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阿感已等了多日,雖這期間陳都尹一直沒有來,但以他盯梢時看到的沈姑娘與之相處的細節,他想着陳大人不會不來的。
阿感只是松了一口氣,心裏石頭落了地,把人抓了扔到水牢裏,他就不用天天戒備着了。
阿感本就情感冷漠,更是不解男女之情,他不會對陳松與沈寶用生出惋惜,也不能理解太子殿下為了一個女人如此折騰的行為。他就想着趕緊完成任務,可以正常寝眠。
陳都尹還是很小心的,但他再小心也不及做着萬全之策的他們,這園子已被設為天羅地網,就是再來幾個陳都尹這樣的也都能一網打盡。
薄且這裏,也早在陳松進到園中時得到了消息。他把對哨拿回到手中,定晴看了一眼後把它握在了掌心裏。
沒讓他等多久,掌中的對哨一開始是不出聲的震動,接着薄且就聽到了聲音。很清晰的哨聲,很明顯是由他手中的對哨發出來的。
薄且輕輕道:“呵,總算是來了,都讓人等不及了。”
陳松在吹響對哨前,他重新勘察了一遍園子。确定了太子只身呆在他自己的院子中,也确定了別的院子的主屋沒有人住的情況。
而上次步入的西邊的院子,主屋是有人的,而且奴婢比上次還要多,沈寶用應該是在這裏。
可陳松吹響了鴛哨後,屋中一點動靜都沒有,他等了一會兒,整個院子還是安安靜靜毫無反應。陳松這時已感到不對勁,但他都走到了這一步怎麽可能再回頭,他收起鴛哨,毫無猶豫地跳了下去。
也就在他跳下的同時,周圍陸續出現黑衣人,他們皆是太子的暗衛。陳松明白是中了埋伏,他把劍撥出準備應戰。
沒有人說話,只有刀劍相撞的聲音。因太子的命令是要抓活的,暗衛們難免束手束腳,再加上陳松可是不管不顧手上不留情的,雖劍中沒有殺意,但若不小心應對稍有疏漏,也會被他傷得暫時失去戰鬥力。
明明是下了網的,羅網是由特殊材質制成,一般的利器斬斷不了,也不知目标人物是怎麽從中掙脫出來的,暗衛們往收回來的網上匆匆一瞥,竟見到一塊兒地方被斬壞的,心裏皆驚奇,不知殿上要抓的此人是什麽來頭,用什麽斬壞的羅網。
兩邊打得正酣,阿感卻并不在此處,他最重要的職責是保護太子的安全,此刻他護着太子剛剛邁進西院,一進來就看到院中已經開打。
院中這麽多人打鬥,就算無人出聲發出的動靜也不小,終是驚動了屋中人。
沈寶用只往外面看了一眼,就有肝膽俱裂之感,她日日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她慌忙地穿着衣服,眼眶鼻子都酸了,陳松終究還是來了,為了她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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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寶用穿好衣服後全力往外跑,春然與夏清不知發生了什麽也不敢攔她,待她拉開屋門跑出去時,被守在外面的玺兒一眼看到。玺兒正要有所行動,有人快了她一步。
沈寶用忽覺一股大力拉住了她,她想掙開但做不到,對方的手像鉗子一樣,且力大無比。她回頭去看,薄且的臉出現在眼前。
他瞪着她,陰沉着聲音問她:“你要去哪?看不見刀劍無眼。”
無需回答他,他們都知道她要幹什麽,有一個人為了她而來如今陷在險境,她根本顧不上個人安危,只想要第一時間沖到那人身邊,與他并肩一起同擔共承。
這一次不再是阿感口述,而是薄且親眼所見。他與沈寶用算起來認識的年頭不少,她可不是什麽講大義只談情的人。
從她第一次算計他的妹妹們開始,她就成了薄且的眼中釘。在防備她的過程中,她的心性作派,薄且就算不去刻意了解,也算是摸清了七七八八。
她那心眼兒堪比他的羅網,她虛榮,就那樣的出身與經歷還在枉想高嫁,她還心冷,對誰都有所保留,她對沈芮甚至是對她養父養母,皆是利用大于情感。
她真的算不得一個好姑娘,若是把她身負人命的事算進來,她豈止不是好人,妥妥一個惡人。
可現在,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為了一個男人不管不顧,抛開了她以前行事的原則。好像她被換了芯,薄且覺得她陌生的同時,生出了渴望。
被滿足的不會生出渴望,渴望之所以叫渴望,無非是一個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讓人生憾、生怨、生恨。如薄且現在這般。
薄且以一手掐住沈寶用的兩只手腕,他站在臺階上,另一只手一使力,鴦哨碎在了他手中,這礙眼的東西終于可以毀掉了。
只有陳松能聽到的巨大嗡鳴聲令他頭痛了一下,他看見了薄且也看到了沈寶用。
四目相對,沈寶用喊道:“你快跑!不要管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陳松,你能跑到哪裏去,束手就擒吧。你以下犯上,橫闖別院,私探中饋,罪名羅列重可判忤逆,想要留下性命現在低頭認罪還來得及。”薄且娓娓道來。
說完他看向沈寶用,沈寶用一副肝膽俱裂的樣子,薄且手上不由自主地加了力。
這好像提醒了沈寶用,她回頭看向薄且,眼神不再執拗,突現了幾分柔軟。
薄且很滿意她的變化,但這還不夠!
