“你還小,不知人心的險惡,看她現在落魄,心存不忍,說不得是這老婦奸滑,故意騙你的乳臭未幹的蠢蛋。爺爺最恨這種看起來不比蝼蟻危險,卻生歹心的惡婦。”
阿棄被他罵得漲紅了臉,低頭想了想,倘若不逼問王梁氏,那怨屍變成魃,豈不波及千萬人?扭頭看雷剎與風寄娘也是冷眼旁觀,心裏更悔自己思之不深。
王梁氏癱軟在地,全身腐臭髒亂,躺那如塊破布舊物,年歲日久,已生蛆發臭,只胸膛處微有起伏,才知這是一個活人。
單什只道她裝死,令雜役将空箱中的小被取來,揪了王梁氏的亂發,逼她看去,又喝道:“王梁氏,你害死親女,随意塞進箱中,如今又挖出來不知塞在哪個亂墳堆裏,天下惡婦不計其數,你當論得一二。”
王梁氏顫顫巍巍擡起頭,看着面前褪色的小被,眦着雙目,喉嚨裏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嚎,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掙開單什的手,手腳并用地爬到牆角,“砰砰”得磕着頭,嘴裏不停歇地念起《往生咒》,念幾遍又重複地念叨:“有罪,有罪,不可恕不可恕……好苦的命。”
單什大怒,罵道:“惡婦裝腔作勢。”
王梁氏怪叫一聲,哭哭笑笑,她滿臉的血混着泥沙白發,直着眼瞪着齊家院門,忽然又平靜了下來,柔聲喚道:“來啊,娘親的小朵兒。”
阿棄心中五味雜陳,品不出到底是個什麽滋味,酸酸漲漲的,堵得人難受,遂背過身。他眼力極佳,對着孟家門口,眼見院門後的人身形矮小,心下一緊,三步并作兩步疾奔過去。
門後之人果然是孟小娘子斛斛,她顯然受到了驚吓,兩手扒着門,兩眼一眨不眨的。
阿棄擔心她受驚生病,忙問:“斛斛,你怎一人躲在這裏,你阿娘呢?”
斛斛無辜道:“阿娘在屋裏忙呢。”她扭着手指,瘦黃的臉上滿是不安,“斛斛不是有意的,我……來偷看那個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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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娘子在裏間聞聲而來,拉下臉将斛斛攆回屋中,帶着些許後怕,道:“又勞小郎君費心,奴家因着要去田莊,打理着行李,一時沒看住斛斛。”
阿棄一笑,道:“她這般年紀,最喜外出,只是外面有事,我擔心她年小,看了害怕,還是避開較好。”
孟娘子謝過,不敢再大意,令阿扣守門。
阿棄看黑奴在那搬着一些重箱,暗想孟家估計打算在田莊長住,道了聲:“保重。”回到雷剎身邊,随口道,“孟家忙亂,竟沒看住孟小娘子,讓她一人在那玩耍,怕是吓得夠嗆。”
雷剎深深地看他一眼,問道:“孟家何時走?”
阿棄答道:“這卻不知,她們不過幾人,要走很是簡便,應該一兩日就能成行。”
雷剎點了點頭,吩咐:“阿棄,你先将王梁氏押解回司中,暫時關在獄中。”
“我?”阿棄吃驚,他本以為雷剎不滿他心軟呢。
雷剎蒼白的臉上有着可怕得平靜,然而阿棄并未注意:“交與單什,我怕他半途手重,捏死了王梁氏。”
阿棄恍然大悟,一拍腦門,應了聲是,跑過去從單什手裏搶下王梁氏。單什很是不放心,提着拳頭惡聲惡氣道:“這惡婦裝瘋賣傻的,你可別亂發善心,這年月,善心價比黃金,賤用不得。”
阿棄沒好聲氣回道:“我又不是不知輕重、 是非不分之人。 ”
單什大笑:“人不大,脾氣倒見長。”
阿棄押走了瘋癫的王梁氏,雷剎問風寄娘:“你看她可像是在裝瘋?”
風寄娘搖了搖頭:“奴家看她不像裝的。”
雷剎道:“我看她是古怪,如果她是真瘋,說不出‘我們找不到屍體’之語,若是裝瘋,也不會特意跑來說這一番話。”
風寄娘笑起來:“看來副帥心裏已有了圖譜。”
雷剎道:“我原先只疑七分,王梁氏這麽一鬧,我卻有九成的把握。”
風寄娘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側,看一縷發絲拂過雷剎緋紅的唇,他似是無喜無悲……然而,他分明又有幾分悲涼不快,她問道:“副帥深厭此案?”
