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十月中旬,天空湛藍,明媚的陽光灑滿河灣村中學的角角落落,連教師辦公室的土牆上凹凸不平的紋理也被照的一清二楚,穿着灰舊中山裝的校長站在牆邊,低頭沉吟着,距離開學已經一個多月,各個年級的學費還沒有全部到賬,他再次向各班班主任下達催交學費命令,各班班主任又一次到班級內催交學費,重點班初二(1)班的班主任也不例外,他來到初二(1)班教室油漆斑駁的木門前,把班裏唯一沒交學費的周悅喊出來,問:“周悅,你這學期的學費還沒有交吧?”
“沒有。”周悅穿着灰藍色上衣,紮着兩個麻花辮子在胸前,蜜色好看的小臉上是恍惚和茫然。
“準備什麽時候交?”班主任語氣溫和地問。
“……”
“你家今年的大豆割完了吧?也交過公糧了吧?”
“嗯。”周悅點頭。
“剩下的賣了嗎?”
“賣了。”
“賣的錢呢?”
“都給我奶奶和爺爺了。”
“你家和你爺爺奶奶家沒分家嗎?”
“沒有。”
“那你爸你媽也沒給你留三塊錢交學費嗎?”
“我、我也不知道。”
“回去問問吧,上學不交學費,學校也很難做。”班主任無奈地說。
“好。”周悅點點頭,轉身擡步踏進十月的陽光中,突然間有種墜入夢中的感覺,好一會兒,她微微低下頭,看見自己淺灰色的褲腿和一雙灰藍色布鞋,實實在在地踏在地上,有了真實感,她才定了定神,再次擡起頭來時,看見百米之外一面土牆上新刷了一排白色大字和一排白色小字,吸引她目光的是那排白色小字,寫的是——一九七八年河灣中學宣。
一九七八年。
沒錯,現在她是生活在一九七八年,一直生活在一九七八年,不是一九八八年,也不是一九九八年,更加不是二零零八年,她只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她因貧窮辍學,夢中她被逼嫁人,夢中她慘死于一次房屋倒塌……夢中她時常回憶自己的小時候,做夢都想重新開始,重新開始用心地去生活,而不是任由擺布。
好好學習,
好好幹活,
好好地疼愛媽媽和妹妹。
讓自己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沒想到,她真的可以擁有這樣的機會,她擡起手臂,雖然皮膚是蜜色的,但是嫩嫩的,肉肉的,這分明就是年幼的标志啊。她伸手掐了一下自己,微微的疼感讓她真實的幾乎落淚,原來那個漫長悲慘的夢真的只是夢而已。
“姐,姐。”
周悅一擡頭,看見不遠處一個小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妹妹周小雨,周小雨紮着兩個細細的麻花辮,穿着灰溜溜又老氣的衣裳,但看小臉是**歲的樣子,邁着細腿急急地朝這邊跑,邊跑邊喊:“姐,姐,奶奶又和媽吵架了。”
“怎麽回事兒?”
“不知道,奶奶和二娘還要打媽。”
“打媽?”周悅倏地震驚,夢,夢中奶奶和二娘也一起找媽媽的茬,她做的夢是真的?這怎麽可以?難道說,接下來那些悲慘的事兒,都會一一實現嗎?
不可以。
絕對不可以!
“姐。”周小雨又喊。
“走,回家。”周悅倏地拉起周小雨,噔噔地往家跑,快要跑到家時,便看到籬笆圍起的三間茅屋一間廚屋外,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周悅還未走近,便聽到了奶奶高亢的聲音:“生兩個賠錢貨,還好意思拿錢去上學,不上,都回來家幹活!”
“媽,媽!”周小雨先一步沖上去。
周悅愣了愣,撥開人群,便看到籬笆院子裏撕扯在一起的奶奶、二娘和媽媽,以及蹲在牆角不作聲的周父周秦山。
2.第 2 章
“爸。”周悅快步走到周秦山面前喊一聲。
“嗯?”周秦山這才擡眸看向周悅,不待周秦山問她怎麽在這兒,周悅已經先開口問:“你蹲這兒幹什麽?”
“沒事兒。”周秦山敷衍地說。
“沒事兒?你沒看到我媽被人欺負嗎?”
“看到了。”
“看到了怎麽不去幫忙?”
“你媽她偷偷扣下賣大豆的錢。”周秦山語氣裏帶着埋怨。
扣下賣大豆的錢?
