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絕(三)
燈火下, 秦長生的聲音十分平靜。
“我的姑奶, 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死了。”
王麻子背對着她在舀水, 聽到她這麽一說,背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回過頭來郁悶的說道:“大半夜你怎麽突然想起來說這些?”
秦長生笑笑:“就當是我突然抽風,我很想跟人說說話, 你就當是我沒事做, 對着空氣說話,不要理我就行了。”
王麻子哦了一聲,轉過去繼續燒火。秦長生坐在桌子邊, 盯着地上扔着的棉簽,靜靜的說道:“我的爸爸見過我的姑奶,在我爸還小的時候。他說, 我的姑奶很漂亮。”
王麻子側過臉看她,有些摸不清她到底是想表達個什麽。都已經死了的人, 再漂亮又怎麽樣?她從未見過面的姑奶, 有什麽好提起的。
秦長生沒有看他,只是繼續說道:“我的姑奶,叫秦長生。她是我爺爺唯一的妹妹, 我爺爺很疼愛這個妹妹, 我聽說,姑奶從小都是嬌生慣養長大的,沒有受過一點苦,沒有受過一點罪。”
王麻子想說話, 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秦長生,秦長生,他怎麽感覺自己聽過這個名字。
他細想一想,似乎面前這個坐在燈火下的女孩子就叫做秦長生,雖然他沒問過,但是江中雪也曾無意間說過她的名字。
王麻子頓時無語,他一邊舀水,一邊問道:“丫頭你可別說我多嘴啊,我可記得你要叫秦長生的是吧?敢情你這家子難道都是些神經病?要讓自己幺女和自己的長輩重名?”
秦長生疲倦的搖頭,說道:“不是重名,那是我們秦家繼承下來的名字。類似于一個暗號,一個約定。”
王麻子心裏咯噔一下,慢慢的轉過頭,帶着一絲憤怒和疑惑說道:“打住!可別和我說什麽你們秘密組織的事情!秘密知道的太多了,可都是要掉腦袋的!別說了!”
秦長生啞然失笑,王麻子見她笑起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揮着水瓢說道:“電視裏都是那麽演的!丫頭你存心害我?!”
秦長生忍俊不禁,先前沉重的心情一掃而光。王麻子見她笑的開心,火氣也上不來了,只得郁悶的說道:“我可不想摻進這些事情裏邊!下個月我就要讨老婆了,再過不久我也有家室了,這個時候不能出岔子!我幫你燒個水,可不是為了惹麻煩上身的!”
秦長生連忙擺手道:“你放心你放心,不會把你牽扯進來的!我不都說了嗎,只是想和你講會兒話。”
王麻子看水燒的差不多了,将它從鍋爐上提下來,說道::“你們的事情我可不稀罕聽,你要閑的慌,那你去找你的同伴講啊!好歹你們兩個還是一起的,總不至于像你說的這麽慘,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吧?”
秦長生一時無話可說。想到江中雪那副冷淡的表情,她就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失去了再講話的興致,只搖頭道:“算了吧,我和她算不上同伴,再過不久,就要分道揚镳了。”
王麻子啧啧了兩聲,說道:“原來你們兩個還不和啊?說說看,鬧了什麽脾氣?”
秦長生無奈的聳聳肩,額頭上的破皮上貼了一塊創可貼,她把頭發挽起,別在耳後,搖頭道:“本來就不是一路人,沒有什麽和不和的。”
王麻子頗為失望的哦了一聲。
秦長生拎過水壺,往後院走去。後院裏有個露天的石臺,平時王麻子洗澡沒什麽忌諱,接了山泉水,脫光衣服就往身上淋。秦長生入鄉随俗,唯一的講究也只是要用熱水。
王麻子把東西遞給她,秦長生往後院裏面去,掀了簾子,肩上搭着王麻子剛找出來的衣服,彎腰開始脫衣服。
王麻子想回去躺着,翻來覆去又覺得睡不着。想着這麽個丫頭一個人流落在外,家裏沒個人找來,大晚上都要跑出去,這麽一身狼狽的走回來,心裏實在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
外面是露天的院子,後面有個小土坡。要是有人從上面走過,八成就看光了。,王麻子自己洗澡無所謂,但是覺得秦長生一個女娃家家在外面洗澡實在不好,便起了身,從旁邊繞過去,走到了簾子後面的後山小路上。
王麻子目不斜視,但就這個距離來講,裏面洗浴的水聲聽起來分外清晰。山風還有些冷,王麻子被這風一吹,腦子清醒過來,轉念一想,他的臉又紅起來,外面洗澡的可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他走過來守着這又算是什麽事?
