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嘉魚

汴京城,有一座鴻蒙書院,取自“鴻蒙,元氣也。”

教書的先生男女不拘,以有才而兼之。

讀書的學生自也是男女都有,分兩院而教,除尋常君子六藝外,女子還有女紅等課。女子及笄而不再學,男子十八而畢業,今日王芝是來辭學的,她如今已過及笄,在這卻是沒有再待的道理。

王芝今日來的早,先往學堂走去,推門進的時候看見一個身着朱色襴衫,腰挂白玉的男子躺在長椅上閉目養神,約莫二十有四。是教“樂課”的陸致之,陸先生。他生的一副好臉皮,授課也頗為風趣,在這學院裏呼聲很高,如今瞧他倚案而眠,王芝便道,“先生有家不回,有床不睡,于學堂而眠,是何道理?”

陸致之聽得這問,端的十分正經的模樣,“我派思想崇尚反樸歸真,今我以學堂為屋,以長椅為床,有何不可?”起身理衣擺,對人點頭示意,“你來了。”

王芝暗中自是要罵一句,這厮慣是能說會道,早年與學院幾位老先生也是打過擂臺的,倒是沒一個能說得過他。她對人行學生禮,“今日芝來辭學,不曾想第一個見得便是先生。往後不能在先生門下,今日便還有一問于先生。”

陸致之那頭已經點了三根香,于老子畫像拜三禮,才道,“你說吧。”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一邊是濮水邊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的莊周先生,一邊是身負楚王使命,恭敬不怠、颠沛以之的兩大夫。先生說,誰能享受生命真正的樂趣?”

“何為道?天之道,人之道。樂趣一詞本無定義,不過是身在其位,而謀其職。于兩大夫而言,身着錦繡,是其樂趣。于莊周先生,清靜無為、反樸歸真是其樂趣。”

“那于先生呢?”

“巧者勞,智者憂,唯無能者無所求。而我心中所向,不過終日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矣。”

王芝肅穆拘禮,又道,“芝受教。”

外頭鳴鐘敲了三聲,學子已緩緩而來。王芝與同窗相辭,又于各科先生拜以學生禮,幾位先生又各自說了些話,才算禮成。

鴻蒙書院已響起芊芊學子聲,而這與王芝卻再無關系了。

王芝回府的時候,王璋早早候着了。

他如今身子好了自是閑不住,見到王芝行晚輩禮,“前頭姑姑也聽到,我與謝世妹的話。可侄兒與她到底男女有別,是想請姑姑一邀。”

王芝一聽,眉頭一挑,她這侄兒,何時與她行過這等大禮?果然是求人辦事,才禮下于人了。她也不急着說話,接過丫頭遞來的茶,“前頭你被打的時候,我還想着你竟待我這姑姑如此之好。如今一想,怕是我猜錯了?”

王璋忙道,“自然是為了姑姑。”

王芝便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看着她,“你這話我聽着着實是假。”

那頭王璋一噎,“姑姑聰慧。”

王芝也不拆穿,只是說道,“你既知男女有別,便要曉得,你若獨獨只邀她,我卻是說不出口的。”

王璋心裏也明白,只是覺着有些可惜,若人多了,怕是又沒幾句話好說。不過,總歸也比見不着好,便說“一切聽從姑姑”的話。

王芝這事算是應承了,王璋自是告辭了,只是臨出門時聽得她一句,“這次,我幫你是念我姑侄情誼。只是王璋,她是我的朋友,你但凡有一丁點讓她不舒服,我卻是饒不了你的。”

王璋步子一頓,道了聲“知道了”才走。

午後,王芝臨帖各自邀請了謝亭、秦清等人,除去在宮裏的趙妧沒叫,王家的幾個小姑娘和小子也一帶叫了。帖子簡單只說後日在王家別院踏秋,只在謝亭那張又多寫了帶上那匹馬,各自讓人去送了。

時日一轉,正是個好天氣,王家幾個姑娘小子或是騎馬或是馬車,一溜兒也有十幾輛,往別院去。

王家別院是在西郊,占地極大,依山傍水,還僻了塊地做馬場。

幾人到的時候,秦清、謝亭也将将到,王芝便去打招呼,又瞧見從另一輛馬車出來的陸致之,挑了眉說道,“陸先生也在啊。”

秦清便說,“是我忘了今日原是答應了陸老師研習舊曲的,左右無事,便請他一道來了。”

王芝便說無事,那頭幾個姑娘小子已是下了車,熱熱鬧鬧的,下人們先把東西一道擡進去,幾人才往裏去。那頭王璋見了心上人,哪裏還管着旁人,自是往這來了,與謝亭搭着話,“不知世妹可帶了馬來?”

