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親迎

冬月十二,陰,大風有雪。

楚家有喜,處處披紅挂綠,裝飾得煥然一新,新郎官自然也要打扮一番。

兩個小厮架着楚暮,四個丫鬟在側忙乎,手腳伶俐的将厚重繁瑣的大婚禮服一件一件給他換上,衣服很多,時間有些久,楚暮一直保持着笑容。

闊額高鼻,劍眉星目,眸底似藏着潮汐,永遠氤氲深邃,看不到底下藏着的東西,卻因那時時挂在唇邊的微笑,讓你感受不到任何距離感,只會覺得親切,向往。

楚暮此人,和外面傳言一樣,不管外貌還是氣質,都是個君子。

給他換衣服的丫鬟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膚,臉紅着道歉,楚暮用如月下松濤清泉的聲音安撫:“沒關系,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動了。”

一個婦人打簾子快步走進,卷來一股寒氣,見衣服還沒穿完,立刻皺了眉:“一個兩個都不頂用,這麽點兒事磨蹭到現在?”

小丫鬟急急擋住楚暮,鼓着臉怼了一句:“黃媽媽且小心些,大少爺着不得冷風!”

黃媽媽被頂的肝疼,眼睛眯成三角:“喲,是小銀杏啊,你嬸子我伺候人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銀杏再有勇氣,到底年紀小臉皮薄,罵不過黃媽媽,憋的沒回嘴。

楚暮修長手指搭在頸間,自己扣上襟扣,微笑一如既往:“黃媽媽來了。”

“老奴來看看這裏怎麽樣了,”厲害如黃媽媽,也躲不過楚暮的微笑大法,笑着行禮,“有些慢,咱們得趕趕了,大少爺千萬記得先吃了藥。”

楚暮還沒說話,銀杏小丫鬟就回了:“已經吃了,剛吃完。”

黃媽媽沒理她,只看着楚暮笑:“要說咱們二太太給您說的這個媳婦,雖是個男娃,長的可好看了,比一般小娘子不差!就是聽說脾氣不太好……”

她偷眼瞧了瞧楚暮的臉色,沒看出什麽變化:“脾氣不好也不怕,畢竟人生下來,誰能沒點脾氣?以後處長了,大少爺再哄一哄,一準能讓人安心過日子!大少爺,您馬上就有媳婦了,開不開心啊?”

這些話字面上看沒什麽,配合特殊的語調重音,暗意十足。

帶滿了刺,表達了恰當的幸災樂禍和厭惡,足夠引起不适。

“嗯,”楚暮微笑一如既往,眸底潮汐染上丹霞,愉悅的直白坦率,理所當然,“嫁給我,就是我的人,我自會好好呵護珍惜。”

就像……根本沒聽出話裏的意思。

黃媽媽有些沒趣。

楚暮這是場面話還是出自真心,她不在意,也沒有人在意,她想看的,是這位尊貴大少爺的惱火尴尬。可惜這位大少爺仿佛生下來就少了這根弦,從來不會憤怒,也不會尴尬。

“……是叫謝庭月吧?”

黃媽媽:“嗯?”

“我的妻子,”楚暮指尖搭在膝上,眼梢微垂,眸底有潮汐起落,“名字很好聽。”

黃媽媽眼珠子差點掉下來,不過一個名字而已,還沒見到人呢,要不要笑的這麽歡?

難道這樁親事……真的說到了大少爺的心坎上?

這一問只在心頭跳了一下,就壓了回去。不可能,大少爺病成這樣,房間門都不怎麽出,到哪打聽外面的人,又滿意謝庭月?

對,剛剛還誇名字好聽,肯定是這輩子沒希望成親,好不容易有一個,管他男的女的,都算圓了願望。

黃媽媽心裏鄙視了一下,轉身繼續她的檢查工作。

……

一切就緒,吉時到,楚暮準備迎親,拜見長輩。

“大少爺真好看,紅衣金冠,整個人都精神了!”

“我也好像要這樣的新郎官……”

“就是可惜,腿走不了,接新娘子也起不了馬,得坐車……”

一路上,悄悄躲在柱子後偷看的丫鬟們竊竊私語不斷。

到得正廳,按禮大拜,老夫人李氏笑容慈愛,叮囑連連,母親蘇氏嘴唇微顫,眼眶發紅,但沒有哭。

二嬸孫氏拿帕子給蘇氏:“大嫂,暮兒成親是喜事,您可別舍不得,老話說成家立業,今兒個暮兒成親,下一步就是立業,您這享福的日子長着呢,可不能哭!”

這話一落,整個大廳驟然安靜。

孫氏是勸,還是在紮心,是個人都能品出來。

圍觀衆人心酸的沒法了,大少爺這樣的身體……還有立業的那一天麽?

只求好好活着啊!