偷偷扣下賣大豆的錢?
難道不應該是光明正大地扣嗎?怎麽變成了“偷偷”?河灣村生産隊未解散之前,是拿着工分換學費。河灣村是全國第一批生産隊解散村莊,實行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後,別的家庭周悅不知道,但是周家每茬收獲的大豆、小麥交完公糧,都會賣出一部分,給她和兩個堂哥哥一個親妹妹交學費,這次怎麽、怎麽就變成“偷”了?
周悅略略想了想,問:“媽扣下多少錢?”
“五塊錢。”周秦山說。
“為了給我和小雨交學費?”周悅明知故問。
“嗯。”
“爸,你也不想讓我和小雨繼續上學嗎?”
“女孩子上學沒用。”周秦山低頭說,聲音雖小,但話說的是理所當然。
“女孩子上學沒用……可我媽是你老婆啊!”周悅忍了又忍,忍了許久,終于忍不住沖着周秦山吼出來,可能是夢中的事情太過窩囊和悲傷,她控制不住對眼前的事情出離憤怒,這一聲吼,聲音極大極尖利,将周秦山吼住了,也讓周奶奶、周二娘和媽媽張美群三人停止撕扯,周小雨趁勢咬了周二娘一口,忙把張美群扯到一旁,而後看着周悅,周悅眼中跳動着簇簇火苗地看着周秦山,他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總是因為媽媽沒有生兒子,而把媽媽連同她和周小雨排斥在周家之外,事事以周家為先……這種觀念簡直無藥可救了!有毒!
周秦山對上周悅的目光,突然感覺自己的大女兒今天像是撞邪了一樣,以前都是溫溫和和的,此時此刻怎麽眼神中都是冰刀子,讓他都不敢與她對視,她不過才十三歲啊,怎麽眼神是這樣子的駭人。
“悅悅。”周秦山回避周悅的眼神,試探地喊。
“爸,我問你,你出不出面說句話?”周悅繃着臉問。 “說什麽?”
“說我和小雨要學費上學!必須得給錢,不給不行!現在就說。”
周秦山遲疑。
“大哥二哥都能上學,為什麽我和小雨不能?”大哥二哥是指周二娘家的兩個兒子,也就是周悅的堂哥,頑皮懶惰,學習極差,從不做家務,考試只會準備小抄,即便如此回回考試也是不及格,有一次大堂哥逮着那個羅什麽的抄,就是總考第一的姓羅的男生,結果把人名字也抄上去了,即便如此了,因為兩個堂哥是男生,整個周家還是願意讓兩個堂哥上學,而讓周悅和周小雨辍學回家幹活、待嫁,然後成為“別人家的人”。比如現在,周秦山對這個問題保持沉默。
“行,你不說,是吧?我說!我去說!”周悅倏地鑽進廚屋,拿起案板上的菜刀,在廚屋外的磨刀石上劃兩下,劃出刺耳的尖聲,引起人群的注意後,她大步走到周奶奶和周二娘跟前,一副大無畏的樣子,将菜刀舉到她們面前,氣場懾人,問:“是誰不讓我上學的?”
菜刀——
周奶奶蹲時吓的腿軟,要不是有鄰居扶一下,她肯定就坐倒在地上了。
周二娘吓的連連後退。
張美群大吃一驚,悅悅這是幹什麽。
周小雨睜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心裏莫名地就對自家姐姐崇拜起來了。
左鄰右裏都覺得周悅這丫頭不是被逼急了,就是被什麽髒東西附身了,不然怎麽拿起菜刀對準長輩呢,太大逆不道了。
“周悅!”周秦山大喊一聲:“你在幹什麽!”
“我在保護我媽!”周悅頭也不回地說,可能這句話臊到周秦山了,周悅沒有收回到周秦山的反饋,她舉着刀,直直看向奶奶和二娘,問:“說,是誰不讓我上學的?”
“沒人不讓你上啊。”周二娘一面賠笑,一面看着周悅手中的菜刀,那可是剛用磨刀石磨的,鋒利的很,一刀下去,豬蹄都能□□脆利落地砍斷了,此刻看周悅那架式,說不定真是鬼上身了,于是顫着聲說:“沒人不讓你上學啊。”
“為什麽不給我學費?”周悅問。
“給了啊。”周二娘說。
“給誰了,在哪兒?”
