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絕(二)
站在原地許久。
夜鳥歸林, 望着最後天邊消失的最後一絲夕陽餘晖, 秦長生低低說道:“無聊。”
旋即, 她便擡起腳繼續往林子外走去。
在她的背後,郁茵站在黑暗中悄無聲息的微笑着, 繼續說道:“真是可惜了,你明明有機會可以改變你的命運。”
秦長生不為所動。
盡管內心千萬個忐忑和遲疑, 她還是沒有任何猶豫的踏出了森林的邊界。
她神色鎮定, 但手指還是情不自禁的收縮着。往外面走了兩三步後,她猛然拔腿狂奔起來。
背後漆黑的森林裏,突然響起一聲槍響。
秦長生腦袋裏一片空白, 在她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一個重重的物體飛過來将她猛地推倒,視野翻轉, 青山餘晖,映入眼簾的轉眼便成了低矮的灌木和土壤。
江中雪半跪在她的背上, 如同天降一般将她壓倒。她半跪在秦長生的背上, 一條腿用力的禁锢着秦長生,側着身體,擡着一條手臂, 手掌前伸, 五指張開。
一縷青煙從她的手掌中溢出,掌心的肌膚白皙如玉,在被高速旋轉打入的子彈擊碎後,她的掌心出現了類似于石頭被擊碎時龜裂般的裂紋。
密林裏, 郁茵手裏握着□□,槍口正對着森林外。似乎明白自己這一槍已經被擋下,郁茵臉上浮現了一陣惋惜的表情,繼而笑了一笑,聳聳肩,說道:“陰魂不散啊,江中雪.......這麽多年了,還是護着這個賤人。”
說罷,她露出一個遺憾的表情,往後面的黑暗裏退去:“呵,要追過來了?”
江中雪收緊手,掌心的子彈在高速碰撞下被撞融了彈頭,從她的手中落下,墜入地面的灌木之中。
江中雪猶豫了一秒,是追着郁茵去還是照顧秦長生,但片刻之後,秦長生就□□了一聲,伸出一只手抓住她暴露在外的腳踝,把她推了下來。
她是面朝地摔下去的,江中雪沖過來時的速度極大,差點把她五髒六腑都給踢碎。秦長生腦袋裏一陣嗡嗡作響,摸到了江中雪的腳踝,下意識的就要把她拽下來。
江中雪連忙站起來。
秦長生摔得極為狼狽,起來的時候臉上額頭破了皮,臉上全是髒兮兮的泥土。
她起了身,暈乎了好一會兒,這才看清面前的江中雪正一言不發的看着自己。
秦長生腦袋斷了片,暈暈乎乎的看着江中雪,又回頭看了看森林,說道:“謝謝謝你。”
江中雪沒有說話。
她只是站在旁邊,靜靜的看着秦長生。
秦長生扶着腦袋出血的地方,看江中雪沒有反應,繼續自嘲的笑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這麽背運,次次都要你救,實在是麻煩你了。”
江中雪搖搖頭,說不上和顏悅色,但神色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她将目光從秦長生流血的額頭上挪開,只說道:“回去吧。”
秦長生點點頭,沒有絲毫的委屈。她扶着腦袋,渾身全是泥巴,臉上髒兮兮的,額頭上擦破了的傷口滲出血,火辣辣的疼。她劫後餘驚的往森林裏看了一眼,扶着自己的腿。這麽一折騰,原本将要愈合的傷口又被崩裂,蹭了泥土的白紗布上已經滲出一點殷紅。
江中雪望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她終于輕聲的,用秦長生從未聽過的溫和語調說道:“你做的已經很好了,長生。”
秦長生先是不可置信的愣了一下,繼而鼻子一酸,紅了眼眶。她轉過頭去,盡力忍住哽咽,用故作輕松的聲音說道:“沒事,這是我們秦家鬼眼的命運,大難不死,但總要受些罪。”
秦家鬼眼的命運,逃不過的命中浩劫,解不開世代慘死的詛咒。
江中雪沒說話。
秦長生按着額頭的傷口,又低下頭察看了大腿的傷勢,轉頭朝江中雪問道:“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江中雪遲疑了一下,又說道:“房裏沒人,所以出來找你。”
秦長生點了點頭,看江中雪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心頭疑惑頓起,問道:“你剛剛沒有受傷吧?”
