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暗湧(一)
風寄娘與雷剎列了種種因果, 卻不得其解, 雷剎出主意道:“既是人為,不如在京中暗查看看可類似案件。 ”
“也好, 勞副帥憂心。” 風寄娘福身鄭重道。
雷剎看時日不早,抄了兩壺不起身告辭,剛到院門前撞着匆匆過來的老叔, 他領了一個小厮, 二人皆有急色。
“副帥且慢,徐帥與寺主請娘子與郎君過徐府有事相商。”
“可知何事?”雷剎意外,問道。
老叔搖頭, 一邊小厮道:“只知事急,卻不知為哪樁。”
雷剎尋思既然找上自己與風寄娘,無非為着命案,最近真是命案頻出, 接二連三的不良司上下緊繃着一根筯。
連風寄娘都略有不解,不知什麽案件,徐知命與一葉和尚這般鄭重其事, 當下不敢多言,與雷剎一同趕往徐府。
二人到了徐府, 管事過來領着二人過五道門直入後院水榭,白玉為帶, 中有樓閣,碧波鏡平,兩兩相映, 步入玉帶橋生水天颠倒的暈昡感。等風寄娘到樓中,座中另有二人,一人白面微須,正是葉刑司的父親大理寺卿葉道凜,另一人裹在厚重狐裘中,俊秀的臉上似有病容,卻不掩他迫人的風姿,正是當今天子的九子姜淩。
幾下見禮,姜淩擺手入他二人入座。
風寄娘暗地看了姜淩幾眼,見他眼底泛青,唇色泛白,羸弱不勝寒風,便知他身體極差,徐知命與一葉和尚都推過他的命數,都是早逝的命格,也不知姜淩本人知不知曉,看着倒極為坦然,無一絲彷徨陰郁。
雷剎看了幾眼一葉和尚,皺了皺眉,他極為不喜這個和尚,端坐座次恍若世外高僧,悲憫慈悲,然而,這個和尚的眼眸如萬年無波的死水,不見一絲漣漪波動。
一葉擡了下眼皮,看雷剎一眼念了聲佛號,仍舊入定般坐在一側。
姜淩揮退了左右,憂愁道:“阿兄……”他欲言又止,轉口道,“阿父震怒,三嫂又步步相逼……”
徐知命與葉道凜互視一眼,雙雙苦笑,道:“聖上仁厚,太子行事也實是過了些。”承平帝仁愛之君,卻又寡斷,對子對下臣都多有寬宥。
雷剎與風寄娘聽得一頭霧水,徐知命将案上卷案遞與他,二人看畢,大皺眉頭,竟然事關當今太子姜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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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姜決疑東宮屬臣不忠,有小人盡讒言,道:聽聞忠骨做槌 ,擊鼓鼓聲洪亮 ,奸骨做槌 ,鼓聲沉悶,太子殿下不如一試?
姜決當真将屬臣剔骨去肉,取腿骨做槌,命樂師擊鼓,示于諸人,自己則閉目細辨鼓音,又沉又悶,摔杯怒道:果有二心,殺之何辜?又斥問諸人:你們何人忠于孤?何人是忠?何人為奸?
諸臣忙跪拜表其忠心,有直臣怒斥太子暴戾,太子盛怒,拔劍殺之,親手剔出腿骨,命樂師擊鼓,聞鼓響亮,怆然淚下,悲聲道:是孤誤會了,孤痛失臂膀。
承平帝得知後又驚又怒,他對太子平日作為,亦有耳聞,只是不忍加以責罰,往日死幾個內侍婢女,處理了便是,不曾想太子變本加厲,大廳廣衆之下,做出這等駭人聽聞之事。
朝上參太子的奏折積如山高,承平帝恨太子辜負自己的厚望,将太子幽禁漓江行宮中。本想着事過境遷,等得太子認錯改過自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偏醇王妃借此又扯出一件舊案秘聞,聲稱醇王為太子所殺。
當年醇王有一孺人,有沉魚落雁之姿,跟随醇王妃到東宮赴宴,不知怎麽撞見了太子。太子聲稱該孺人不守婦道,言語輕佻,以色相誘;孺人則道太子輕薄逼迫于她。醇王本就與太子不睦,知曉勃然大怒,怒罵太子辱他妾室,太子則一口咬定是孺人□□于他。
真相如何仍不可知,那孺人當晚拿燭臺刺穿自己脖頸自盡而亡,血泊旁一行血書“妾之血證妾之清白。”
醇王生性直莽,見了這行血書,揣了一把短劍去尋太子算賬,太子不曾想醇王竟不顧手足之情,奔逃至花園,争執間将醇王推下假山,醇王頭部被銳石所傷,當場斃命。太子散發跪于承平帝身前,聲淚俱下,又自請為弟弟償命。
承平帝雖痛心醇王意外亡故,去不忍心苛責太子,一面加恩醇王府,一面将各種兄弟相争之禍歸于孺人頭上,道:色如刮骨鋼刀,諸子應引以為戒,不可輕忽。
如今這樁往事,又被醇王妃給翻了出來,拼着流放也要告太子辱弟婦,殺手足。群臣本就心悸太子殘暴,紛紛跟着上書求聖人徹查。
承平帝被諸臣架于火上,左右為難,欲為太子說話,禦史痛心聖裁不明,一頭撞在柱上,以血肉勸谏。
太傅、左右仆射,禮、戶、吏三尚書等又請廢太子。
承平帝在朝堂上氣白了臉,泣問一聲:諸卿何以逼朕?莫非諸卿無子?問罷扔下朝臣拂袖而去。
徐知命道:“聖人囑我暗地查明醇王一案,以及,蕭孺人之死。”
雷剎看向他,徐知命尴尬一笑:“聖人疑心孺人之死,乃後宅陰私。”
雷剎一聽此言,心中一陣氣悶,一國之君竟一心要将事推于後宅婦人身上,未免……“那醇王案又當如何?”
