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見

時日已到了正月十五,宋有“正月裏,正月正,正月十五鬧花燈”的習俗,在汴京宣德門前的禦街上,早已用竹木搭了棚樓用于放燈,飾以鮮花、彩旗、錦帛,挂着布畫,“皆畫神仙故事,或坊市賣藥賣卦之人”,這類棚樓喚作“山樓”。

禦街兩側都有各色藝人表演節目,有表演雜技的、說唱的、猴戲的、猜燈謎的等。

又在山樓左右擺出兩座用五彩結成的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塑像,身跨獅子、白象,從菩薩的手指中噴出五道水流來。

從山樓與宣德門的一路用棘刺圍成一個圈子,喚作“棘盆”,教坊的藝人便在此處演奏音樂、百戲,游人可在棘盆外面觀賞。

而在禦街最前頭的是汴京最有名望的家府,最前頭的是王家,接着的便是謝家,各搭了棚子,棚子外又辟了一塊地放花燈,女眷們便坐在裏頭歇息。秦府因着出了不少銀子也占了一地,只是要往後些,秦家兩兄妹并着徐修都在那。

待到放燈之期,山樓萬燈齊亮,“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樓上兩側各站一個身姿曼妙的歌姬美女,衣裙飄飄,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趙妧是随她兄長,當今的太子爺趙恒,一道出來的。

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錦袍,外罩一件玄色松鶴披風,因着她身量略高,扮作一副富貴公子,倒也有模有樣。

如今卻坐在趙恒身邊,聽他與臣子說着話,着實煩悶。她一手托着下巴靠在桌上一手轉着琉璃燈。趙恒是要用茶的時候轉頭看見這幅模樣,暗自好笑,趁那頭幾人正在論事,輕聲與趙妧說道,“王家、謝家就在前頭,你若當真無聊便去那頭,等我辦完了事再去尋你。”

趙妧眼一亮,支起身子,問句,“當真?”

又見趙恒點了頭,忙站起了身,笑眯眯道“哥哥真好”這樣的話,見衆人都看過來,手持琉璃燈,身後跟了趙恒的随從往外去了。

趙恒底下臣子多是年輕一輩,便有一位年輕人說道,“那是,晉陽公主吧?”

自是有人應了,又聽趙恒那邊輕咳一聲,說道“繼續”。

而這些卻與趙妧無關了,她此刻正站在禦街上,感受着周邊的人聲和人流。

她從未真真的站在過這禦街上。

往先年,她或是坐在小辇裏随着她的父皇從宣德門游禦街,受臣民的跪拜。或是坐在那宣德門下的露臺上看着藝人們表演蹴鞠、相撲、百戲的節目。可如今,她站在這塊地上,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元宵佳節的熱鬧,她與這裏的游人一樣,正在為這一天而高興。

趙妧一路往前,她的步子不快,也着實走不快,此處人流着實是太多了。随從在前給她開了路,她便一路往前走。若見着好玩有趣的便停下看一會,随從卻是擔心,不停說道,“公——公子小心”這樣的話。

她這樣走去,前頭正有一處高臺,站着一位老者,是主辦今年燈謎的人。

沿高臺一路又擺了整整兩條街的花燈,花燈上頭各書謎面,下又有一行書謎目(是指謎底範圍的),那頭已排了許多人,男女都有,女子多戴帷帽。

又聽那老者說道,“規矩與往年一樣,禦街兩側花燈上有謎面者,皆可揭下,答有三十題上的可排名位。除往年禮品外,今年還有一座琉璃燈,送于今年謎面榜首。“那老者見底下多有人唏噓,約莫是說走馬燈有什麽不尋常的,自是一笑,又道,“請衆人共賞。”

他這話方說完就見有人捧紅木案來,上擺一盞約三四尺寬的花燈,幾面都以五色琉璃制成。上頭彙有人物,以機關活動,結大樓而貯之。又于殿堂兩棟窗戶間為湧壁,作諸色故事,龍鳳噀水,蜿蜒如生,遂為燈之冠。前後又設玉栅簾,寶光花影,不可正視。

衆人一見這燈,嘩然而嘆。

趙妧也來了興趣,随人一道排了去。燈謎沿路擺了許多,每座花燈又都不一樣,有四方、八角、花籃等形狀的,也有喚宮燈、紗燈、禮花燈的,模樣又有兔子、葫蘆、老虎的...

謎目有喚“今日秋盡(打中藥名一)”,也有喚“南北安全,左□□/斜(打成語一句)”,或是“戎之在鬥(打五言詩一句)”的...