楚暮看着蘇氏,話音不疾不徐,如沐春風:“二嬸說的沒錯,娘,兒子今日娶妻,日後和和美美,您的福氣,怕是綿長密密,想拒絕都拒絕不了。”

很奇怪,同樣的話,別人說出口,或是暗諷或是明譏,能挑起足夠的情緒,但沒人當真,楚暮說出來,淡淡如水,卻似講述既存的事實,容不得人不信。

就像他是天之驕子,尊貴無匹,能力無限,說出的話就一定會兌現。

拜完,楚暮坐着輪椅出門,冰冷的寒風打着旋刮來,掀起他的衣角發梢。

有雪花,落在他腳邊,迅速被紅衣蓋住。

“宗——子——迎——親——”

在他身影離開家門的一瞬,老管家站在一旁,中氣十足,面色肅穆的喊出這四個字,悠長,曠遠。

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一路卷着風,披着雪,灑着錢,到了謝家門前。

新郎‘撐着病體’,‘強顏歡笑’,親自坐着輪椅叩門,沒有人忍心攔。

看在錢的面子上,也沒有人會攔。

謝家丫鬟小厮看着扔過來的碎銀子眼睛都直了,還攔什麽門,搶啊!

別人家成親,一筐一筐的銅錢撒,已經算是大方了,到了楚暮這,竟然撒碎銀子,他是錢多咬手,沒處花麽!

話傳到後宅,林氏都驚訝了:“楚家……這麽看重謝庭月?”

“也未必是看重二少爺,只是擔心楚家少爺的身子,經不起折騰……”王媽媽在一邊小心翼翼的回。

林氏帕子按着嘴角,笑容涼薄:“楚家,也就這點追求了。”

“誰說不是呢?”王媽媽殷勤的給林氏捶肩,“不過再想,咱們也沒吃虧,聽說還另擡了幾箱子見面禮孝敬……楚家那快死的殘廢,要不是夫人善心,怎配娶妻?他就該孑然一身,赤條條來,赤條條走,如此長點良心,回報夫人也是應該。”

林氏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沒說話。

王媽媽心下一緊,繼續讨巧:“夫人您這般心善,不若再賣個好,好好送咱們二少爺出門,別讓人家等的着急!”

“就你會說話,”林氏眼神瞥向窗外,微微眯了起來,“行吧,你親自去催一催,姑爺身子不好,吹了風再涼透了……不吉利,讓少爺快着點,別講究那些繁文缛節了。”

說着說着話,笑出了聲。

王媽媽不敢再探主母意思,也不敢再讨巧,立刻去了。

其實林氏就是覺得煩,太鬧騰,想讓新人快點出門,出了門,才有好戲看。

這意思王媽媽懂,謝庭月更懂。

“好啊,就聽王媽媽的意思,不必顧着別的禮,直接開門吧。”

他看着王媽媽,笑容深不見底。

王媽媽後背一寒。

今天……怎麽回事?總覺得徹骨的寒,時不時發作,難道是因為下雪了?

她視線掠過桌上空碗:“少爺用過補品了?”

“過甜了些,”謝庭月平靜點評,“人快來了,收下去吧。”

王媽媽親自拿了空了的碗離開。

謝庭月的視線跟着她的背影,滑到不遠處的黃狗……倒是委屈了它。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仿佛很久,又仿佛一瞬間,漫漫雪幕裏,過來一個人。

很多很多年,謝庭月一直記着這個畫面。

那一抹紅衣,那溫雅微笑,那個人眸底起落的潮汐,堅定從容的身影。

那雙眼睛,仿佛将天地置之度外,只有同穿紅衣的自己。

那只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朝自己伸過來,伴着月夜松濤般的聲音:“我是楚暮,你的夫郎。”

是宣告,也是邀請。

停在空中的大手仿佛訴完了沒問出的話:你願意跟我走麽?

所有話語表情,盡皆真誠,讓人有種深情的錯覺。

謝庭月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感覺,就像……白發如新,傾蓋如故。

他們此前并不認識,卻熟稔默契,不必緊張,也用不着緊張,他們明白彼此這一刻的心意。

“我是謝庭月。”

謝庭月把手放了上去,同樣笑容沁到了眼底。

他當然知道,楚暮不可能對他一見鐘情,瞬間愛的死去活來,但他能感受到對方那份真誠,不是演技,是禮貌,是修養,是一個男人刻在骨子裏的責任感。

這個男人,雖然沒說出口,已經用所有動作表情宣告了一件事:自此,他是他的妻。

而妻子,是要護着的。

謝庭月突然有些難以言語的羞澀,手心發燙,慶幸對方的手現在很涼。

好像之前的擔心稍稍有些多餘,以後的路,并沒有想象的那麽難。

新人對視相笑,燦爛溫暖,冰雪仿佛都為之消融。二人又都相貌英俊,站在一塊宛若壁人,映盡世間所有美好。

圍觀衆人一邊感嘆,一邊淚目。

可惜了……

如果這種畫面能持續下去,楚公子能活的長長久久,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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