剛剛江中雪動作太快,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推倒在地,疼得大腦一片空白,如今緩過來了,自然也就理所當然的關心起來江中雪有沒有受傷。
聽到她這麽問,江中雪臉上浮現了一種不正常的神情,她下意識的将手放在背後,像是一個拙劣的孩子面對父母責問時倔強的掩藏,沉默搖頭。
秦長生額頭涼飕飕的疼,大腿上也受了傷,痛得緊,但是看見江中雪這不經意之間表露出的神态,心裏似乎有根弦被輕輕的撩動了一下。
但那不過是昙花一現。撩動的心弦不過是剎那,平日裏的朝夕相處讓秦長生知道,即便是再不甘,但偶爾露出孩童之态的江中雪,對她來說,更适合做一個陌路人。
她和自己也許是一路人,都刀口舔血死裏求生,但是并不是所有壞人都适合做朋友。
即使是鬼眼,活法也有千百種,道不同,不相為謀。
秦長生心裏遺憾,但卻還是打起精神,将自己剛剛如何遇到郁茵,如何被她帶出村子的事情說了一遍。
江中雪聽着,聽到秦長生說起郁茵一再對她說,希望她能說一個願望的時候,皺了皺眉。
秦長生說道:“占着郁茵身體的這個怪物,它不是餘明明,從山腳村的這個地方的調查,我們可以确信,這個怪物早在幾年前便離開了山腳村,它所搭乘的介質便是餘明明的身體。而且,這個怪物該是出自稷山,這個毋庸置疑。”
山腳村裏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聲狗吠聲,也離得遙遠。
路上有細碎的小石子,路的兩旁生了細長的狗尾巴草,因着這路上人少,道路中間鋪了石子不計,但兩旁這些野草自由生長,足足有半人高。借着月光,秦長生手一甩,随手從稀疏的茅草裏揪了一根狗尾巴草。
江中雪細細思索了一下,又說道:“稷山的怪物...........我未曾來過稷山,也未曾聽聞這裏有過什麽妖物流傳的故事,如果有的話,也可能是最近幾年不知從哪裏流竄過來的怪物吧。古蜀之地,蛇蟲瘴氣遍布,如果說它是這裏生長出的怪物,那也是有可能的。”
秦長生聽她這樣波瀾不驚的說起這些,頓時有些咂舌。似乎在江中雪眼裏,這個東西對她來說司空見慣。
即便自己是鬼眼,踏足這魑魅魍魉之中的時間不久,雖然心裏做了許多準備,但提到她所聽聞過的怪物,都絕對不會露出像江中雪這樣習以為常的表情。
似乎江中雪對這些東西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評價一個怪物的由來或是讨論它的故事,就好比在菜市場看見一顆土豆,心裏根本沒有一分驚訝的意思,如果不是這個土豆做了出格的事,她根本不會有多餘的心思看它一眼。
她看上去才二十來歲,要有多少年與黑暗魑魅作伴,才能做到這般熟視無睹?
秦長生心裏發涼。
前面隐隐出現了矮小房子的輪廓,秦長生想起一事,又對她說道:“那個怪物似乎認識的不只是你,還有我。那個時候,它說問我的願望,是活下去,還是永遠不要見到你。這一點不是最重要的,更讓我迷惑的是,它對我說,我是個賤人,而你江中雪,竟然還在護着我這個賤人。”
江中雪聽到她這麽說,有些發愣。秦長生細細的分析道:“認識我,還罵我賤人,這一般來說,罵一個人賤人,基本上是有感情上的仇,要麽就是有什麽東西是自己不如對方,才會罵對方賤人。”
秦長生琢磨着說道:“罵我賤人,這讓我很想不通。按道理來說,如果是因為我答應了郁茵的母親,要揪出這個事情的真相,就是說,想要除掉它。這樣大的仇,我作為它的敵人,它可不該是罵我賤人。”
她摸着腦袋上的破皮,像是觸到了傷口,倒吸了一口涼氣,神色苦惱的說道:“先前我們都達成協議了,自此井水不犯河水,不知道這個怪物發了什麽瘋,又朝我開一槍。要是她沒開槍,我必然會從這件事裏抽身,活着不好麽?非要來逼我查下去?”
江中雪默不作聲。
秦長生推開籬笆,走進院子裏。江中雪叫住她:“秦長生。”
秦長生轉過頭去。
江中雪合上籬笆,神色淡淡道:“或許你該答應郁茵的要求。”
秦長生呆了一剎,江中雪又繼續說道:“我只是指這一件事上,或許你該選前者。活下去,再也不要見到我。”
秦長生站在原地,胸腔裏不知怎麽的,就湧上來一股怒氣。
但她忍着滿腔怒火,只是淡淡的說道:“哦,你可以我多稀罕看見你嗎?一天到晚,自作多情,你以為長了一張漂亮臉蛋,有些本事,就可以為所欲為啊?”
江中雪不置可否,但她依然望着秦長生,繼續說道:“你選前者,郁茵身體裏的怪物就會放過你。之所以朝你開槍,是因為你沒有做出選擇。”
秦長生被她這話給繞的頭暈,嘴上沒好氣的說道:“說的這麽深奧,我怎麽會懂?愛選不選,不選就不選,它跟我廢話那麽多,手裏又有槍,我怎麽知道該選什麽?這事情都過去了,你說了又有什麽用?反正沒有下一次選擇的機會了。”
她氣憤的進了門,開了燈,翻箱倒櫃的找水壺燒水洗澡。王麻子被她進門的聲響驚動,爬了起來,看見是她,心裏松懈下來,揉着眼睛,大着嗓門不滿的問:“哎呀半夜鬧騰啥!你要拆家啊?!能不能消停點啊!你這是在幹啥啊?!”