“給媽了,在你媽那兒,不信你問你媽啊。”
“不說是我媽偷的了?”周悅又問。
“不是你媽偷的,是給的。”周二娘眼瞟着菜刀,唯恐那鋒利的刀刃傷了自己,回答起問題來都是戰戰兢兢的。
“那你扯我媽幹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就是姐妹之間拌了下嘴,沒多大事兒的。”
“不是要錢?”
“不是不是。”周二娘特別慫,她也只能慫,她私心裏覺得周悅撞邪了,撞邪的人不能惹的,萬一被砍了怎麽辦。
“那好,既然都拌嘴了,不如現在把家也分一分吧。”
“分家?”
“對。”
“現在?”
“對!”周悅堅定地說,其實她知道媽媽早就想分家了,可是為了遷就爸爸,念及爺爺奶奶年紀大,所以他們幹最多的活兒,吃最少的飯,尤其是生了兩個女兒的媽媽,在重男輕女的奶奶面前,一點發言權都沒有,反而是生了兩個兒子的二娘,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與其一直在大家受氣,不如現在就分家,各過各的小家。
“悅悅,這話不能亂說。”張美群這時開腔。
“媽,我沒有亂說。”
“媽,你是希望別人現在看笑話,還是希望別人一直看笑話。”
“悅悅,你今天怎麽了?”
“我做夢夢見我被她們坑死了。”周悅實話實說。
“又胡說,她們答應給你交學費了,你快把刀放下來。”張美群勸說。
“不放。”
“悅悅!”張美群剛提高聲音,又放柔了說:“聽話,把刀放下,別傷了自己。”
“媽,我要分家!必須分家!我不想你再被打第二次了!”周悅這話一說,張美群微微動容,她看向圍觀的鄰居,其實在她和周悅奶奶撕扯時,就聽到不少人發出笑聲,這種笑聲,她已經聽過很多次,還在乎多聽一次嗎?她轉頭看向緊緊握着菜刀的周悅,心想要不是周悅拿着菜刀,可能就要辍學了,今年能夠以這種方式上學,那麽明年呢,明年她還扣得下來她應得的五塊錢給閨女交學費嗎?張美群開口說:“那就分家吧。”
分家?
這一下在鄰居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就這麽就要分家了?就聽周悅一兩句話,就分家了?太兒戲了吧,而且整個河灣村也沒有幾家分家的呀。
“周悅!”周秦山喊一聲。
周悅不理周秦山,而是看向周奶奶和周二娘,問:“分不分?分不分?”
“不能分!”周奶奶說,分了誰來幹那麽多活?牛誰喂?羊誰喂?田地裏面的草誰去拔誰去割?
“分不分?”周悅握緊菜刀,倏地朝周奶奶靠近,周二娘吓的尖叫一聲,說:“分分分,媽,分了吧,分了吧,不分,那髒東西就要砍人了!”髒東西是指周悅身上突然與衆不同的氣場。
“那分就分。”周奶奶也認慫了,說:“可以放下菜刀了吧?”
“把爺爺叫回來,我們分家。”
“行,小雨,去叫你爺爺回家。”周奶奶看向周小雨,周小雨看向周悅,周悅說:“小雨,去吧,把爺爺喊回來。”
“好。”周小雨這才跑走。
“這下可以放下刀了吧?”周奶奶問。
“不放,就不放。”周悅似真似假地說。
周奶奶:“……你想幹什麽?”
“等我爺爺回來分家。”周悅悠悠地說。
“你爺爺要是一輩子不回來,你就一輩子拿着刀嗎?”周奶奶咬牙問。
“咦,奶奶,你這是咒我爺爺嗎?那一會兒我就告訴爺爺去,說你巴不得爺爺不回來。”
“你——”周奶奶一下子被堵的啞口無言,臉憋的通紅,周悅也不管她,握着菜刀,把張美琴拉到堂屋門口的木凳子上坐着,坐着等周老爺子回來,等了十多分鐘之後,周老爺子還沒有回來的跡象,圍觀的鄰居需要做中午飯,都紛紛散去,整個籬笆院子內只餘下了周家一家人——周奶奶、周二娘、張美琴、周秦山和周悅,幾人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搭理誰。
正在這時,周小雨急急地跑進來,說:“姐,姐,媽,爺爺回來了,爺爺回來了!”
