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許放肆
楚暮擺好姿勢, 手裏握着書卷, 實則一頁未翻, 全身上下只有腦子在動。
他其實有些意外。
別人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路離這件事,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本以為,路離的危機在後面, 也在積極尋找原因,沒想到竟突然出現, 還是自己家的梅宴上……
身體對他來說是個桎梏,上輩子纏綿病榻, 一直昏昏沉沉, 清醒的時候很少, 很多事不知道怎麽發生的, 又為何發生。他本想着,這麽順其自然的死去挺好, 合所有人的意, 自己也能解脫。
生病太苦, 沒有希望的沉疴燃不起任何鬥志, 他并不覺得活着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
就在他即将實現願望, 悄無聲息的死去時, 突然有人橫插一腳救活他, 告訴了他一些事,這些事, 徹底改變了他的想法。
原來有些東西, 他本不該承受。
在別人的棋局裏, 它只是一個注定悲劇的結果,連顆棋子都算不上,可憐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憤怒之餘,他明白自己的命運怕是把握不住了,不可能有完美結局,可走不到最後最好,能暢快的玩一把也錯。他拖着病體殘軀,或許……還有些扭曲的心理,義無反顧的跳進了局。無奈沉疴久矣,沒的治就是沒的治,到最後有些事做到了,有些事沒做到,死的時候做了個明白鬼,但仍然很遺憾。
活着……真的很好。
哪怕茍延殘喘。
此前多少不在意,多少灑脫,是因為不得不接受,如果一切能自己選擇,就算病的痛苦,他還是想活。
他很慶幸臨死前遇到了謝庭月。
他們本有緣分成親結為夫妻,結果錯過了。他很少想起這個人,并非因為大婚當日對方帶來的羞辱,那些東西,他一點也不在意。從記事起就在生病,就在接受別人照顧,袒露身體已是家常便飯,尊嚴于他,沒有任何意義。
他只是覺得那幕戲碼很荒唐,如果是謝庭月自己思考下做的決定,那他眼界有些淺,看到的太少,如果是被人坑被人利用了,就是太傻。哪一種,都是不夠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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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生命着實有限,實在沒辦法浪費,跟聰明有趣的人來往更有價值。
等很久之後,有機會見面坐在一起時,他很驚訝。謝庭月明明是個睿智多思,很有深度的人,對做生意有很多新鮮有趣的想法,不,也不僅僅是做生意,謝庭月的眼界很高,是很多人達不到的寬度和廣度,有些甚至上升到了國家臣民的高度……這樣的人,為什麽當時出了那樣的意外,摔的那麽狠?
不過立刻,他也釋然了,想想自己,這一問就不複存在。他自诩聰明,還不是渾渾噩噩半生,活得像個傻子?
謝庭月受了那麽多苦,仍然闊朗樂觀,很多東西都不計較,很多東西仍然憧憬。
楚暮永遠都記得那夜的月光,和這人臉上的微笑。謝庭月說就算成為一團爛泥,也不要忘記仰望星空,不要忘記了,有些美好一直存在。
明明也劇毒在身快死了,還有閑心關心別人。
楚暮不知道自己怎麽動的心,當時也并未察覺,之後回憶起方才領悟,自那一刻起,很多東西已經不一樣。
重生是件很玄妙的事,大婚前日醒來,他第一個念頭就是保護好謝庭月,還立刻派秦平出去打聽消息,謝庭月那邊卻已經在動,一切軌跡都與前世不同。
他一面略放心,一面生出別的懷疑,順便做好其它準備圓場應對……在醫館聽到隔壁布料鋪裏動靜,謝庭月的成本論,他就知道,他也回來了。
很好。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來得及。
他絕不會再讓上輩子的悲劇上演。
風動燭影搖,楚暮回神,唇角弧度揚起。
明明大婚當日已經過去很久,他仍然覺得歷歷在目,好像就在昨天。
病榻難離,度日如年是什麽滋味,他早已經忘了。
前世病中消磨太久,一直昏睡,想了解外邊的事也了解不到,鬥志是後來突然發起的,知道的許多大事轉折點也是在以後,這造成一個嚴重問題。很多事他只知道結果,并不清楚原因,需要探索。
謝庭月也是,前世去的還他還早,想必有更多困惑。
溝通……肯定是必要的,但說多少,到什麽程度,必須得注意。
‘重生’二字,意味着先知,是寶物,也是桎梏,一旦傳揚,有多少人想要,又有多少人提防……他自是相信謝庭月的人品,但他不想承擔哪怕萬萬一失去謝庭月的可能,他不想謝庭月對他心生芥蒂,不想離心……
他們都還沒有時間彼此好好了解過。
慢一點沒關系的。
總有一天,謝庭月會熟悉他的存在,承認他的位置,他們會不分彼此,不言輕棄,待到那時,一切問題就不是問題了。
有腳步聲起,很熟悉。
楚暮下意識理了理衣角,側頭,擺出最完美的笑臉:“夫人回來了。”
搖動的燭光,紅通通的炭火,溫暖的屋子,微笑迎接你的人。
有那麽一瞬間,謝庭月怔住,就好像外面的緊張,刺激,人命,全部沒發生過一樣。
這個人怎麽能這麽……這麽潇灑從容,優雅一如往昔?