謝亭便道,“世兄所求,豈敢不應?已讓人牽去馬場,世兄何時想見,自去便是。”

這邊說着話,便聽王芝在那頭一一介紹起來,“這處喚嘉魚,取自,南有嘉魚,君子有酒。河中無魚非水,是以酒為河,若想飲酒,自可取杯,臨河飲酒也是樁樂事。”

今日無長輩在場,王芝輩分雖高,年紀卻差不多,倒也沒什麽拘束。王家有個姑娘,行十八,便說起來,“十六姑姑是要比魏晉先賢,飲酒長歌了?”

幾人嘻嘻笑來,王芝臨河而坐,她今日着一身寬大外衣,倒真有幾分魏晉風骨,彎腰接一杯酒,舉杯對衆人,“又有何不可?”

約莫是被王芝這幅模樣所感染,他們也臨河而坐,王芝左邊是謝亭,王珂,王璋,右邊是秦清,陸致之等。秦清撫起琴來,是一首《酒狂》,幾人或敲擊酒杯或是撫掌而拍。

又聽陸致之唱起詞來,“白駒世事笑犇忙,悄悄憂心空斷腸。何以觧憂曰杜康,醺醺鎮日任踈狂。百年三萬六千塲,會須一飮三百觞。陶陶那樂入醉的那鄕,醒而複醉,醉而的那狂,如山大事頓相忘。”

王芝也跟道,“天有酒星地酒泉,杖頭常挂百文餞,池酒糟丘是所歡。飄飄醉舞,恍疑羽化,羽化而登其仙。酒中淂道眞暢然。”

...

待到最後,王陸兩人一道唱來,“舉世皆醉,我豈獨醒,三杯一鬥,撞破愁城,古來多少賢達皆寂寞,惟有飮者留其名。醉翁之意端不在乎酒。”

曲停,而琴音盡。衆人皆撫掌稱好,謝亭便與王芝說來,“若是不知曉的,還當你二人往日唱過許多遍。”

王芝也奇,側目看了眼陸致之,他也正看來,兩人目光一碰,卻是王芝先躲開了。又一副若無其事的與謝亭說,“好歹也曾在他門下學過幾年音律,若說默契他與秦清才算。”

這頭幾人說的歡快,王璋喚了聲“世妹”,是要去馬場一看的心思。那頭幾人紛紛說來,“二郎何時喜馬成狂,竟半分等不得了?”

小輩幾人都笑來,他卻自若無比,當真像是癡馬一般。

謝亭便站起來,她總歸是應承了人,王珂道也想看一回,三人便一道去了。王璋在前,王珂與謝亭在後,謝亭便問起王珂來,“我記得世兄幼年不是不愛騎馬,如今怎的?”

王珂心裏自是清楚的,如今聽得自是不能拆她兄長的臺,便道,“哥哥如今倒是極喜歡的。”

謝亭便沒了疑問,到的馬場自領兩人去看,與二人說來,“這是我兄長前些年送我的,喚疾風,說是從勿吉那頭來的。那邊的馬身軀粗壯,四肢堅實有力,頭大額寬,胸廓深長,腿短,關節、肌腱發達,各個都是英勇無比的。世兄可要試一試?”

謝亭說話的時候,王璋就看着她的眉眼。謝亭每每說到喜歡的東西時,她的眼裏熠熠生輝,好像最明媚的太陽一樣。

謝亭沒聽到回音,便又問了聲,王璋一愣忙問,“怎麽了?”

王珂便道,“謝姐姐問你,要不要試一試這馬。”

王璋自是應好,又問謝亭,是否要比上一比。謝亭騎射尤好,如今自也心有癢癢,聽他說來,自是應好。她把疾風讓于王璋,又尋了一匹馬,與王璋說道,“世兄要小心,這馬雖是母馬,脾氣卻不溫和。”

那頭王璋便又說道,“我與世妹不若打賭,至于什麽彩頭,誰贏了再說。”

謝亭也不懼,翻身上馬,下巴一擡,笑的十分明媚,“那世兄可要小心了。”

王珂這廂便做起了裁判,她說開始,王璋與謝亭二人紛紛而出。

王家馬場極大,兩人先是并駕齊驅,過了會,謝亭便領了先,王璋後頭趕了上來,兩人差的十分小。直到了最後,王璋甩了鞭子,疾風吃痛跑了起來。疾風性子不好,如今受了痛自來不肯幹,那頭到了起跑線也不肯停,愈發跑的快了。

王珂和謝亭兩人忙喊起來,謝亭更是趕馬而上,王璋只聽着耳後一聲聲“世兄。,後來他卻是聽不到了,只覺着耳邊的風越來越快,再後來他從馬上掉下來,看到謝亭過來,臉上一副焦急模樣,一聲聲喊着他的名。

“世兄為何如此?”

“因為,我想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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