徐知命與葉道凜看了眼姜淩,道:“天不可欺也。”
太子案,徐知命也好,葉道凜也罷,都是頭痛不已,太子确實不堪為君,拔拉一下聖上諸子,真是個個一言難盡。
諸王得知太子将廢,均是心緒浮躁,堪堪作着表面功夫。只有瑜王這個奇葩,卻是恨不得鼓樂鳴之,宣以天上。
瑜王行八,與九王姜淩一母同胞,均為繼後所生。承平帝相貌堂堂,繼後雖無十分美貌,也生得端莊秀氣,姜淩更是風采過人,瑜王姜準也不知肖誰,名叫準,卻生得一點也不準确,肥頭大耳,小眼肉鼻,文不成武不就,六藝半點不通。
承平帝好書畫,遂請書法大家陳笥教諸子寫字,姜準那一筆字醜得,差點沒把陳笥的鼻子都氣歪,想着十指有長短,資質有優劣,幸許勤能補拙,結果,姜準倒着三角眼,道:“我生而富貴,還要一坐大半個時辰,坐得屁股生瘡寫字?哼,只有那些汲汲營營的酸腐書生才這般刻苦。”
陳笥遭此羞辱,不肯再教姜準,每每見了承平帝就拿袖子擋住臉,稱自己無言面君。承平帝無奈,放陳笥自由,回去拿了鞭子要抽姜準。姜準将糕點往嘴裏一塞,就地一滾,抱着承帝的腿嚎得跟殺豬似得,眼淚鼻涕全往親爹的衣袍上擦,害得承平帝連揍他的念頭都生不起來。
好在姜準雖然形容不堪,各樣不通,也不過好個吃喝玩樂,鮮少仗勢欺民,他腦子又不大靈光,只知逞兇鬥狠、胡攪蠻纏,尋常愛惜顏面的權貴也不願與他計較。每每姜準出行,真是雞狗避走,由他張牙舞爪一番打道回府。
太子被幽禁,姜準高興得跟只□□似得在王府中呱呱地樂了半天,令舞伎樂伎奏樂跳舞,自己也樂得抖着一身的肥肉跟着拍手拍腳起舞。
瑜王妃李氏真是倒吸一口涼氣,揮退衆伎,問道:“大王不要命了?不知聖人因諸臣彈劾太子之事大怒?”
姜準翻翻小眼,拍拍自己肥短的脖子:“怎滴?我便不是親生的?何妨砍去?”又噴氣道,“偏心眼偏了這些年,都偏到咯吱窩去,如何?養出這麽個暴徒,商纣王都要輸他三分。”
李氏搶過酒杯,怒道:“太子行事暴虐,人人自危,被幽禁深宮,自是大快人心。可有幾人像大王一樣,縱情作樂引人注目的?”
姜準“哼”了一聲,又咕咕笑,爬到食案上,腆着一肚肥油與李氏道:“娘子,說不定有我們的機緣呢?好歹我也是嫡出,太子倒了,輪也輪到我。”
李氏真恨不得澆他一盆冷水:“大王慎言。”伸指一推姜準的大頭,“大王可懂治國?可會批閱奏章?”
姜準怒道:“放屁,我怎不懂?什麽忠言逆耳,什麽遠小人近賢臣,什麽虛心納谏,什麽治大國如烹小鮮。”摸摸自己的鼻子道,“我烹的小鮮甚是鮮美,阿娘都贊過。”
李氏嗤之以鼻:“大王又知哪個是小人哪個賢臣?天下諸事,哪個是要緊的,哪個可先擱置的?再說了,一大早的,晨鼓未歇,大王就要起床準備早朝了,大王那時,好夢正酣呢。”
姜準擠擠小眼,将李氏看了一遍又一遍,湊近她:“娘子就不曾肖想這天下至尊之位?”
李氏好大的一個白眼:“若是大王有些斤兩,倒可争争……不然,免得丢了小命。”
姜準深覺有理,想了想,又跳着腳叫道:“就算我尋常,我那些兄弟又有好的?也不過兩個窟窿出氣的貨。唉,只有小九是好的,可惜小九身體不好。”
李氏剛想說什麽,姜準忽然靈機一動,哈哈大笑,拍掌道:“有了,小九聰明,什麽都知道。我去争皇位,将來事事問了小九的意見,豈不是兩全其美?”
他也不管李氏在身後連聲呼喊,抖着肚子出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