秦長生心裏氣的不輕,但看見被吵醒的王麻子,她還是竭力忍住怒氣,深呼吸了兩次,壓下聲調,盡力歉意的說道:“對不起,我現在想洗個澡,你睡覺吧,沒別的事。”
王麻子迷迷糊糊的正要睡,眼睛一撇,不知怎的,又看到了她臉上的泥土,額頭上也滲了血,身上更是狼狽的不行。
王麻子心裏糾結了片刻,還是爬起來,嘴裏小聲的罵罵咧咧,起來穿了個大褲衩,從櫃子裏抱出一大瓶碘酒,嘴上嫌棄道:“丫頭你能消停點?”
他把碘酒擱在桌上,秦長生轉過身來,頭發散了,遮住額頭上的破皮,只抱歉的朝他一笑。王麻子心裏嘆了口氣,臉上也憋不出,只是說道:“丫頭,我不知道你是幹哪行的,但是聽我一句勸,別幹這些了,大晚上,渾身是土,你傷還沒好啊!”
秦長生握着水瓢的手顫了顫。
王麻子又嘆了口氣,意味深長的說道:“我知道外面城市難混,但你一個年輕女娃娃家,也不至于淪落成這個樣子,深山老林的,丫頭,你也愛惜點自己,你身上不疼,自己心也不疼嗎?”
秦長生鼻子發酸,她連忙眨了眨眼,把眼淚逼回眼眶裏。
但眼淚還是忍不住。
秦長生心裏酸楚,但是還是無所謂的背對着王麻子舀水。王麻子看她這個樣子,心裏實在有些難受,劈手從她手裏奪了水瓢,說道:“我來燒水,你去睡一會兒吧。我也不問你在外幹什麽了,你有你不說的道理,有些事,我也不能打聽。”
秦長生深呼吸了兩下,走過他的旁邊。王麻子說道:“碘酒在桌上,棉團在你房裏,自己收拾收拾。”
秦長生的力氣像是萬頃的瀑布洩了洪,這麽一晚上,心驚動魄,直面生死,到現在,她依然覺得自己的手腳都是冷的。
她閉了閉眼睛,坐在桌子旁邊,借着燈光,擰開碘酒的蓋子,用旁邊的棉簽沾了碘酒,擦在額頭上。
王麻子聽到她低低的嘶聲,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跟你一起那個沒回來?”
秦長生嗯了一聲。
王麻子在竈臺下面點了火,塞了幹的玉米杆進去。一時間,整個房間裏陷入沉默之中,只有竈火爐裏玉米稭稈燃燒時噼裏啪啦的響聲。
秦長生坐在桌子上,按着傷口,碘酒劃過她的臉龐,她稍微用力的按着額頭的傷口,把剛剛凝固的血塊給擦下來。
過了許久,她像是終于下了決心似得,說道:“你有父母嗎?”
王麻子起先沒反應過來她是在和自己說話。疑惑了兩三秒,王麻子這才回答:“我爹媽啊?早沒了。”
頓了頓,他又說道:“我媽是被人賣到山村裏的,我小時候她就跑了。我爹不務正業,抽煙喝酒樣樣在行,不過他還算有良心,知道送我去上學。不過他也沒錢給我上學,錢都是鄉裏鄉親手裏借的,這麽多年都沒還。要細說起來,這些年我還是靠村子裏的人長大的。村子裏的人就是我的爹娘。”
秦長生嗯了一聲。
王麻子又說道:“怎麽想起來問這個問題?”
秦長生說道:“沒什麽,我就是想我爸媽了。”
王麻子哦了一聲,說道:“那你爸媽總在吧?我看你不像是受過苦的人,一看就是細皮嫩肉的城裏人,你出來這麽久,你爸媽不擔心你嗎?”
秦長生将額頭上的棉簽拿下來,上面沾了泥土和血塊,她扔在桌上,又換了新的棉簽:“他們對我也不是很擔心。”
終究有這麽一劫。
爸媽在痛哭了許久之後終于還是接受了。秦長生想起自己離開家的時候,爹媽在門口給自己送行,哥哥來接她,去往稷山,作為秦家的鬼眼,執行這場任務。
媽媽保養得還年輕,秦家從不缺錢,時光摧殘不了金錢堆砌的氣質。
她的父母,曾經是秦長生的驕傲,一個容貌美麗,為家盡心盡力的媽媽,一個不茍言笑,卻對自己關懷備至的爸爸。
但那天媽媽卻出奇的蒼老,她臉上依然在笑,溫柔的囑咐秦長生,去了之後要注意保暖,要注意安全。
爸爸對她說,長生,你是我們的驕傲。
他們明知道秦長生是在一步一步走向命中注定的死亡。
但是他們沒有辦法做出改變,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女兒,只好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依然如常态的跟她說話,囑咐她,關切她。
秦長生在離家的時候,用盡力氣,風輕雲淡的跟爸媽笑着說,如果我死了,就當沒有生過我這個女兒。
不要傷心,權當我不存在過。
忘了我吧。
半響沒有聽到秦長生說話,王麻子回過頭去看她。秦長生擡起頭,新換下的棉簽上已經沒有滲出的血跡,她拿起一根新的棉簽,對王麻子笑笑,說道:“其實我有一個從沒有見過面的姑奶,我爺爺的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