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說實話

袁恕己眼前所見,便是如此精彩的三方對峙。

曹廉年忽然翻臉,張家來人氣焰本就消退,正在躊躇,忽又聽有人笑道:“今兒不懂事的人大概都在這兒湊齊了,又怎麽能少得了本官呢?”

袁恕己陡然現身,張管事心懷鬼胎,遽然色變,不敢多說一個字兒。

曹廉年亦認得是新任刺史大人,忙行禮拜見。

袁恕己踱步到跟前兒,他早就發現小典臉色不對,氣息奄奄,此刻上前單膝跪地,在少年脈上一探。

曹廉年面露尴尬之色。原來先前已經叫了大夫來,只因張管事一打擾,便自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就耽擱了。

袁恕己并未多話,舉手将小典抱起來,将走之時又停下,道:“你是張家的人?”

張管事惴惴答應。

袁恕己一笑道:“巧了,先前本官派人去張家傳你們主人,卻聽聞他卧病不起,本官跟前沒有個應話的人,你既然在這裏就更好了,随本官到衙門走一趟吧?”

張管事頭也漲大,滿腹叫苦。

先前曹家發現了小典,派人前往衙門報信,衙門中自有公差是他們的眼線,是以他們才來的這樣快。

又何曾想到袁恕己竟會親自來曹家,竟正撞在了刀口上,要逃也是晚了。

袁恕己又道:“既然人是在曹府發現的,有勞曹員外也跟着走一趟。”

曹廉年滿心惦念剛剛蘇醒的嬰兒,卻畢竟不敢當面拂逆,只得跟随。

不多時候,一行人回轉府衙,又有個阿弦素來相識的老大夫前來給小典診探。

小典一來受盡折磨,體力跟精神都幾乎殘耗殆盡,已經是個将死之人了。那老大夫縱然經驗豐富,卻也不敢多望,只說道:“這少年的情形,只能用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其他的老朽就不敢說了。”

袁恕己常年厮混軍中,見慣生死傷病,自然也看出小典的情形不容樂觀,便道:“老先生不必忌憚,只放手醫治就是了,治好了,也算是你的功德,治不好,本官也不會論你的罪。”

老大夫聽是這般通情達理的話,才暗松了口氣,當即便用盡渾身解數,竭力救人。

這邊緊鑼密鼓地搶救小典。在外廳內,袁恕己便問起阿弦,如何會去曹家,又如何發現小典等事。

此事竟比先前千紅樓裏勘察現場還難描述,何況就算她支吾過去,高建那邊兒卻未必懂得如何配合扯謊,就算高建有心打掩護,還有曹廉年等曹家的人呢。

阿弦長籲了口氣:“大人,有些話,我不是不想說,而是說出來大人會不信,非但不信,反治我個妖言惑衆的罪,我便不知如何了。”

袁恕己道:“喲,你肯這般說,可知我心裏已見欣慰?還當你又要漫天扯謊呢。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是從亂軍裏爬出來的,什麽詭異古怪沒見識過?還會被你三言兩語吓到?是非曲直,真假黑白,我自會判斷,你只管實話實說就是。”

阿弦擡頭,露在外頭的眼睛好像是在掂量此話的真僞。頃刻,阿弦道:“上次大人問我是否能通鬼神,通鬼神算不上,只是……有時候我會感知一些,別人無法察覺的……”

袁恕己揶揄道:“比如上次小麗花房中的血字?”

阿弦遲疑了一下,才說:“其實不僅是血字。”

袁恕己一愣,眼神微變:“除了血字,還有別的?”

阿弦眨了眨眼。

她不知該怎麽描述,雖然封着右眼,但仍能看到影影綽綽的影子,頹靡搖晃,發出已經不屬于“人”的聲響。

當時她被陸芳一把推入小麗花房中,撲面而來的不僅是血腥氣,還是小麗花臨死之前緊咬牙關那忍受劇痛的聲音。

那幻象從她面前倒下,抽搐,室內的氣溫也驟然降低,剎那宛若置身冰河,冷硬窒息,将她困在原地,幾乎連手指也無法動彈。

地上的那鮮紅的血字何其清晰真實,甚至讓阿弦絲毫未曾懷疑那血字其實已不存在。

阿弦道:“我看見了連翹将刀拔了出來,我也看見是她塞了血衣進包袱,所以我才去找她。也因此誤會她是兇手……後來,大人就都知道了。”

袁恕己定定地看着她,手指在下颌上撫過:“所以,你的确能看見鬼?”

阿弦皺眉,從小到現在,她一直忌諱那個字,甚至下意識地回避這個“事實”。

袁恕己卻有一肚子的疑問,不過目下還有最要緊的一件,袁恕己道:“我聽人說,今日你一進曹府,直接就奔了後花園的井而去,你是第一次去曹府,那口井久而不用,又被花覆蓋着,本來無人會發現異常,這麽說……又是那些……”

他果然早就打聽清楚。

阿弦硬着頭皮将聽見嬰兒哭泣聲的經過說了,袁恕己并不懼怕,也無調笑之意,反而滿臉的饒有興趣。

聽了敘述,袁恕己點頭道:“我本來還要問你是為何知道王甯安藏書之地的,如今看來,王甯安所說是真,果然是小麗花的魂靈告訴你的?”