一家子倏地都站起來了。
3.第 3 章
“爺爺在哪兒?”周悅問。
“在後面,馬上就到。”周小雨氣喘籲籲地回答。
“行,那你過來這邊歇一歇。”
“嗯。”
周小雨剛走到周悅身邊沒多久,周老爺子周繼業有力的腳步聲自院外傳來,周悅視線越過籬笆院子,看見了穿着白色上衣、黑色長褲和黑色布鞋的周繼業,周繼業這身打扮在當下河灣村相當講究,他也确實是個講究人,年紀那會兒是河灣村出了名的美男子,然而好看的外表下是極差的脾氣和摳門的性子。周悅一眼看出周繼業的不悅,果不其然,他剛走進院子,臉色就黑下來了,問:“周悅,你拿菜刀幹什麽?”
“保護我媽。”周悅答。
“誰欺負你嗎?”
“奶奶和二娘。”
“胡說八道,把菜刀放下來。”
“我不,除非我們現在分家。”
“分什麽家?把刀放下來。”
“我不。”
“你這孩子怎麽這不聽話!”周繼業一下火了,直直地朝周悅走來,完全不理會張美群、周小雨,上來就抓住刀面說:“松手。”
“我不。”
“你——”周繼業揚起手就要打周悅時,周秦山忽然走過來說:“爸。”
“幹什麽?”
“別傷着你了,她要拿着刀,你就讓她拿着吧。”周秦山說。
“說的什麽屁話!她要上天,你還讓她上天呢!這周家是她一個女孩子說得算嗎?”
“她又不會上天。”周秦山咕哝一句。
“有病!”周繼業說完又去搶,周秦山見狀連忙掰開周悅的手,說:“悅悅,聽話,別搶,把刀給爺爺。”
“爸!你幹什麽?”刀搶走,周悅氣急敗壞地控訴。
“拿刀沒用。”周秦山說。
“挨打就有用了嗎?”周悅恨自己人單力薄,狠狠地望着周秦山,周秦山又一次沉默,周悅轉身又要去拿菜刀,被周秦山拉住,周悅大聲喊出來:“你就不能睜開眼睛看看我和媽的處境嗎?”
周秦山一愣。
周悅想再次搶菜刀。
周繼業把菜刀交到周奶奶手中,就知道周悅搶不到了,而後轉向周秦山,厲聲問:“你是小家的一家之主,我不管周悅和她媽怎麽鬧,我就想知道你什麽意思,你也要分家嗎?”
周繼業這話一出,周悅停止所有的動作,雖然周秦山懦弱隐忍,但是生産力決定生産關系,周秦山依舊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要不要分家,不是張美群說得算,也不是周悅說的算,而是周秦山說得算,周悅立刻轉頭看向周秦山。
張美群也看向周秦山。
周小雨昂着小臉,輕輕呢喃一聲:“爸。”
周秦山一如既往地低着頭。
“周秦山!”周繼業喊一句。
周秦山擡頭,說:“爸。”
“你跟我來。”
“去哪兒?”
“到東屋來。”
“就我一個人嗎?”
“對!”
周繼業說着,跺了跺黑色布鞋,将布鞋上濕濕的泥土震掉,接着大步朝東屋走,周秦山這時才擡頭,意味深長地看周悅一眼,周悅面色緊繃,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周秦山習慣性地低下頭,跟着周繼業進了堂屋,周奶奶、周二娘剛想跟上去,周繼業突然回頭,“砰”的一聲,将堂屋的兩扇木門關個震天響,震的一層塵土落下來,周奶奶、周二娘當即吃了一嘴,趕緊低下頭呸呸呸地往外吐,惹得周小雨捂嘴偷笑,周奶奶、周二娘惡狠狠地剜周小雨一眼,周小雨吓的往周悅身邊躲。
“沒事兒,別怕,姐在這兒呢。”周悅拍拍周小雨的肩膀,然後轉頭看向張美群,張美群正一臉擔憂地看向東屋“田”字木頭窗子,眉頭緊鎖,周悅問:“媽,怎麽了?”
“擔心。”張美群如實回答。
“擔心我爸又一次聽爺爺的話,不分家。”
“嗯。”張美群點點頭,頓了頓,說:“你也看到了,你爸半輩子只看得見‘周’字,別的什麽都看不到,這次……唉……”
“媽,別擔心,要是爸還這樣頭腦不清楚,我們娘仨就走。”
“走?”張美群納罕地問。
“嗯。”周悅重重地點頭。
“去哪兒?”