雷剎默然不語。
風寄娘輕輕地嘆了口氣,世上盡嘗八苦,只是,有些人卻是如浸苦湯之中。
“對了,多謝副帥的七返糕,改日定當宴請副帥還此一禮。”
雷剎別過頭,挑刺道:“盡是些花名頭的淡酒,聽着好聽,只沒什麽好味。”
風寄娘展顏而笑,福身賠禮:“是奴家失禮,不曾思慮周到,屆時,請副帥好酒,如何?”
雷剎更不高興,嫌棄道:“我不是阿棄,別拿我當三歲稚童哄騙。”
清風徐過風寄娘水漾的雙眸,帶出層層漣漪,她慢聲道:“副帥多心了,奴家豈敢。”
許是察覺自己可笑的計較,雷剎過分好看的臉上,染了不自在的紅,這分鮮活的紅消減了他的陰郁屍白。
餘晖中,他似是被上蒼所厚愛。
五更一過,沉悶的晨鼓聲聲傳開,城中百坊兩坊漸次開了坊門,食肆爐火光明,夥計店主已經在那備食待客,各家的奴仆也已摸黑起身,喂馬的喂馬,燒水的燒水,街上武侯仍在提燈巡邏,一衆商販走卒與旅人臉帶倦意,行色匆匆。
孟娘子拿一襲冬日的披風将孟小娘子兜頭兜臉裹了個嚴嚴實實,三輛馬車停在院外,田婆粗着嗓子指使着幾個腳力将一些家什裝車:“放得牢靠些,當心路上颠了。”
黑奴啊啊幾聲,比劃着手讓孟娘子母女先行坐在馬車中。
斛斛用手扒開披風,求道:“阿娘,我坐前頭看景。”
孟娘子伸手又将披風裹好,笑道:“天都沒亮,哪有景可看?殘秋天涼,當心凍着,等出了城,出了太陽,我們再看兩道的秋葉,可好?”斛斛點了點,聽話地随她坐進馬車中,縮成一小團,偎進她的懷裏。
阿扣怕她悶,扮了個鬼臉,道:“都快冬天了,樹葉的都掉光了呢,只看枯枝叉。”
斛斛噘了噘嘴。
孟娘子摟着她,安慰道:“阿扣逗你,冬日若是下雪,千樹萬樹銀裝素裹,也是好景。等過了今冬,來年春來,老樹發了新葉,阿娘帶你看嫩綠萬點。”
斛斛眉開眼笑:“明年看春景。”
稚童的歡笑伴着車輪吱呀聲,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孟娘子掀開車簾看了看泛着一點白的天際,再看了看官道上往來行客,輕出口氣,嘴角一抹恬靜輕快的笑意。
阿扣小聲道:“還有一些路呢,娘子早起,不如靠着歇會。”
孟娘子道:“路上颠簸,只怕睡不着。”話雖如此,她還是擁着斛斛合目小寐。
車隊又走了一程,東方漸白,孟娘子猛得一驚,坐直身,感到車輛漸慢,終于停了下來,她将斛斛又抱得緊了一些,強自鎮靜地問道:“怎停了下來?”
阿扣也是不解,道:“奴婢看看。”她說罷掀開車簾,鑽了出去。
趕車的黑奴勒住躁動的馬,瞪着前方攔路的,苦于不能說話, 着急地比着手,讓對方讓開,見阿扣出來,着實松了一口氣,“啊啊”地指着攔路的一行人。
阿扣滿心滿腹的疑惑,咽了口口水,:“雷……雷副帥?”
車裏孟娘子聽見這聲“雷副帥”,閉了閉眼,只感秋寒潮水般地漲上來,傾刻将她淹沒在其中,連骨子裏都透着無邊的寒意和凄惶來,她無意識地緊緊抱着斛斛,力道大得似要将她牢牢裏嵌進自己的懷裏,深藏在自己的血肉中。
“阿娘?”斛斛從披風中探出臉,伸出爪子一樣的手,摸了摸她的臉,觸手的潮濕。她真起身,一點點拭去孟娘子的淚,“阿娘,你哭了?”
雷剎與單什、葉刑司二人攔在了道前,問道:“孟娘子,你帶着惡鬼,要避到何處?”
作者有話要說: 啊,還以為這章可以寫完的……估算失誤,要到下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