陳松确定了沈寶用的位置使出了殺手锏。他本該是毒蠱嶺嶺主的孩子,在試毒用毒一事上在場無人能及,他早就做好了準備,若是被發現了他還有最後一招,放毒。
他給沈寶用的鴦哨有避毒的功效,但現在被太子毀了,只能先把人救出去再行解毒。
可陳松不知道的是,薄且把他的生平了解了遍,知道他襲承其母擅于用毒,早就作了防範布屬。
就聽阿感道:“小心。”
這句小心之後,薄且給沈寶用嘴中塞了一丸進去。所有暗衛的面前統一出現了如面罩一樣的東西,再加上有所準備,紛紛速移到下風口,雖有人中招但不過二三,大部分人都沒事。
阿感守在太子身前,見毒氣散了後才撤到一邊。
陳松見他散出去的毒氣沒起到作用,他趁着阿感不再擋在太子前面,衆暗衛還在躲毒之際,朝薄且與沈寶用的方向突襲而去。
陳松這算是孤注一擲,不成功便再無機會。是以,阿感還是晚了一步,讓他近身到了薄且面前。
二人以掌相搏,這一掌的威力連沈寶用都感覺到了,有風拂起她的碎發,幾息之後才落了回來。
使出這一掌後,陳松微楞。他知道太子有打仗的經歷,絕不可能手無縛雞之力,刀劍也該是會使的。但他沒想到,太子還有深厚的內功,渾圓且正統,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的。
陳松對太子又有了新一層的認識,他習得此等武功,在戰場上都沒顯露過,當真是深藏不露。
陳松知道他失敗了,輸在充分了解對手并做出萬全準備,且自身可能并不需要暗衛保護之人的手上,陳松沒有疑惑沒有不服。
他這一擊不成功自然不會再有機會,阿感怎麽可能二次失手。他淩厲出手,加上趕過來的其他暗衛,最終擒住了陳松。
薄且馬上道:“把人押入水牢,不得放出,生死聽天由命。”
陳松沒有求饒,只對沈寶用說出一句:“不用管我,我命硬着呢。”
阿感親自押送陳松,滿院子的暗衛随着他一下子消失在了院子裏。
薄且松開了沈寶用,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沈寶用沒有一點遲疑地跟了上去。
她在後面叫着:“殿下,太子殿下,殿下,”
薄且不理她,像是聽不到一樣,步子邁得又大又急,沈寶用腳速跟不上,心裏一急摔了下去,薄且聽到了動靜卻不為所動,好像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令他停下。
沈寶用根本顧不得摔的這一下,她不知摔到了哪,也感覺不到疼痛,她眼中只有前面的高大身影,此刻他像山一樣不可逾越,攀登不起。
薄且就這樣一路回到了他的院子中,守銘為他開了院門。遠遠地傳來了聲音,一開始還聽不清,後來那聲音越來越清晰,是沈姑娘在叫他們殿下。
守銘小心地看了一眼太子,見太子面上并無愠色,太子也沒說關門,更沒說不讓人進來,守銘心領神會,沖守門的小厮擺了擺手。都是近身侍候太子的,哪一個不是耳聰目明,一下子就明白了總管的意思。
守銘跟在太子身後,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見沈姑娘已到院門口,毫無阻礙地進了來。他收回視線見太子進了屋,他則守在了外面。
他能自作主張地放沈寶用進院,卻不能讓她直接進屋,待沈寶用急匆匆地來到屋門前,守銘上前一步攔住了她:“沈姑娘莫急,稍等片刻,待奴婢去禀報了殿下。”
守銘的話讓沈寶用冷靜了一些,此事不是她着急就能馬上解決的,薄且擺出這種姿态就是為了讓她着急的,她知道她都知道的,但,她還是急啊。
什麽是水牢,她雖沒見過但能想象,還有什麽一直關着不得出,薄且還說了生死,沈寶用哪還顧得了別的,再說若薄且是成心的,她不正是該急給他看嗎,哪怕能澆滅他一絲火氣,解恨一分也是好的。
守銘出來後,笑眯眯道:“姑娘進去吧。”
“多謝。”沈寶用提步而入。
薄且盤腿坐在窗前矮榻上,面前榻桌上擺放着一冊書。他慢慢地翻着,看上去十分認真。
沈寶用上前幾步,在那矮榻前跪了下來,她擡頭看着薄且道:“殿下,自打陳大人當了都尹,以前的好多疑案難案都是他破的,他一心為民辦案,他根本不是忤逆之臣。”
薄且停下翻書的手看了她一眼,她眼中滿是殷切的光,他漠然地收回視線,重新看向那冊書。
沈寶用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裏面所有的光都滅了。她緩緩道:“你要如何才放了他?”
