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寡婦
時至二月,汴京城也迎來了今年第一場雪。
王芝今日是去了一趟外家,她那位堂哥前年納的小妾又生了個小子,李氏便帶着她一道去。如今她已到了成親的年紀,平素做客時總免不了又被多打量幾回,她心裏最是厭煩這事,偏面上還不得顯露,自是難熬。
待用了飯與李氏和外祖母道聲有事先回了,馬車轱辘轱辘往烏衣巷駛去。王芝她外祖家離王家卻是有些遠,是要先從西市穿過東市再到烏衣巷的路程,如今正到西市,王芝挑了車簾往外看去,只覺着寒風飕飕,又聽着外頭傳來幾個攤主的聲音,有賣豆花也有賣馄饨的,煞是熱鬧。
王芝便讓車夫停了,她今日着一身直領對襟式青色褙子,外頭還罩了一件繡有梅花的月白披風,手裏拿了個湯婆子往外走去。
環顧左右,如今正是天寒地凍日,路上行人便少了些。唯有幾處酒家、飯館倒是愈發熱鬧起來。
她便選了這家喚叫“十千腳店”的地,走了進去。這頭皆是平民百姓的地,驟然來了這樣一個富貴小姐倒是讓人一詫,那店家忙過來問有什麽需要。
王芝平素未曾來過這樣的地,便只讓人上了一壺茶,邁步是要往臨水的座走去,恰好對上陸致之那一雙鳳眼瞧了過來,又見他颔首算是打了個見禮。王芝便往那頭走去,拘上一禮,“陸先生也在。”
陸致之指了一側對人,“王小姐若不嫌,就一道坐罷。”又見他新拿了個酒盞倒上一杯溫酒遞來,“這處是行來之人歇腳之處,沒什麽好茶。不過這酒卻是極好,也沒什麽後勁。”
王芝便坐下了,接過酒來,“先生像是常客。”
那頭店家正拿了壺茶來,聽到這話卻是接了,笑的很和氣,“陸先生是個好人,早年是想帶我那兒子去鴻蒙上學的,因着教不起束脩便沒去成。陸先生知道了,便常來這教學也不曾收什麽費,如今也有好幾年了。”
王芝聽了這話甚是狐疑,又看了陸致之一眼,瞧着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這只陸狐貍,竟也能稱的一聲,好...人?
那陸致之一笑,眉一挑,“王小姐似乎很不信?”
王芝也笑,“陸先生長得一副正人君子模樣,着實是不能讓人不信啊。”
陸致之聽了卻是極為贊同,“你平素巧言舌辯,今日這話說的卻是實在。”
“哪裏比得上先生。”
“你莫謙虛,總歸你也是我的學生,承我風範也實屬正常。”
兩人這廂打着機鋒,到的後頭自又是王芝完敗,她眼一橫,眉一挑,“先生若是做個言官,怕是朝廷衆人都要怕你三分。”
陸致之一手拿酒,眉眼含笑,“可惜陸某志不在此,王小姐卻是無緣得見了。”
這頭兩人一時沒話,就聽得那頭幾個中年人說起話來,“今年這寒氣來得早,收成也不好,還要交什麽賦稅,這日子當真是沒法過了。”
另一個男人便說道,“可不是,年年要征稅,當官的吃酒喝肉,咱們老百姓交了那麽稅也不見着受了什麽保護,這日子卻是更加苦了。”
便也有一個着褐衣的,“這汴京尚還好些,天子腳下,那些當官的總不敢太露了牙。我是從京兆府來的,那當官的才是真當扒皮。前頭判了樁案,一個青年男人看上了一個寡婦,把人給糟蹋了,偏那寡婦也是個烈性的,一紙狀告到官府,你們猜什麽?”
其他幾人自是問道,“什麽?”
那人便說道,“那男人正是知府那三房姨太的侄子,自是沒受理,還說是這寡婦受不住勾搭人去了。”
便有人說道,“當真是個黑心的東西”又問後頭怎麽了的話。
那褐衣男人又道,“那寡婦哪裏受得住,第二日在家裏拿了根麻繩把自己給吊死了,還是隔壁的聽着沒動靜去瞧了瞧。那死相着實恐怖,旁邊還有一張用血寫成的冤字。”
幾人唏噓一嘆,有道那寡婦可憐的,有道那知府黑心的,可他們也不過尋頭百姓哪裏能為人做了主去。
這頭是腳店,多是來走之人歇腳之處,如今外頭的雪已小了不少,幾人便也慢慢出了去了。而王芝正飲完第三杯酒,她轉頭問陸致之,“先生聽後,不知有所感謝。”
陸致之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飲酒說道,“不過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一個教書先生,哪能管得了這天下事。倒是王小姐,不知有何感想?”
王芝橫了眼看去,“我一個女人,又能——有什麽想法?”