“去縣城,去市裏,或者別的地方,我們去打工賺錢,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傻孩子。”張美群苦笑着輕輕說一句。
“媽,我說真的,你要相信我。雖然我們國家現在很貧窮,幾乎找不到工作崗位,所以大家都死守着一畝三分地,但是不出三年,我們的副産業、工業等等都會慢慢發展起來,那時候只要有手有腳又願意幹活的,都能賺錢生活的很好的!”
張美群對于周悅說的事情心生向往,可是卻不得不考慮眼下的問題,于是問:“好,我相信你,可是,我們現在怎麽辦?”
“爸不行,我就去說。”
“再說吧。”張美群對分家已經不抱希望,平時家裏割草、放牛、放羊、做飯、洗衣服等等都是她帶着周悅、小雨在做,吃最少的飯幹最多的活,以周繼業那摳門勁兒,怎麽可能不極力勸說周秦山聽他的,周秦山一向孝順過頭,怎麽可能不聽話呢?張美群再一次悲觀起來,這些都落在周悅的眼中,周悅也不知道如何安撫,正想要嘆一口氣時,瞥見自家奶奶正望着自己,一副看不上的樣子又帶着勝利的愉悅,嘚瑟極了,周悅故意白了她一眼,她立刻吼:“死丫頭,你翻什麽白眼?”
“愛翻什麽就翻什麽。”周悅說。
“你——”
周奶奶的話未說完,東屋裏突然傳來周繼業的咆哮聲:“行,分家就分家,行,周秦山,你行!回頭吃不上飯,別來找我!”
分家?
這是要分家的意思嗎?
周奶奶臉上的笑容僵住,轉而是一臉吃驚,真要分家了?她說“分家”是要哄掉周悅手中的菜刀,不能當真的,怎麽周繼業和周秦山聊一聊,沒聊合反倒聊分了,這以後牛、羊誰來喂?地裏瘋長的草誰來割?
張美群也驚住。
周悅也不敢相信,周秦山“堅持”分家了?這不符合周秦山的性格啊!周悅內心正湧出喜悅之時,周繼業忽然将堂屋們打開,滿臉怒氣地走出來,大喊大叫:“分家,現在就分家!”
“繼業,這就分了?”周奶奶連忙湊上去問。
“對!”
“可是——”
“沒有可是,現在必須分!”周繼業像是被周秦山氣慘了一下,說話時唾沫亂飛,抖着手指着周秦山罵:“有了女人忘了娘的東西,我白養你了,分家,現在就分!”
周秦山依舊低頭不作聲,倒是周二娘很開心地上前火上澆油,說:“爸,你別氣,分就分,你為老三家好,老三不領情,那以後老三家沒得吃了,也怪不着你,對不?”
“對,別怪老的不講情面!”
“那——爸,這家要怎麽分?”周二娘問,唯恐分多了家産給周秦山家似的。
“是他們的都給他們,不是他們的,一分也別想多拿!”
“哪些是他們的啊?”周二娘又問。
“算賬!現在就算!”說着周繼業又一次沖進堂屋,不消片刻,拿來戶口本、公糧本、算盤等等,當即就開始算家産,并說這些年來,周秦山為了生兒子,一直沒給周悅、周小雨上戶口,以至于沒趕上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這項土地改革政策,也就是說周悅、周小雨名下是沒有田地,那麽落在周秦山、張美群名下的土地,只有兩畝。除此之外,周繼業把算盤打的啪啪響,算起十四年前張美群的嫁妝、彩禮以及周悅、周小雨這些年的花費,等到算完之後,周秦山、張美群一家只得到兩畝地,一處蓋在溝邊的茅屋,一口鐵鍋,一床半舊不新的被子,半袋紅薯面和六碗白面粉。
“爸,你這分給我們的少了點吧?”張美群問。
“少嗎?秦山,你覺得呢?”周繼業問:“美群手裏還攥着五塊錢呢,要不然交上來,我們重新分一次?”
重新分一次?
