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撿回
“那個……”阿弦臉上浮現一抹難以形容的笑意。
她摸了摸那只新鮮面世的眼睛:“我之前滾落的時候, 不知道丢到哪裏去了。”
袁恕己意味深長地瞟着她:“我怎麽記得上次看的時候, 是那樣紅的……”他更近一步仔細端詳,“這會兒卻是好端端的了?”
阿弦只得顧左右而言他:“大人, 我們先離了這裏可好?”
荒郊,深谷, 白骨遍地,白雪飄零還有一支枯骨插在地上嗤嗤燃燒, 藍光幽幽,吞吐伸縮。
地上還躺着生死不知的“親戚”,楞眼一看,十足似一具屍首。
難為他竟不覺得異常,在這兒跟她“相談甚歡”。
回身叫了士兵,吩咐把地上這位好生擡上山去, 雷翔也走了過來,對阿弦道:“好一場驚吓, 幸喜并無大礙!”
阿弦道:“雷副将怎麽也來了?”
袁恕己在旁盯着士兵擡人:“他把人弄丢了, 難道不該來?”
雷翔笑道:“該來該來,想不到把袁兄也驚動了,是我該死。改天得閑,我要好好地請一請袁兄。”
袁恕己道:“只請我麽?”
雷翔醒悟:“自然還有十八子, 少不得的。”
袁恕己回頭,卻見阿弦已經跟着擡人的士兵往前去了,一邊還小心地給那人掖蓋衣裳。
袁恕己挑了挑眉,示意吳成跟左永溟也跟着上去, 此刻兩人身邊再無閑雜。
雷翔察言觀色,立刻明白他的用意。
果然,袁恕己問道:“兄先前說的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臉上的笑慢慢消失,雷翔嘆道:“是。十八子果然名不虛傳,不過正因為找到了何鹿松,事情變得更加棘手了。”
袁恕己問道:“什麽意思?”
雷翔道:“何鹿松并沒有逃走,他死了。而且……是被人殺害的!”
袁恕己覺着心頭一股冷氣兒冒上來,還要再問詳細,雷翔按住他的手:“袁兄,我感激你送了十八子過來相助,小何逃兵的污名才得以洗脫,所以不瞞你……蘇将軍已經下令,嚴禁衆人私下議論此事,更不許對外傳揚。”
袁恕己皺眉:“軍中不管是出了逃兵還是兇殺,對主帥都是極不光彩的。可老将軍不像是那種死要臉面的人,既然是被人所害,當務之急自然是要拿住真兇為部屬報仇,何必藏瞞。”
雷翔用力點頭:“我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可将軍不肯聽我進言,唉,我也拿不準老将軍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兩人沉默相對,袁恕己俯首,目光掠過遠處正在爬坡的那道纖弱身影,垂眸,卻又看見地上裸露在外的累累白骨。
袁恕己一怔:若是個尋常小子,落在這個地方,怕不吓得失魂落魄,怎麽小弦子卻反而比平日越發“神采奕奕”?
雷翔看他盯着地上的骨頭,不由也打量了一下周遭,見遠處也抛散許多殘肢斷骸,實在刺眼傷神。
雷翔道:“之前戰亂又加流匪,這兒死的不知都是些什麽人,連個埋骨的地方都沒有,真正命若蝼蟻。”
袁恕己回神,卻不以為意:“死則死了,萬事皆空,還要什麽金冢銀山麽?”
雷翔聽是這樣涼薄無情的話,不禁啞然。
袁恕己又道:“可知人活一世,最要緊的是那口氣,我最喜歡快意恩仇,如果真的是軍中的人對何鹿松下的黑手,若是落在我的手中,我必然讓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百倍。”
一陣陰風貼地卷過,帶着許多雪花,撲啦啦地打在人的頭臉之上,濕冷森寒,甚是難受。
雷翔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他縮了縮脖子:“這兒的确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也上去吧。”
兩人并肩往前而去,走了數步,袁恕己回頭,卻見那支白骨兀自插在原地,頂端的火光已經在風吹雨打之中減弱許多,一點藍光,宛若誰人的魂魄掙紮不滅。
袁恕己淡淡一笑,将大氅攬起,同雷翔雙雙上坡去了。
兩人寒暄兩句,彼此話別,雷翔帶兵先回軍屯複命。
袁恕己上馬之時,問道:“小弦子呢?”