所有一切,對他竟沒有半點影響麽?
楚暮,你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不知不覺,心裏這麽想的,嘴裏也就這麽問出來了。
什麽樣的人……
楚暮放下手中書卷,微笑看他:“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謝庭月差點就跟着對方認真去想了,結果楚暮又道:“你喜歡什麽樣的人,我就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謝庭月頭皮發麻,雞皮疙瘩差點掉一地。
偏偏對方看着你,目光溫柔,眸底似有潮汐,要多真誠有多真誠,就好像在告白……
也許這樣的話被纨绔公子講來很油滑,可從楚暮的嘴裏說出,真的讨厭不起來。
謝庭月嘆了口氣,認命的坐到桌前。
楚暮親手執壺給他添了杯茶:“本來想表現的強一點給你看,結果好像沒發揮好,你介意麽?”
謝庭月聽到這話心弦一緊。
強一點給他看,沒發揮好?你還想怎麽發揮?裝病吓唬人還是直接殺人?
想想夢裏楚暮給他的感覺,之前商會楚暮斷人手指的果斷,有些事他一點都不懷疑,楚暮真幹得出來。
今天外面發生了很多惡心人的事,比如謝茹,比如禾元奇,前者順利阻止了,卻罪不至死,只能送回家去,後者還沒下手折騰呢,他自己把自己給折騰死了……
就像鬥志昂揚的要幹大事,結果一拳打在棉花上,讓人非常不爽。
楚暮該不會一直憋着口氣,一直忍着脾氣呢吧?
謝庭月小心翼翼的觀察楚暮,怎麽都覺得對方臉上有種壓抑的不爽。
他心神一凜,茶也不喝了,坐到楚暮身邊,抓住他的胳膊:“你淡定,千萬不要激動!”
楚暮保持微笑:“嗯?”
夫人好像誤會了什麽的樣子……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
楚暮垂眼看看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很滿意,順勢調整笑容,變得略憂郁。
謝庭月面色肅穆:“我知道路離是你的摯友,但激動解決不了任何事情,打草驚蛇要不得,我們談一談好不好?”
“好。”楚暮順着謝庭月的手,又朝對方靠近了些許,修長手指沒處放,幹脆拿來對方一縷發絲把玩。
謝庭月根本沒注意到楚暮的動作,感覺楚暮情緒穩定,放了心。
很好,激動對病情沒有任何幫助,有那時間不如多動腦子思考。
“送客的時候,我看到二嬸了,她仍然在緊張,擔驚受怕太明顯,不像假的,她大概真不知道禾元奇在做什麽,”謝庭月率先開頭,眉目凝重,“所以最壞的消息來了,你二嬸應該不知道這件事,禾元奇背後另有他人。”
楚暮沉吟片刻,方才開口:“孫氏一直在給我下藥。”
謝庭月瞬間炸毛:“她給你下藥?為什麽!”
楚暮都這樣了,她還嫌人死的慢麽!
“那藥不致死,只會讓人一直昏睡。”感覺到這家夫人情緒不好,楚暮拍了拍謝庭月的背,“沒事。”
謝庭月就呵呵了:“她就是不希望你好,不希望你插手任何事,安安靜靜的閉嘴,她這個掌中饋的才自在。”
說完這話,謝庭月反應過來,這事楚暮知道了,不但知道了,還一直沒有昏睡,也就是說,楚暮對此回應了一些手段。
“你現在好好的,孫氏什麽反應?”
楚暮就笑了:“她大概只感嘆下人不得用,折了個人手而已,新的還沒安插過來。”
謝庭月很服氣。
不是楚暮的智商,是他的笑。他是怎麽做到笑容這麽完美優雅,同時又充滿嘲諷的呢?
“好,這件事我記下了,我會提防。”謝庭月看楚暮,“不過我覺得她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有心思做這件事,因為禾元奇的死,她好像很介意。”
楚暮繼續優雅又諷刺的笑:“正常,她若知道的多,會擔心露餡,知道的不多,更會心虛,害怕有事找上門來。”
謝庭月又道:“禾元奇死的的确蹊跷,毒和之前茶杯裏的似乎一樣,難道他想殺路離不成,一時不慎,把自己也殺了?”
楚暮:“你記得商會那日,禾元奇拍下的藥草麽?”
謝庭月想了想:“藍盈草?”
楚暮颌首:“沒錯,這個毒,就是藍盈草。”
謝庭月皺了眉,藍盈草竟有毒?它不是解毒的麽?