那肯定把周悅、周小雨的學費分沒了。
周秦山不作聲。
張美群看向周悅。
周悅早知道周繼業摳門、自私,像個地主,可勁兒地壓榨農民。不過,周悅也不想因為一碗面粉和周繼業這種摳門鬼浪費口舌,能分家就好,于是說:“媽,算了,我們走吧。”
“好。”張美群也知道繼續下去讨不了好,于是點頭說:“我們收拾東西,回家。”
“回家!”周小雨歡快地說,終于有家了。
一家四口按順序進西屋,不到二十分鐘,便把所有東西收拾完畢,統共也沒有多少家底,你手上拿一點,我手上拎一點,一次性就把所有東西都握在手裏了,周秦山拎着一口鍋和半袋紅薯面、六碗白面粉和周繼業、周奶奶道別。
周繼業噴着鼻子,将臉偏到一旁。
周奶奶也不看周秦山。
周秦山只好跟着周悅娘仨走出院子,遇到了不少剛做好午飯的鄰居,鄰居們見此情景,大吃一驚:
“這就分家了?”
“太快了吧?”
“周家怎麽願意分的?張美群怎麽就得那麽點兒的東西?”
“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吧,周悅和小雨沒有戶口,分不到地兒不說,周老頭子肯定刨掉了周悅、小雨這些年的吃喝用度,啧啧,生産隊不過才解散一年,周老頭子肯定算兩孫女十多年的吃喝用度了。而且這一分家啊,張美群、周秦山只有兩畝地,交交公糧,還不夠一家四口吃的,回頭吃不上,再來找周老頭子,那就得幹更多活了。”
“周老頭子可真會打如意算盤啊。”
“摳門一輩子了!”
“……”
這些話輕易地落入周悅耳中,周悅微微側首,看見周二娘得意的笑着,好像下一秒周悅一家就要餓死在田間地頭一樣。呵,周悅根本不在意她,在踏出院門的剎那,周悅感覺到的都是空氣的新鮮和自由,終于走了和夢中不一樣的道路,這簡單的一步點亮了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想看她餓死?等着吧,等到死都看不到這一天,她直直地望着周二娘,在周二娘對上她目光的剎那,她沖周二娘輕輕一笑,自信、美好自然流露,整個人突然之間鮮亮起來。
周二娘立刻被驚豔住,她突然有種錯覺,感覺周悅這小丫頭,以後肯定會不得了,怎麽會莫名其妙地冒出這種想法呢?錯覺,一定是錯覺!周二娘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看見周悅穿着灰藍色衣服的背影,小小的瘦瘦的,她才認定剛才是錯覺,周悅明明就是一個稍有姿色的普通小丫頭而已,長大了還不是嫁人生娃幹農活。
周悅可不知道周二娘正在腹诽她,她看過周二娘之後,再沒有回頭,很快地走到周家院子後面,迎面碰見放學回來的大堂哥周向龍、二堂哥周向虎,周秦山和周向龍、周向虎打招呼,周向龍、周向虎問:“三叔,你們幹什麽?”
“搬家。”周秦山說。
“哦,那再見。”周向龍、周向虎對此事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挎着軍綠色的書包,從周悅身邊經過,周悅當作沒看見,誰知周向虎突然拽住周悅的麻花辮子,小聲說:“嘿,小丫頭,幫我做作業吧。”
“滾。”周悅伸手把麻花辮子拽回來,直接開罵。
“還這麽兇,回頭我不告訴你,我們班裏有誰喜歡你。”
“滾一邊去!”周悅又罵一句。
“死丫頭!”周向虎嘀咕一句,怕周悅撓他,拔腿就往家跑,周悅白他一眼,繼續朝前走,沒走兩步,聽到周秦山開腔說:“悅悅,以後別對你哥這麽兇。”
“我高興!”周悅毫不客氣地回這麽一句。
周秦山:“……”
周小雨看到這樣的姐姐和爸爸,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媽媽張美群身上,張美群裝作沒看見,一迳兒看前走,等走到新家茅屋前時,一家四口都呆住了。
4.第 4 章
周悅想過新茅屋會十分破舊,但沒有想到會這麽破舊,這處茅屋總共兩間,一間是堂屋,一間是西屋,穩穩座落在一片半米高的雜草中,房頂還破了一個窟窿,正對面就是一個直徑五六百米的小水溝,值得慶幸的是小水溝是純天然的清澈,無污染的,更值得慶幸的是周秦山、張美群連同周小雨在呆住片刻之後,都很快接受這種惡劣的環境,尤其是周小雨,可能是被周家人壓迫的太厲害,所以一旦有了自己的家,多破都不嫌棄,反而高興地問:“爸,媽,這以後就是咱家了?以後就爸爸媽媽姐姐和我住這裏嗎?”