兩人雙目一對,端的是漫不經心,渾不在意。
而那外頭的雪卻是慢慢停了,王芝從木頭窗棂外看去,只覺着今年這冬着實比前些年要冷些。
她在這已坐了一個時辰,該回了,便與陸致之告辭,又找來店長付錢,她身上多是碎銀錠子或是金豆子一物。那店家平素只收幾文十幾文的着實找不開,王芝便遞了個銀錠子說是無妨的話,店家卻是個老實的道是不肯收,兩廂正是僵持着,便聽陸致之說道,“你回去吧,這壺茶算我請你。”
王芝倒也從善如流,收回了銀子,又道,“那便多謝先生了。”便又一拘禮,與人告辭了。
她回到王家的時候,已有些晚,丫頭綠竹自是有些急,見人回來了打了禮迎人進屋,“您可回來了,夫人前頭已來過,沒瞧見您,只差要去外頭找您了。”
王芝解了披風說道,“無事,你差人去母親那頭說聲,只說我回來了,讓她不必心急。”
那頭自有人去了,今日晚飯是大房二房一道用的,王芝剛走進屋子就聽幾個在說王璋,她因着輩分高進去自又是受了不少禮,幾人打了見面就聽有人對王庾氏說去,“你如今卻是不用擔憂了,底下兒女雙全,如今兩個兒子又都當了官。”
說話的是早早出嫁了的姑奶奶,與王芝是一輩,卻長了有一輪餘,喚王苡,年有四十餘,嫁了開封孫家,如今是回來探親的。她長得眉目溫和,是個和藹的婦人,便又聽她說道,“不知璋哥兒可定了人家。”
王庾氏說沒,孫王氏便道,“璋哥兒如今有出息,往後怕是你更加要操心了。”這話便是說兒女成家的事。
這廂幾人說了會話,那頭有人道開飯了,王家子孫多,用飯是男女分桌的。是在一個屋子,只是拿個屏風擋了起來,王家是講究寝不言食不語的,室內很靜,便連碗筷相碰的聲音也是沒有的,每人身後還站了個丫頭,若是想用什麽自有人夾來。待用完了飯,又有人捧茶來,每人漱了口才又接過第二碗茶用起來。
這頭飯菜都撤了,男的往前廳去,女的往後院去,年長些的是去打馬吊了。年輕些的便去玩起投壺來,王芝是被王家幾個姑娘給拉去的。
投壺是早年流行起來的玩意,因着這物不拘多大的地,又不必多大的力氣,男女都可玩來,如今很受歡迎。
那頭早有人備好了投壺,矢,算等物。因着投壺禮除去賓外,還需一人主持投壺喚主人,一人當指揮者喚司射,另有一個做樂工演奏曲目。
王芝便當起了主人,王珂做了樂工,那最愛熱鬧的十八姑娘當了司射,另有一位姑娘計算成績。賓主就位,王芝奉矢,十八姑娘奉中,使人投壺,王芝說道:‘某有枉矢哨壺,請以樂賓。’”賓客曰:“子有旨酒嘉肴,又重以樂,敢辭。”王芝又道:“枉矢哨壺,不足辭也,敢以請。”賓客又曰:“某賜旨酒嘉肴,又重以樂,敢固辭。”王芝三曰:“枉矢哨壺,不足辭也,敢固以請。”賓對曰:“某固辭不得命,敢不敬從?”而後,賓向主人行拜禮,主人答拜。賓主相互行揖禮,于賓主席上正坐,面對壺所在的席之方位,做投壺準備。
十八姑娘把兩尊壺放到賓主席對面的席子上(壺離主賓席位的距離為二矢半),分別正對賓與主人。返回司射席位。向賓主宣布比賽規則,即投壺之禮,道是“有初”(第一箭入壺者)、“連中”(第二箭連中)、“貫耳”(投入壺耳者)、“散箭”(第一箭不入壺,第二箭起投入者)、“全壺”(箭箭都中者)、“有終”(未箭入壺者)、“骁箭”(投入壺中之箭反躍出來,接着又投入中者)等。
王珂那頭也擺起了架勢,奏起《鹿鳴》。
賓客依次上前投壺,待有人投進壺,算者便道,“某某有初計一分”“某某連中計兩分”“某某散箭計一分”...
幾人玩到很晚,待到戌時才散。
王芝要回西院時想起午間一回事,讓綠竹去尋王璋,把腳店聽到的那事讓人遞了話去,自往西院回了。她晚間用了好幾碗酒,如今正有些暈眩,想起那日與陸致之合唱的曲子,唱了起來,“舉世皆醉,我豈獨醒,三杯一鬥,撞破愁城,古來多少賢達皆寂寞,惟有飮者留其名。醉翁之意端不在乎酒,醉翁之意不在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