正想着,風一動,土坡上的氣溫像是驟減了好幾度,王麻子打了個哆嗦,身上蹿出一片雞皮疙瘩。
他往四周看了看,這才擡頭,發現土坡上的樹上,還站了一個人。
黑暗裏,江中雪的眼睛像是風雪荒原裏的狼,發着陰冷的綠光,像是下一秒就要撲過來将他撕碎的怪物,虎視眈眈的看着他。
王麻子吓得腿一軟,繼而拍了拍胸脯,小聲的驚叫道:“我的先人!你走路不帶聲的嗎?!你這樣會把我給吓出毛病的!”
江中雪陰冷的望着他,擡高了下巴,眼眶下一片冷郁之色,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從樹上跳下來,。悄無聲息,落地的時候靜的像一只生了軟墊的貓,朝王麻子走近了一步,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王麻子看到她手上的反光,在月光下,明晃晃的一把刀。
王麻子當即吓傻。
他往後退了一步,哎喲了一聲,擺着手小聲說道:“別!我只是來看後山有沒有人路過,那丫頭在洗澡,我怕有人從這裏過去,丫頭家家被人看到了就不好了!”
江中雪盯着他,目光炯炯,仿佛是在辨認他說的話是否屬實。
王麻子害怕的往後退了兩三步,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江中雪看了他片刻,手腕一擰,短刀在她手裏挽了道流利的刀光,重新別回她的腰帶上。
她低下頭,側過頭望向那邊正在洗澡的秦長生,對王麻子壓低了聲音說道:“如果你是擔心後山有人走過去的話,那就不必了。我守在這裏。不會發生你所說的那種情況。”
王麻子害怕的哦了一聲。
下面洗澡的秦長生聽到後山有人哎喲了一聲,當即彎下腰,掩護住重要部位,又朝這邊試探的問道:“是誰?王麻子?”
借着坡度的阻礙,她看不到上面的情況。王麻子聽見她的問話,又看見江中雪的眼神示意,便敷衍回答道:“嗯,丫頭,我看你一個人出來不方便,我替你守着後山。你放心。”
秦長生這才放下心來,繼續清洗自己身上的傷口與污漬。江中雪望了他一眼,王麻子當即一溜煙繞下山,下山之前還害怕的回頭望了她一眼。
聽到王麻子的回答,秦長生心中頗有些感動,她用帕子打濕了熱水,敷在自己摔青的部位上,想了想,還是對着後山輕喊道:“王麻子,謝謝你。”
江中雪往下望着秦長生,她站在樹上,一只手扶着樹幹,一言不發。
洗完澡之後,秦長生又拿起剛剛沾了泥污的衣裳開始搓洗。聽見後山沒有回答,秦長生又自言自語似得說道:“我那個姑奶,就跟我一樣,嬌生慣養,從小就沒有吃過苦,受過累。”
說着,她輕輕的拿起手,拿沾了皂角的手将散落在面頰的頭發別到耳後固定住:“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姑奶,年紀輕輕的就是死了的那個。在我爺爺死後,我哥哥對我說,我曾經的這樣一個姑奶,也像我一樣,繼承了我家族的這個名字,繼承了我家族的一種能力,她就像我一樣,全家當做一個寶似得供着,十指不沾陽春水,然後,到了某一天,家族裏告訴她,她有不可抗拒的宿命,她有命裏難逃的劫難。”
“然後呢,我這個姑奶,費盡了心思,想要反抗自己的命運,承受了許多常人不能想象的痛苦,經歷過許多離奇詭異的事情,做到了我們家族的極致,力量無比強大,但是最後,她還是死了。”
“聽人說,她死的很痛苦。”
江中雪望着她。
隔着黑暗。
仿佛是隔了三千年的宿命。
秦長生搓着衣服,一邊說道:“我不想死,誰會想死呢?死了就不能再見到自己的朋友親人,失去了未來的所有可能性,我還有很多東西想吃,很多地方想去,我就只是一個普通人,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繼承什麽能力,也沒有想過憑借這個能力平步青雲做人上人,但即便是我想又怎樣呢?我生來就注定要叫秦長生,我從沒有選擇過,因為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命,就是命,反抗或者順從,都只有它将你置于盤中任意宰割的份。”
“不過話也不能說這麽悲觀的不是麽?也許這千百年裏,冥冥之中的上蒼,還是決定給我那麽一絲絲的生機,讓我有機會活下去呢?只要我還沒死,我就得反抗下去。萬一真的贏了。”
頓了頓,秦長生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我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這些事情,實在不該跟你講。不過你也放心,今晚的話你就當我胡謅,只要你別整天扯個大喇叭到處去吼,也沒人會找你麻煩,你就當是聽了個笑話,就行了。”
後山還是沒有聲音傳來。
秦長生洗完衣服,将衣服擰幹,又穿上王麻子給的幹淨衣服,朝後山喊了一聲:“我進去了,別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