薄且“啪”地一下把冊子合上,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反問道:“你覺得呢?”
這裏的每一息每一時對沈寶用來說都十分煎熬,但在薄且這裏卻恰恰相反,他終于可能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吐出心中郁氣。
所以,他才不會那麽快地給沈寶用答案,他要聽她說。說得慢不要緊,說不到重點也不要緊。她不是很能說很硬氣嗎,句句戳人肺管,有時甚至能給他氣到語結。
這一次薄且倒要看看,她這張不服輸的利嘴會怎麽說。
沈寶用在薄且緊盯着她的目光下道:“我從今日起自願留下,從此在園中做奴做婢,任打任罵,我的都城戶籍也交由殿下掌管。”
薄且眯了眯眼,她可真行啊,在他剛覺舒氣的當口,她輕而易舉地就能挑起他的戾氣。
“做奴做婢?沈寶用,你知不知道能侍候我的奴婢都得身家清白,你算個什麽東西,你配嗎。”
薄且越說越氣,“收起你的小心思,到如今你還敢愚弄我,你有的難道只是一張都城戶籍,做乞丐時你可以說沒有明乙縣的戶籍,被沈家收養後,難道還沒有嗎。只肯把新戶籍交出來,舊的那張只字不提,你私藏起來是想要做什麽?你膽子可真不小,真當我傻嗎。”
薄且掐住她的下颌:“不見棺材不落淚。好,我讓你見。”
不容沈寶用再說話,薄且對外喊道:“來人!”
玺兒走了進來。薄且一指沈寶用:“帶她去水牢,讓她親眼看着。”
沈寶用心裏一顫,她有預感自己将會看到什麽,但她不能不去,她想要知道陳松的處境。
玺兒過來把沈寶用攙扶起來,不知是不是錯覺,玺兒覺得沈姑娘怎麽這樣的輕,好似一陣風過來就能把她吹散了似的。
路上,沈寶用問玺兒:“你以前去過水牢嗎?”
玺兒:“去過兩回。”
沈寶用不說話了,只沉默地跟着玺兒。
待又走了一會兒,沈寶用忽然又問:“那裏死過人嗎?”
玺兒暗嘆口氣,但還是實話實說:“死過。”
這一次沈寶用馬上就問:“都是怎麽死的?”
“溺死的餓死的,下身潰爛而死的,還有吓死的。”
“就沒有活着出來的嗎?”
玺兒搖搖頭:“能被太子殿下關在水牢裏的人并不多,都是些不僅要盜取園中財物還想殺園子中人的惡人,是悍匪,所以他們死有餘辜。”
“可陳大人不是對嗎,他不是惡人,他還有可能被放出來的,是不是?”
