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秋也過(一)
阿棄扯下一根枯草含在嘴裏, 午陽落在他的臉上, 曬得他的額際冒出一層細細的薄汗,它們在陽光碎成了點點的金。
雷剎居高臨下看着他, 為他留下一片陰涼,然後将一只壇子放在他的身邊,道:“孟娘子曾道, 要帶着斛斛去看四時之景。”
阿棄瞥了一眼壇子, 三具屍骨化成幾捧骨灰,就這麽裝在裏面,不分彼此。裏面其中一人曾溫柔慈愛地看過他, 那目光溫軟得像要化掉,好像他是她的孩子;另一人曾搬了小胡床托着腮坐在他的面前,要他講奇聞趣事。如今她們俱已成壇中的灰,與塵埃無異。
阿棄鼻子一酸, 拿手擋住眼睛,痛哭出聲。
雷剎本要走,想了想還是在他身邊坐下。
阿棄哭了許久, 擦幹眼淚,側過身不讓雷剎看到自己的狼狽, 甕聲甕氣道:“阿兄,我知道她們該死, 可是……可是……我心中仍是酸痛。”
雷剎不知該說什麽孟娘子為女不惜誘人入宅飼屍,斛斛手上更是不知多少人命,她們何嘗無辜?她們何該償命, 然而并不能讓人覺得愉快。
阿棄又道:“阿兄,你莫要嫌我可笑,我好生羨慕。”
雷剎仍是不語。
等了半晌,阿棄又問:“阿兄,你可曾想過你的娘親?”
雷剎頓了頓,答道:“不曾。”
阿棄道:“我就想過:我想她應是貧家,生養了好些男女,養活了這個養不活這個,只好将我棄于道邊。她定不是孟娘子之般清瘦,是個鄉野村婦,手腳粗糙刮人,拿粗布烏着頭發,系着圍裙,挎着竹籃,春來滿山尋着了春菜,種得地,收得糧,天不亮便起床打掃煮粥,做些農家活計……”
“阿兄,她這麽些兒女,怎就将我棄于道邊?”阿棄忽問。
“許是盼你有更好的去處。”雷剎道,“她可能隐在樹後,看徐帥将你撿去,這才放心歸家。”
阿棄破涕而笑:“對,定是如此。她見我有了着落,這才歸去,若是無人要我,她定又重新将我帶回家中。”
阿棄像是認定了真相,翻身坐起,有點難過地抱過壇子,道:“阿兄許我幾天假,我送孟娘子與斛斛去京中名勝,以後她們有春花秋葉為伴,心願得償後,來世她們再做一對母女再續今世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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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剎點頭應允。
阿棄風風火火的脾性,他一點頭,立馬蹿出去牽了馬,急不可待地出了門。雷剎去牢中将關押的王梁氏放了出去。
王梁氏呆呆愣愣地跟着他走出暗無天日的地牢,拄着竹杖跌跌撞撞地到了不良司外。過于明亮的陽光讓她頭暈目眩,她晃了晃,支着竹杖才勉強沒有摔倒。
“齊家案與你無關,你走吧。”雷剎與她道。
王梁氏蒼老得像要腐朽的臉上滿是不解,髒硬如爪的指甲刮了刮身上的一塊污垢,她驀得有些清醒,問道:“我……我……女兒呢?”
雷剎不耐道:“你女兒不是早已死了嗎?”
“對……對……死了。”王梁氏手腳無措得無地安放,她焦躁地打着轉:“死了……我将她裝進箱中,拿她慣睡的小被包了她,死了,死了……”
“那我怎還活着?”王梁氏不解地追在雷剎後面,疊聲問道,“你可知我怎還活着?我怎還活着?”
雷剎站住腳,道:“大概因你是她的娘親。”
王梁氏立在那,她本就駝的背,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的脖頸像是再也無力支撐着她的頭顱,她渾身的骨頭堪堪地拼湊在那,一動就像要閃了架,節節斷開。她慢慢地跌坐在地,挪到一棵樹下,仿佛她只是地裏長出的,某樣惹人厭惡的物件,就這麽破磚斷瓦似得扔在道邊,随着年月死去腐爛。
雷剎回頭看了眼王梁氏,她似乎又糊塗了,在那磕着頭,念着《往生咒》,幾與泥塵同體。離開不良司,回了自家宅院,裴叔見他回來,驚喜萬分,知他喜潔,唠唠叨叨地去廚下提熱水。
“裴叔,不必熱水,冷水就好。”
裴叔哪肯,苦口婆心勸道:“秋将過,晨起還有薄霜,郎君雖力壯,也要愛惜身體,風寒入體可不是玩鬧。”
雷剎無奈,由着裴叔忙裏忙外,啰嗦地念着裴家送了哪些禮,又接哪些帖,末了倚老賣老念叨他該娶親生子,好些話,上次他回時,裴叔就已念過一次,他老了,不厭其煩地将說了幾遍的話翻來覆去地念。
“不知幾時會有小郎君呢。”裴叔将收着的禮單與請帖交給雷剎,笑着道。
雷剎不得不再次道:“裴叔,我孤絕之人,哪堪婚配!”