吳成往後一指:“那人傷的極重,不好騎馬,軍士們從旁邊兒莊子裏找了一輛車暫用,十八子就在哪兒守着呢。”
袁恕己下令讓隊伍開拔,自己往後走了幾步,果然見一輛破車搖搖晃晃地在隊伍最末,谷底救出來的那人便橫在上頭,阿弦便蹲在他的旁邊兒,正看寶貝似的盯着那人瞧。
袁恕己笑說:“小弦子,你對你這位親戚可真夠上心的。”
阿弦忙跳下車,抱拳道:“大人。”又擔心地問:“大人,他不會死了吧?”
袁恕己道:“你不是最能通鬼神的?這個還問別人,你自己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阿弦眨巴着眼,無言以對。
她未戴帽子,頭頂梳着個小小發髻,臉頰跟額前的細發在風裏亂搖,看着毛茸茸地,如今又兩只眼睛都露了出來,忽閃忽閃地,晃得人有些心亂。
袁恕己“噗嗤”一笑,舉手入懷,竟掏出一頂帽子。
阿弦喜出望外:“怎麽在大人的手裏?”忙接過來,整理戴好。
袁恕己正欣賞她歪戴帽子的模樣,襯着這雙眼,更透出幾分小小地精靈。
袁恕己道:“是你的狗兒送給我的,很是別致的見面禮,沒有它,我還來不了這裏呢。”
又瞥着說:“這破車不知經不經得起兩個人,且又漏風,不如你跟我同乘一匹馬?”
阿弦一怔,忙搖頭。
袁恕己也不勉強:“不知好歹,寧肯蹲這破車守着死人,那也憑你樂意吧。”
轉身要走的功夫,手扣在頸間,信手一扯,将大氅扯落。他頭也不回往後一扔,卻正好扔在阿弦懷中。
阿弦有些無措地抱住大氅,試着追了兩步:“大人!”
袁恕己卻只擺擺手,仍是一徑去了。
隊伍一路往回,因雪越發大,走的緩慢,亥時才進城。
阿弦人在車上,頭肩上都已經白了一片,原來她把袁恕己的大氅蓋在了那未醒男子身上,自己卻抱着玄影坐在旁邊兒。
前方隊伍才進城,就聽見有人張皇失措地在問:“阿弦?阿弦?我家弦子在哪兒呢?”
又有人道:“伯伯您別急,阿弦一定沒事兒的!”
玄影先從她懷中鑽出來跳下地,循聲而去。
阿弦也聽出是老朱頭跟高建的聲音,忙也起身。
雙腳落地,阿弦擡頭,看見隊伍前方,老朱頭挑着一盞竹篾燈籠,在雪中踉踉跄跄地奔波,忽地聽見狗叫,急急轉身。
“玄影?”老朱頭叫了聲,猛擡頭就看見阿弦站在玄影身後不遠。
老朱頭的雙眼陡然睜大,眼裏的淚在火光裏閃閃爍爍,失聲叫道:“弦子!”挑着燈籠,往這邊兒奔來。
高建慌忙從旁扶着他:“您老人家慢點兒!”
袁恕己讓左永溟先帶人回府衙安置,回頭看時,見老頭子捉着阿弦的手腕,不知正在說些什麽。
袁恕己撥轉馬兒,一邊聽老朱頭一疊聲着急地說:“哪裏傷着了沒有?眼罩子呢?你就這樣兒一路摸黑回來了?”
袁恕己在後笑道:“朱老伯,你急什麽,我親自出城找的人,你還不放心?”
老朱頭嘴角抽搐了兩下,總算擠出一抹笑意來,輕聲緩氣兒道:“我哪兒敢不放心,我只是太着急了,還沒來得及多謝大人費心呢。”
袁恕己道:“你是該好生謝我。若不是我,小弦子跟你那親戚可都要死在外頭了。”
老朱頭愣神:“親戚?什麽親……”
手肘忽被扯了一把,老朱頭懵懂轉頭,卻聽阿弦道:“我今天正巧遇見了伯伯鄉下的堂兄弟,我一不留神掉下山坡,多虧他護着才沒受傷,他自己倒是摔的昏迷不醒了。”
老朱頭眼珠一轉,忙跟着笑:“原來是他?我一時竟忘了……”
目光往旁邊瞥去,這才看見車上還躺着個人,老朱頭眉頭驟然緊皺,但轉身看袁恕己的時候,卻又是滿面笑容了,哈腰道:“袁大人,這真該好好謝謝您了。”
袁恕己似笑非笑道:“時候不早了,改天再說就是。”
看他走了,阿弦松了口氣,又打發高建也去了。
身邊兒沒了別人,老朱頭方沒好氣兒地喝道:“哪裏來的什麽親戚?你又亂七八糟的胡撿東西是不是?”