阿弦點頭。

袁恕己摸着下颌,盯着阿弦看了半晌,啞然失笑:“怪不得你在我面前總是千謊百計,這些話若是說給別人聽,只怕都要把你當做瘋子看待。你謹慎些總是好的。”

阿弦道:“大人……”

袁恕己道:“不過,本官也不會這樣輕易就相信你,你到底……是不是真如你自己所說,橫豎來日方長,路遙知馬力而日久見人心,自會有所驗證。”

阿弦正覺着這句話有些古怪,袁恕己道:“好了。言歸正傳,就說說小麗花這案子罷了。”

當即袁恕己将王甯安招供,張秦兩家各有對策等情說了,道:“張家的人這麽快趕去曹家,不消說是府衙裏有人通風報信。他們也是有恃無恐,知道本官初來乍到,政令不行,所以要跟我對着幹。”

阿弦畢竟也在縣衙當差,當然知道這情:“大人……将如何對待?”

“我要如何對待麽……”袁恕己不答反問:“你可知道,我原先在軍中,他們都叫我什麽?”

阿弦問道:“不知是什麽?”

袁恕己卻忽地帶邪一笑:“你既然能通鬼神,如何還問我?不如你猜到的時候,過來告訴我。”

阿弦啞然。

袁恕己道:“夜長夢多,偏我也不是個有耐性的,故而我會如何應對,今日就見分曉。”

此時日影偏斜,黃昏時分,風中殘存的日暖飛速消逝,漸漸地換作一種刀鋒似的凜冽寒意。

內堂有腳步聲傳來,是那老大夫來報:“大人,老夫方才對那孩子施了針灸之術,那孩子已經醒了,勉強吃了兩口湯藥,應會有片刻清醒。”

袁恕己起身望內,走了兩步,回頭道:“還不跟上?”

三人重回內堂,床上小典仍是躺着,雙眼卻幽幽地微睜開,聽見有腳步聲,眼珠輕輕轉動,當看見阿弦的時候,眼睛方又睜大了些。

袁恕己來至床前,還未發問。小典望着阿弦道:“你是……是……”

阿弦不知他要對自己說什麽,便道:“小典,這位是新任的刺史大人,你遭遇了什麽,有什麽冤屈,只管告訴刺史大人,他會為你做主的。”

少年望着她,眼睛裏很快升起一層淚霧,卻仍是緊閉雙唇。

阿弦喚道:“小典?”

他掙紮着,轉頭看向阿弦道:“姐姐……”

阿弦微震,袁恕己回過頭來。

只聽小典問道:“我姐姐……我姐姐她怎麽樣了?”

阿弦聽是問的小麗花,卻無法回答。

小典看着她的表情,嘴角抽搐,淚已經順着眼角流了下來,忽然他哭叫:“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他們說我乖的話,就會讓我去見姐姐,我已經盡力不哭不鬧,為什麽還是見不到姐姐?”

阿弦上前,卻又後退,她轉開頭去,無法再看少年悲怆失态的模樣。

因過于激動,小典忽然大咳起來,瘦弱單薄的身子蜷曲抽搐,老大夫忙上前扶住,又欲喂他湯藥。

小典顫抖着手将藥碗推開,雙眼裏卻是絕望:“我就知道,怪不得他們說……沒有人、沒有人能……”

袁恕己問:“能怎麽?”

小典道:“能治、治得了他們,縣城的官,甚至往上的大人們,都、都不……”

袁恕己眨了眨眼,忽然道:“這樣,不如我們打個賭:只要你能活下來,我就能将這幫人治罪,他們一個都逃不脫。你想不想看見他們的下場?”

小典定定地望着他,不知是不是該相信這個人的話。

阿弦在旁看着袁恕己,她不知道這位新任刺史對這案子到底有何把握,要知道這會兒桐縣許多雙眼睛都盯着,這俨然已經不是一件案子,而是一場角力,人人都在期待,想看看新刺史在這場跟本地勢力的較量中,會敗下陣來還是……異軍突起?

曹廉年雖來至府衙,袁恕己詢問了一番後,便仍放他回府。

一來根據王甯安的招供,曹廉年并未牽扯其中,二來按照阿弦所說,曹廉年并不知井內有人之事,否則的話,在阿弦要去花園之時他便早該警覺,又怎會極為配合地派小厮下去撈人?

至于小典為何竟會在曹府井內,小典已又陷入昏迷,袁恕己又傳王甯安詳加審訊,王甯安卻堅稱一無所知。

金烏西墜,桐縣的城門官正指揮小兵們關閉城門,忽然聞聽馬蹄聲如霹雷,衆人着慌,忙到城上查看,卻見前方官道上有一隊人馬,正席卷而來,粗略看去,竟不下百人。

因靠近邊界,戰事不斷,最近才略消停了些,乍然見有隊伍出現,夜幕中更有些看不清旗幟,吓得這些人急急忙忙地欲關閉城門。

忽見城樓下一人飛馬先行來到,揚手一招亮出令牌:“我乃刺史袁大人手下将官,奉命出城調兵剿匪,快些大開城門,遲些兒的話要你性命!”

府衙書房,燈影下,閉眸靜坐的袁恕己忽地睜開雙眼,在他面前的書桌上,平放着的斬寇劍竟在微微顫動,燈光映在劍鞘那古樸的花紋上,透出幾分迷離肅殺。

其實不是劍在顫動,而是馬蹄踏在冰冷鐵硬的青石地上震動發聲。

袁恕己嘴角挑起,擡手慢慢地握住寶劍,他所等的人終于到了。

與此同時,府衙後宅,抱臂坐在小典床前守候的阿弦也緩緩睜開雙眼。

在她旁邊,陷入昏睡中的小典正喃喃低語。

他的聲音含糊沙啞,反複幾次之後,阿弦才勉強聽清。

作者有話要說:

書記越來越帥這樣不好,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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