“嗯,以後放學就回這兒來。”張美群說。
“太好了!”周小雨高興的都要蹦起來。
“這麽破還好?”張美群笑着問。
“我們一起收拾一下嘛,收拾一下就好了,是我們自己的家。”周小雨的樂觀感染了張美群,張美群笑着說:“嗯,收拾一下。”
“我去隔壁借鐮刀,把地上的草割了。”周秦山在這時開腔。
“嗯,去吧。”張美群應一聲。
“你們先把東西放樹邊。”
“知道了。”
“還有回頭讓悅悅和小雨住西屋,我們住堂屋。”
“行。”
周秦山說完便去鄰居那裏借了兩把鐮刀、一把大掃帚、一把鐵鍬,一家人分頭行動。
周悅、張美群割草。
周秦山掃了堂屋的地兒之後,便将掃帚給周小雨,讓周小雨掃東屋的地兒,而他開始用鐵鍬挖土,兌上小溝的水,在門口壘一個簡易的小竈臺,撿一些柴火,用火在附近把泥巴小竈臺烤幹,便開始做午飯,午飯做的很簡單,就是紅薯餅子配豆瓣醬,豆瓣醬是周小雨拿回自己的小碗時,順來的,因為豆瓣醬是張美群和周悅辛辛苦苦做的,不能連嘗都不嘗一下,就全給了周奶奶他們,至少要嘗一下吧。
“哇,好好吃啊。”周小雨捧着熱氣騰騰的紅薯餅子開心地說。
“多好吃?”周悅笑着問。
“特別好吃,而且我能吃一個大的餅子。”
“以前你不是只能吃半個嗎?”
“不是的,以前是周向虎不準我吃一個!”周小雨邊津津有味地吃着紅薯餅就豆瓣醬,說:“不然他就偷偷打我,還不準讓我告訴大人,如果我告訴你們了,他還會再打我。”
怪不得呢,周小雨從來沒有說過這事兒,原來是怕挨打。
周悅、張美群聽後一起看向周秦山。
周秦山低頭吃紅薯餅,不說話,卻吃的分外用力,好像一口要把餅子咬碎一樣。
周悅伸手摸摸周小雨的腦袋說:“小雨,以後都讓你吃一整個紅薯餅好不好?”
“好,姐你真好。”周小雨笑的特別甜,也很好看。
周悅心裏有些澀,默默安慰自己,日子會越過越好,現在的貧窮只是暫時的,不能悲觀,于是她笑了笑,也低頭吃紅薯餅,熱騰騰的紅薯餅雖然黑黑的,也比不上白面饅頭好吃,但是帶着紅薯甜絲絲的味道,尤其是剛得自由的周悅,覺得分外好吃,不一會兒,吃完一個紅薯餅,其實以她的食量,再吃一個沒問題,問題是糧食有限,她只能節省,并用意念告訴自己自己已吃飽了,不餓了,正在這時,眼前突然出現半個紅薯餅,周悅轉頭看去,是周秦山給的。
周秦山說:“再吃一半吧。”
周悅愣了一下,随後生硬疏遠地說:“不吃。”而後站起身來,将茅屋周邊的樹葉往一起攏,回頭可以燒火做飯,身後周秦山拿着半張餅僵了下,把餅遞給周小雨,周小雨說吃飽了不吃了,遞給張美群,張美群怔了下,聲音溫和說:“你自己吃吧。”
周秦山這才低頭吃。
飯吃完沒多久,村子裏響起來孩子們的聲音,周秦山問張美群:“是不是該去上學了?”
“嗯。”張美群轉頭喊:“悅悅,小雨。”
“诶。”
“別幹活了。”
“趕緊去上學吧。”
“好,悅悅,你過來,給你學費。”張美群從衣兜裏掏出一張攥的皺巴巴的暗黃色五塊錢給周悅說:“拿好了,別弄丢了。”
“好。”
“先去你的學校交三塊錢學費,再去小雨的學校給小雨交八毛錢學費,小雨今天也是被班主任趕回來拿學費的,再拿兩毛錢買文具,剩下一塊錢拿回來,千萬別弄丢了,知道嗎?”
“知道了。”
“千萬別弄丢了。”張美群又囑咐一遍。
“嗯。”
“不行,我還是和你們一起去,萬一你把錢弄丢了怎麽辦,一塊錢也不是小數目了。”張美群一點兒也不放心,一塊錢明年還能再給周小雨交學費呢,最後她還是帶着周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