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秋也過(二)

雷剎将老桂下一圈的地挖了個遍, 鋤頭觸到硬物, 唇邊帶了點笑意,道:“原來真有酒。”

風寄娘嘆氣:“郎君總是生疑, 奴家豈是信口開河之人?”

雷剎刨出酒壇,拿手抹去泥土,一掌拍開泥封, 清冽的酒香撲面襲人, 熏得人暈陶陶生醉,不由贊嘆:“果然是好酒。”

風寄娘在一張老舊的食案上擺開兩只瓷碗,一碟香豆, 道:“可惜無肉,郎君将就。”

雷剎拭淨壇口,倒了兩碗酒,酒色如水, 酒烈如割,過喉留香,入腹火燒, 又贊一聲:“好酒,不知是哪家的酒?”

風寄娘笑道:“風家酒, 別無分店。”她略有得意,唇角與眼尾揚起一點, 緋紅的胭脂醉在那抹笑意裏,比酒還要醇烈。

雷剎執碗仰起頭一飲而盡,烈酒滌盡心腸, 懷裏似揣了一團火,燒得血液沸騰:“此酒何名?”

“何年。”風寄娘道。

雷剎擡眉,搖頭道:“不好,矯揉造作,不配好酒。”

風寄娘笑:“郎君取個好名來。”

雷剎道:“就叫好酒。”

風寄娘掩唇大笑,為他又了斟一碗酒,親手奉上,雷剎接過又是一口飲盡,剛要說什麽,只感酒氣上沖,入太陽穴到頭頂心,腦中昏昏,醉意泛濫泥沼似得将他整個吞沒,直至沒等頂,要睡不睡前,唯有一念:又着風寄娘一道。

風寄娘看他軟軟伏在食案上,黑發襯着玉白的皮膚血色的紅唇,執碗嘗了一口酒,自語道:“好酒豈有不醉人的。”

冬來寒風有刃,風寄娘進屋取過一件厚披風,蓋在雷剎身上,又将風爐移近,笑道:“不知副帥夢中幾年。”

雷剎恍忽間似已辭了風寄娘騎馬返家,山腳孤墳處,扮作未亡命的女鬼在那嗚嗚哀哭,上前攔馬,問道:“郎君何往?不如到奴家屋中小坐?”

雷剎暗疑:她怎得不怕我?拍馬前行,不去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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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哀泣:“郎君憐我,冬夜衾冷,窗臺結霜如雪……郎君……郎君。”

雷剎将女鬼撇下,進城回家,裴叔在門前掃塵,見了他眉開眼笑,趕忙上前為他牽馬:“天寒地凍,郎君快進屋,娘子煮了一壺熱湯。”

“娘子?”雷剎疑惑。

裴叔笑起來:“兒行在外,不母則憂,娘子擔心郎君沒帶厚衣,□□叨着天要下雪怕你受寒呢。”

雷剎擡頭看天,果然灰沉沉的,像是有雪。奇怪,甫入冬便要下雪?須臾,他臉上一寒,幾點雪花飄飄然然地空中飛落,落在他的臉上化成一點冰水。

裴叔吃驚,催道:“郎君快進屋,屋中點着火盆。”

雷剎深吸一口氣,按捺住暴戾的情緒,種種古怪,定又是風寄娘所為,他記得,他好像醉了?随着裴叔進院,一間屋門窗虛掩,明亮的爐火透過紙窗,進得屋中,一個三四十歲的婦人跪坐在那熬着一鍋濃郁的姜湯。

她眉目與裴娘子仿佛,體态清瘦,一手執勺,一手托着糖罐,刮着罐底,嘆道:“赤糖價高難得,無禍喜甜,竟用完了。”她聽到推門聲,轉過頭看到雷剎,眼眸中迸出難掩的驚喜,“無禍回來了?外面可冷?快來,阿娘為你熬了姜湯,放了好些赤糖。”

雷剎的手悄悄移到刀柄處,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婦人。

“怎不說話?”婦人起身笑問,拿拂塵撣去雷剎身上的塵霜,唠叨道,“在外辦事可還順遂?裴叔道有女娘邀你赴宴,私會總是不好,若你心儀,阿娘與阿姊商議,擡禮作聘定下親事可好?唉,月月年年的,流水般,無禍竟也到了娶親的歲數?衣服冰人,外頭可是下了雪?快來吃碗熱湯驅寒。”

雷剎心念電轉,幾番猶疑思量,終是将長刀解下,擱在一邊。坐在案幾前,接過婦人送上的姜湯,熱氣撲在他的臉上,嗅到溫辣的甜味,他吃了一口,暖入心扉。

婦人笑盈盈地跪坐在他對面,慈愛地看着他将一碗姜湯飲盡,追問:“可是放少了赤糖?”