裴叔愣了愣,這話聽着耳熟,卻下意識地不悅反駁:“郎君莫聽信這些閑言碎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陰陽相合才是天理。”
雷剎原本最不喜聽他說這些,一擡眼,見裴叔已白頭搔短,皺紋堆積,心中酸複暖,這世上真心念叨他的人,也不過了了二三。耐下性子,坐在堂前,翻着書帖,聽着裴叔絮叨之語,不知不覺,天近黃昏,草草用過晡食,早早吹燈入睡,竟是一夜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
洗漱過後,雷剎一身短打,在院中練武,門院前裴叔歡天喜地進來,道:“郎君,有個仆役駕車上門,邀郎君赴宴。”
雷剎收勢:“什麽人邀我?連個請帖也無?”
裴叔笑呵呵道:“來人道:只與郎君說七返糕,郎君自知。”說畢,又皺眉,擔心道,“私會總于名聲有礙,郎君不如請了裴娘子上門相看提親。”
雷剎咬牙切齒:“裴叔,休要胡言。”返身進屋換了一身胡服,頗為惱怒地道,“不過同在司中當差,有些往來?”
裴叔更加高興了:“原來熟識,那倒也算得知根知根。”
雷剎氣結:“你老怎知她是女子?”
裴叔笑起來:“哪個郎君會為着糕點請人赴宴,有這些巧思的,定是個女娘。”
雷剎逃也似得牽了馬出門,老叔見到他,揖了一禮,道:“郎君請。”
山中寒來早,遠看已是一片蕭瑟,山腳更是枯草茫茫,那幾處孤墳魂幡随風飄搖,有渾身缟素的未亡人在那哀哀哭泣。
雷剎眼皮都懶得一擡,問道:“老叔,那女鬼,你們寺中便不管?”
老叔無奈道:“她也不曾作惡,不過誘一二好色之徒,吓他一吓。”
“夜宿豪宅,醒來身處墳堆,怕不吓出人命?”雷剎哼了聲。
老叔道:“至多病上十天半月,若出人命,寺主不會放任不管。”
倒是哭墳的女鬼遠遠看見雷剎,大驚失色,身形飄忽,瞬間遁入墳中,不見了影跡。老叔嘆道:“副帥吓到了她。”
雷剎語結:“原來還是我的過錯。”
老叔頓笑,他将雷剎送到寺中後院,躬身道:“副帥知曉去路,小人先告退。”
雷剎也不與他客氣,循着小道過門繞到了風寄娘所住的小院,見院門敞開,跨過門檻便見風寄娘在一棵老桂下拿着一把花鋤鋤地。
“冬日能種得什麽?”雷剎出聲問道。
風寄娘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嗔道:“郎君不出聲,倒吓得奴家心悸。”又扶着花鋤笑,“欠了郎君好酒,少不得挖出珍藏相待。”
雷剎聞有好酒,系了袍角,拿過花鋤:“你指了地,我來挖。”
風寄娘随手一指,自己坐在階前,道:“時日久了,記不大清,只知埋在樹下,卻不記得了究竟在哪處。”
雷剎看她一眼,不由疑心她存心捉弄:“既是自己親手埋的,怎會不記得何處? ”
“年長月久的,事事都記得清楚,那還了得?”風寄娘笑着反問。
雷剎無法,只好在她指的那塊地下鋤挖酒:“風娘子言下似乎別有深意。”
“副帥多心了,不過随口一說而已。”風寄娘拍拍裙角沾得泥土,撚去一片落葉,“奴家只記得埋的是難得好酒。”
“說不得酒變老醋,酸得人牙倒。”雷剎挖了一個坑下去,也沒見有酒,直起腰道,“你不會戲耍于我,哪來的酒?”
風寄娘道:“左右不過樹下,副帥既動了手,再辛勞一場。”
“這也算得待客之道?莫非我是你家力夫?”
風寄娘抱膝睨他一眼,笑道:“奴家哪來得這麽俊俏的力夫,萬金尚求不得。”
雷剎瞪她一眼,又洩氣:“我堂堂男子漢,不與女子計較。”
風寄娘嫌幹坐着無趣,搬了風爐蒲墊出來煮茶,輕煽着火,指揮雷剎道:“副帥挖酒,避着老桂的樹根。”
雷剎挖了幾處仍沒挖到酒,更回懷疑風寄娘捉弄,沒好聲氣道:“說有好酒待客,連酒壇都不曾見到。”再下鋤卻小心了一些,這老桂枝幹粗壯,結球般生了一樹的金桂,清香撲鼻。
“好酒如山中老參,自有意識,說不得知道副帥要吃它,遁在土中不肯現身。”風寄娘将自曬的桂花投入水中,戲言道。
雷剎将樹下挖得七七八八,挖得一身臭汗,霜色的皮膚浸了汗水,有如美玉生輝,他邊揮鋤邊道:“朗朗乾坤,哪來得些許精怪。”
風寄娘聞言,擡臉看看天,道:“乾坤朗朗,精怪自是避讓。”
雷剎停下動作,看牢她,擰眉問:“何意?”
風寄娘回以一笑:“副帥何必明知故問。”
雷剎凝眸沉吟,輕呼一口氣,發洩似地重又在樹下挖酒,忽問:“孟娘子與斛斛可還有緣?”
風寄娘不答,壺中水沸開,頂得壺蓋撲騰有聲,許久,她輕嘆:“一個身死,一個魂消。”
所以,她們無緣。
作者有話要說: 耽誤了兩天,明天雙更補上,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