面對着沈寶用希冀的目光,玺兒心直口快:“陳大人的罪責可不比他們輕,他已知這裏是太子住的地方,他還敢擅闖,甚至還與太子動手,這事就算鬧到哪裏去,說他忤逆都不過分。”
沈寶用步子慢了下來,玺兒又說:“其實,能救陳大人的只有姑娘你了。”
沈寶用至此不再出聲,直到玺兒帶她來到一扇被塗得烏黑的大門前,此門略高于一般的院門,門上有檐,檐上坐着兇獸,張着大口似能把人吞進去。
大弘各地的水牢都是這樣顏色款式的門,取震水抗火之意,這樣的牢房本就比一般的牢房要陰邪得多,污糟的很,勢必要用大陣守着。
沈寶用不知道這些,她只覺人一到這裏就冷了下來,身冷心冷,她甚至牙齒都忍不住上下要打架。
這裏當然要比外面涼快一些,但不至于像沈寶用這樣,冷到打顫,她是心境的原因,是以這種寒顫更不好控制。
與沈寶用想像的不一樣,這裏并沒有哀號的犯人,這裏只關了陳松一人。
他嘴角有血,明明被抓時他沒有受傷的,他的頭垂着,沈寶用小心地叫了他一聲:“陳松。”
陳松渾身一震,他猛地擡頭去看,見到了沈寶用。
他激動道:“你來這裏做什麽?”伴随他話語的是他手腕上鐵鏈的嘩嘩聲。
“你輕點輕點,手腕都出血了。”沈寶用看得真切,鐵鏈的內側竟是一排排的鋼釘,人不動都能戳到皮肉,更不要提他扯動手腕的後果。
她把手放進水中,才發現這裏的水竟是這樣的涼。
這水正好沒過陳松的胸口,沈寶用正想着還好,這個位置他還能呼吸。忽然一陣鐵鏈絞動的聲音響起,“嘎吱嘎吱”的,讓人心麻。
陳松與沈寶用都不知發生了什麽,但見玺兒拉着沈寶用往後退了一步。
緊接着就見陳松手腕上的鐵鏈帶着他往下沉去,一下子水就沒過了陳松的頭頂。這裏的水并沒有多渾濁,能看清水下。
就見陳松在奮力掙紮,但鐵鏈禁锢着他,他根本站不起身冒不了頭。
沈寶用大叫:“救命啊!來人,救命!”
沒有人理她,連身後的玺兒都只是緊緊地抱着她,把她固定在原地,不讓她跑動也不能行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陳松在水裏掙紮。
直到陳松的動靜越來越小,沈寶用的呼叫聲越來越啞,“嘎吱嘎吱”的聲音再次響起,陳松被一點點地拉了起來。
水面最上面一層都是紅的,那是陳松的血。他的手腕已血肉模糊,濕發蓋在了臉上,眼睛微閉看上去十分不好。
沈寶用不喊了,但玺兒并沒有放開她。沈寶用緊盯着陳松看,但她連喊他的勇氣都沒有。他還活着嗎?
忽然,陳松大口喘出一口氣,緊接着是一口接一口短而促的呼吸,沈寶用身上一軟,差點癱坐在池邊,好在玺兒力大,穩住了她。
待陳松氣息稍微能喘平一些後,他開始吐血,沈寶用哭了,在她的哭聲中新一輪的酷刑又開始了。
陳松知道沈寶用一定是吓壞了,太子太過狠毒,如此對待一個女孩子,他想出聲安慰,告訴對方他沒事,他撐得住,但他實在是痛苦,說不出話來。
而當他再一次被按到水下時,沈寶用快要崩潰了。她回身對玺兒道:“停下,叫他們住手,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帶我回去我有話對太子說。夠了夠了,我看明白了,我都看明白了……”
玺兒一個眼神,陳松被拉了上來,同樣的喘氣步驟他又進行了一遍,只不過這一次,水面上的紅更豔了。
沈寶用全程緊張地盯着陳松,看到他依然活着有了氣息後,聽到玺兒在她耳邊說:“姑娘看清了吧,人沒事,我們該回去了。”
一句話提醒了沈寶用,沈寶用知道若她再不走,第三輪可能又要來了,她道:“我們走。”
走出去兩步後,她回頭深深地看了陳松一眼,然後義無反顧地走出了水牢。
當沈寶用跨出大門的那一刻,她知道有什麽東西變了,她見識過極度的醜惡,見識過美好,她以為自己內心足夠堅定,但不想,她還會有被撼動被淬煉的一天。
回去的路上,她只問了玺兒一句話:“是不是見習慣了,就會像你這樣無動于衷。”
玺兒想告訴沈姑娘,那是因為受刑的是她在乎的人,換作是她在乎的人,她可能還做不到沈姑娘這樣呢。
玺兒本以為沈寶用出了水牢後,恐怕憑借自己是走不回去的,但她沒有,沈姑娘比來時看上去要堅定不少,腳下的步子極穩,完全看不出剛才她在裏面經歷過什麽。
玺兒自問自己十七歲時,還是父母身邊的嬌嬌女,哪怕是武術世家,從小喊打喊殺舞刀弄槍長大的,見到今日這場面也會腿軟,也會被吓住。
難怪殿下要如此費盡周折還一直沒能如願,沈姑娘的心性确實異于常人。
回到太子正院,玺兒守在外面,她看着沈姑娘走了進去。
薄且坐在剛才的位置上,看着她走進來,看着她重新跪下,這一次她道:“殿下,我錯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