趙妧手裏已有不少謎面,如今卻站在一處喚叫“半部春秋(打國字)”停了下來,她心裏約莫有幾個答案,卻不太确定。

她比旁人走得快,如今這處唯有幾個人,一轉頭卻見着一個身穿青衣的男子,頭發以竹簪束起,脊背挺得很直,他薄唇輕抿,面容卻是極為沉靜。見趙妧看來,也低頭看去,眉目深邃,“你,是要這謎面。”

趙妧聽人說話,也回了神,擡頭去看那謎面,“啊…是,我還在想答案。”又道,“兄臺若是想到了,揭了去吧。”

徐修揭下謎面,與趙妧說道,“春字取上半,秋字取左半,是秦。”他伸手遞謎面于人,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拿去吧,我若晚一步,你也是能猜出的。”

趙妧一愣,手裏攥着謎面,看着人走遠的背影。

她餘下卻是沒什麽心情了,回到高臺的時候,由随從交于那算者,卻獨獨留了那張謎題。她指腹磨着紙條,聽那頭說道,“某公子,取謎面五十題,對五十題。”

“某公子,取謎面五十一題,對五十一題。”

“某小姐,取謎面五十題,對四十九題。”

......

到那頭算好,趙妧也榜上有名,排第二,而第一位正是方才見着的青衣男子。趙妧站在人邊上,見他無波瀾的面龐因着那盞琉璃燈,襯的愈發面如白玉。

他,真好看啊。

趙妧如是想。她見過不少人,便連她哥哥臉皮長得也是極好的。可這個人,這幅模樣,卻是如那高山上的寒松一般,風姿儀人。讓人見之,心中便生了幾分敬意。

她這樣想着,又聽那老者在前說道,“臺上多是有才之人,望明年大家再一道努力”的話,便算散了。

幾人從高臺下,如今人流已漸漸散去,路很寬敞,趙妧是跟着徐修一道下的,随人一道走去。徐修是邁了很久的步才回頭,眉心攏起,半會才道,“公子跟着我作甚?”

趙妧面上一赫,原想說道“這路又不是你的,我如何是跟了你的話”,又看人這副模樣,忙道,“我喜歡這燈,可否與你交換。”

徐修聽如此,也不說旁的,伸手遞了燈。趙妧忙接過,又讓人把方才的得的一盒墨硯奉了上去。那廂人接過說了句告辭,便轉身走了。

從宣德門那頭已放起了煙花,趙妧想起她往先讀過的一首詞,“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趙妧看着這幅情景,只覺着心頭有什麽一動,忙跟上幾步,喊了聲“請等一等”,見那人也停了步子,忙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那青衣男子停了半響,才說道,“徐修”,說完便步子不停的走了。

趙妧見他說了名字,也沒再跟去,在唇齒間把這名字念上幾遍。

徐修,徐修,多好聽的名字...

她擡眼望去,花燈猶在,卻早沒了那人的蹤影。擡了那盞琉璃燈,想起那人寒如玉的面龐,轉了幾面,寶光生輝。

趙恒找到她的時候,她還站在這頭,他前頭尋人去接,王謝兩家卻道是沒見着人。好在跟着趙妧的是個聰慧的,找了人去說,如今總歸是找着了,卻見她癡癡的瞧着那盞琉璃燈,連他走近也沒發覺,沉了聲喊她的名,“阿妧。”

趙妧如夢初醒,擡頭看人,見是趙恒,彎了眉眼,與人說道,“哥哥,我見着了一個人,他真好看。比你,還好看呢...”又把走馬燈擡了起來,遞給他看,“你看,這是他送我的,好不好看?”

趙恒眉一挑,比他還好看?有心要問幾句,又見趙妧如今這幅傻笑模樣,馬上又是宮裏落匙的時間了,便牽着人往馬車那頭去,等把人送回了阿房宮,才回東宮。又召了那個跟着趙妧的随從,曉得人說的是一位青衣男子,倒也不曾說其他,只讓人退下了。

他如今多半是宿在許深處,今日是晚了。他去的時候,只留了一盞半明不滅的燈火。他的手撫向人的眉眼,心裏喚道“謝蘊”,“謝蘊”,那個被他揉進了骨血的名字。

趙恒伏在許深的腰間,他已經得不到他想要的那個人了,他放棄了那麽多,他的妹妹總歸是要幸福的。

不然,他們兄妹,實在是,太可憐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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