楚暮看出他的疑問,為他解惑:“藍盈草有解毒功效,本身無毒,生食都可,只有一種情況下,它會變成劇毒——焚燒成灰,灰燼有毒。”
謝庭月:“可我記得,藍盈草這種植物很稀有,市面上很少流通,咱們這整個京城只怕沒幾株。”
楚暮話音篤定:“我查過,京城很多年都沒有藍盈草流通記錄,最近十幾年只上次商會有其形跡,被禾元奇買走了。”
“可禾元奇買走藍盈草是為了送給瞿齊……不對!”說到這裏,謝庭月自己也知道不對了,“這草沒送成,禾家商鋪傳出小道消息,說是丢了!”
被誰截了胡,還是被人搶走了?
別的不搶,只搶這藍盈草,為的又是什麽?
“不,這藍盈草并沒有丢。”楚暮搖搖頭,目光深邃,“我那日去找你了,記得麽?我是從外面轉過去的,親眼見有人從禾元奇的下人手裏,拿走了藍盈草。”
謝庭月立刻就明白了。
這件事是禾元奇默許的!
不然為何草早早就丢了,那麽晚才說?
“帶走這草的是誰?同禾元奇什麽關系?”
楚暮搖頭:“這一點,我亦不得而知。”
謝庭月皺着眉,心中非常震驚。
明明沒什麽用處,看起來是雞肋的藍盈草,為什麽每每都在,出現的時間都這麽暧昧?還有劇毒,殺人可見血封喉。
那上輩子藍盈布的出現,是巧合?還是——
他這一腳踩進來,進了什麽了不起的大坑?
他不知道藍盈布具體何時勢起,最早什麽時候制了出來,但他知道,他家這個布料鋪子,因大婚意外就被林氏拿了去,後來賣給了禾元奇,這藍盈布,也是因為禾元奇經營,一發不可收拾。
怎麽看都很危險啊……
還有楚暮,為什麽這麽關注藍盈草?可是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他這麽想,也就這麽問了。
楚暮頓了頓,解釋道:“我因為生病,對各種藥材有些好奇,尤其奇珍異草,書中看到藍盈草本是意外,但接連幾次,藍盈草出現的太為巧合,似有似無與我們有聯系……遂覺得不對勁。”
“是啊……”謝庭月覺得不對勁,“為什麽一定得是藍盈草,毒殺用什麽不行,為什麽一定是它?且這藍盈草本身有解毒之效,有人需求,是不是意味着有人中了毒,需要它救命?中毒的是誰?”
楚暮搖頭:“不知。”
謝庭月腦子裏好像被塞了一團亂麻,怎麽都理不清:“害路離又是為什麽?路離是官,跟商人的事不沾邊,為什麽要害他?”
楚暮仍然搖頭:“不知。”
謝庭月:“那要不要提醒路離?或許這一切的源頭不是私仇,而是別的地方。”
比如官場傾軋,國家利益……
楚暮這一次點了頭:“知道危機,才能更好的防禦。今日時機不合适,我會盡快找他深談。”
“嗯。”
謝庭月喝了口水潤喉。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他的頭發……一直被楚暮握在掌心把玩。
看到那抹柔軟黑色乖巧纏綿的在楚暮指尖游走,好像在撒嬌,他紅了耳根,一把拽回來:“說正事呢,嚴肅點。”
“那……”楚暮低眉淺笑,飽含深意,“不說正事的時候,就可以不嚴肅了?”
謝庭月:……
“你你你——”
感覺自己在這方面着實沒天賦,不是楚暮的對手,謝庭月招架無力,也不講究什麽話術了,直接下意識放話:“不許放肆!”
楚暮看着他,頓了一瞬,之後大笑。
胸膛鼓動,發自內心的大笑,相當愉悅。
那笑聲清朗厚潤,持續的時間很長,就好像……他很久很久沒這麽放松過了。
“夫人說的是,”楚暮眸底明潤,似乎裝着整個星海,“若下次我想對夫人放肆——一定征先求夫人準許。”
謝庭月幹脆轉頭,不去看楚暮的眼睛。
好讨厭啊啊啊啊啊——
為什麽在這個人面前,他總是輸,總是沒有任何氣場!
偏偏還不能打不能罵,楚暮是個病人,經不住!
楚暮也是很貼心的,欣賞夠了謝庭月的窘迫,回歸正題:“所以接下來我們怎麽做,很關鍵。”
他其實心底有了個想法。
謝庭月同他總是很默契,眼睛一轉,想到了一處:“禾元奇明顯在幫人做事,他願意這麽做,一定跟對方有很深的合作關系,對方能給他帶來特別大的利益。而禾元奇一死,禾家商鋪群龍無首,必會亂一陣子,你說——這麽多錢?會有人不動心麽?”
楚暮眉眼頗深:“紅塵皆俗人……若我是他,一定會出手收攏。但二人關系都在暗地裏,插手接盤,定也會在暗中進行,不欲人知。”
謝庭月眉眼彎彎,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貍:“如果——我也插手去搶,逼的他不得不出來呢?”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只要對方有那麽一絲絲貪財,他就能把他給釣出來!
而這世間,會有真正一點財都不貪的人,哪怕就在眼前,看起來非常容易?
什麽藍盈草什麽隴青複,只要背後的人出來,幾廂對比,就能知道真相。
“不就是商戰?我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