雷剎深知自己不過入夢,眼前這個婦人不過虛假,沉默許久,才搖了搖頭。

婦人得到回應,滿心的歡喜,柔聲道:“無禍歇歇,廚下炊好飯,再喚你。”

雷剎不知怎的,真的伏案而眠,婦人看他睡去,伸出微涼柔軟的手,小心地将他頰上的幾根發絲抿回鬓邊。

她便這麽守在一邊,笑看着他,似是這樣看着他直到永久,亘古不變。

風寄娘側着頭,看着睡得正酣的雷剎。他生得過于俊美,過于淩厲,他全身都是鋒刃,像冬日最凜冽的寒風,吹進骨縫中,凍得人發抖。而現在,他好看的唇邊帶着輕笑,呼吸帶着酒味,也許,他被酒泡得整個人都軟了,也許,他正做着一個好夢。

葉底的蟲蟻,借着一點的遮擋,便得心安。

風寄娘就着如許美色,與冷月對飲一口酒。

雷剎醒來時,微暖的陽光透過回廊落在他的身上,拉了拉身上的披風,甩掉腦袋上的一點昏倦。他醉了,做了一個夢,不記得夢到什麽,只記得是一個好夢,以至于他懶得與風寄娘計較,倚着憑幾,看輕風吹落一地的金桂。

“郎君酒醒了?”風寄娘将壇中的酒,分成幾壺,塞好瓶塞,戲谑道,“是奴家的不是,不知郎君量淺,竟是醉了一晚,這酒便作賠禮,還望郎君笑納。”

雷剎接過酒,難得心平氣和:“我自醉了,與你何幹,不過,好酒難得,我厚顏收下。”

風寄娘低眸微笑:“郎君應有好夢。”

雷剎想了想,昨夢只餘一個尾巴,要去抓,它已遙遙飛天,只留一點餘味一點遺憾,他道:“确實是好夢。”夢到什麽,又有什麽要緊,不過夢罷了。

風寄娘遺憾道:“郎君數次來,都不曾見到寺主,今次又錯過了。寺主接了不良帥的邀約,去了徐府。”

雷剎詫異:“歸葉寺與徐帥相熟? ”

風寄娘點頭:“正是,他們乃知交好友。”

“徐帥有邀,是友邀還是為着公事?”雷剎問道。

風寄娘反問:“上次托副帥查的事可有了眉目?”

雷剎把玩着酒瓶,忽笑:“風娘子還不曾告訴我為何要查齊府三十餘人的生辰八字。”

風寄娘想了想,終答道:“奴家也不過忽生的念頭,無憑無據無緣由。人有輪回,過奈何橋,飲一碗孟婆湯,再入凡塵數十載,除非另有變故。先前侍郎府命案,寺主發現老夫人身過魂消,似有将她魂魄攫去,不讓她入輪回道。齊府三十多人,同樣魂分魄散,奴家雖知他們是被怨屍吞食,仍心存僥幸,看看可有牽連。”

雷剎從懷中取出一卷絹紙,道:“我托了十一郎去查,齊府三十多人的生辰八字,有二十多人可查,其中還有出入差錯,另十許人,不可查。”

“多謝副帥。”風寄娘接過紙卷,解開細繩,一目十行看過,放下名單,深鎖眉頭。

“可有蹊跷異樣?”雷剎問道。

風寄娘重又拿起名單看了看,道:“其中有一下仆喚阿大,與李老夫人出生時辰相同,只是,他們一個年逾古稀,另一不過二十幾許。”

“人之魂魄拘去有何用處?”雷剎又問。

風寄娘輕笑:“郎君這話如同在問:人之性命有何用處。”

雷剎也知自己問得可笑,道:“年紀不同,出身不同,京中百萬人,同一時辰出生者不知繁幾,算不得怪事。”

“副帥言之有理。”風寄娘嘆氣,将紙卷棄到一邊,“不過,奴家心中卻放不下,總覺裏面有幾分怪異。”

“同時辰出生者其數為巨,魂魄消散的怕是不多。”

風寄娘一個激靈,想起什麽,道:“副帥稍侯,我推一下他們原本的命數。”

雷剎點頭,在旁靜坐。

風寄娘點了一爐清香,蒲盤上阖目打了個蓮坐,煙霧聚又散,繞身幾匝,漸凝成命盤狀,天幹地支、十二時辰,星宿五行依稀可見……饒是雷剎自持冷靜,也不禁驚嘆奇妙,坐那看命盤輪轉變化,風寄娘隐在霧中,身形漸渺。

風寄娘究竟什麽來歷,衆生皆有來處,她又來自何處?雷剎暗問。

一爐香燼,輕煙散去,風寄娘緩緩睜開雙目,道:“怪哉!”

“如何?”

風寄娘滿滿的疑惑不解,答道:“好生奇怪,李老夫人與罷,阿大也罷,他們都是命數耗盡而亡。”

雷剎輕咳一聲,沒聽懂,問道:“何解?”

“李老夫人死于毒殺,阿大死于怨屍攝魂,都屬死于非命,然而,她們本就命盡,命中注定要死于此時。”

“風娘子是說:李老夫人就算沒人下毒,她也到了數壽?阿大沒有怨屍奪魂,也注定将亡?”

風寄娘點頭:“不錯,好生奇怪。”

雷剎問道:“或許,老夫人命數中便是死于毒殺?阿大命數中死于怨屍?”

“不對,老夫人之亡,還可道是命定,但死于怨屍奪魂絕非命數,怨屍本為異數,不入常理。”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一點再補另外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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