阿弦陪笑道:“伯伯,我們回去說。”
老朱頭剜了她一眼,氣憤難平。
阿弦道:“我的腳有些扭傷了,如今還疼呢。”
老朱頭忙俯身查看:“要緊不要緊?嗐,你怎麽不早說,傷着了還在這雪裏站老半天,還不快上車!”連扶帶推,督促阿弦上車,自己卻仍提着燈籠一路随行。
是夜,風雪交加。
有人打馬而歸,心猿竄動而不自知;有人歷經磨難,終究尋到救贖跟光明;有的人卻如臨深淵,即将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饒命!”
“将軍饒命!饒了我這一回!”
凄厲的呼喊聲傳來,風卷着雪,烈烈有聲,撲朔迷離。
那聲音卻竭力高叫,仿佛垂死掙紮。
不多時,風雪稍微散退,顯出面前場景。
偌大的一片空地,空無一人,只中間露出一個圓圓之物。
細看,竟是人的頭顱。
那人還是活着的,但不知為何卻被埋在土裏,偏偏只剩下一個頭在上面。
借着淡淡的火光,可以看清他驚駭之極的臉色。
他正拼命地扭動頭顱,向着一個方向大呼:“将軍饒命,我錯了!我錯了……”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遠處,立着一人一騎。
馬上的人,铠甲鮮明,雪打在頭盔上,白皚皚地仿佛是裹了一面素白的绫布。
這人在馬上風裏巋然不動,胡須上也都挂滿了霜雪,只露出一雙幽深明銳充滿殺機的雙眼。
正是豳州大營的主帥蘇柄臨。
蘇柄臨啞聲道:“你知道的太晚了。”
沉沉的聲音在風中猶如刀鋒相撞,“生在行伍,本該互為守望,性命相顧。你卻同僚相殘,何等禽獸不如。你殺害何鹿松,給他身上潑污水的時候,難道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天!”
那人大概是怕極了,哀哀地哭了起來:“老将軍,我也是迫不得已!求你網開一面……”
蘇柄臨不等他說完便道:“他臨死之前,是不是也這樣求過你?十八子已經跟我說明詳細,何鹿松說他的妻子已經懷有身孕,求你饒命,你卻仍是痛下殺手,現在,你還有什麽顏面來向我求饒?”
那人大哭,複拼命吼道:“不!您可以以軍法處置殺了我!但不能這樣對我!”
蘇柄臨手握缰繩,冷笑道:“可知就算是這樣,也無法平我心頭之恨。”
“老将軍!”那人絕望大叫。
“我要你三尺之血,祭奠他在天之靈。”蘇柄臨盯緊那人,緩緩擡手。
空曠的荒地上忽然傳來連綿不絕的奔雷之聲,地上的積雪也因而顫動,跳躍起來。
那頭顱更是嘶聲狂呼:“不!不要!”
不遠處,平地似起了一陣黑雲。
原來是無數匹軍馬,竄動着,擠擠挨挨,迅若驚雷似的往這邊沖來。
那頭顱左右擰了擰,終究紋絲不能動,只得眼睜睜地看着那無數鐵蹄迅速逼近,死亡這般可怖的降臨。
聲音已經徹底地變了調:“不……!”
蘇柄臨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看那無數匹軍馬奔騰而至,看那無數的鐵蹄踏過荒原,看那反骨的頭顱在鐵蹄下發出絕望的嚎叫,然後被踢裂踩碎,最後連血肉碎骨都踐踏進了泥雪之中,馬兒過後,現場只剩下一團幾乎看不出顏色的污漬。
是的,污漬而已。
蘇柄臨冷冷地看着那攤污漬,揚首看向晦明不清的天際。
蒼老的雙眼似搜尋什麽般,在天空中逡巡。
良久,蘇柄臨道:“倘若十八子果然能通鬼神,你大概……仍會聽見看見,你放心,餘事我會料理,你的妻兒我也會命人妥善照顧……”
一陣狂風席地而來,裹着細雪,在蘇柄臨的馬前滴溜溜地卷起一個旋兒,搖曳不散。
蘇柄臨眼睜睜看着,枯槁的雙目中忽然有淚如泉湧。
“何鹿松……你,安心的去吧!”
風卷着細雪上升,然後在蘇柄臨的身前慢慢地散開,終于消失的無影無蹤。
一望無際的黑土地,縱然經過馬蹄踐踏,經過風霜摧殘,卻仍有一線嫩綠色,從冰雪底下執着地鑽了出來。
最深沉冷酷的遼東雪夜即将過去。
黎明将至,初春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