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三年後,泉州市舶司。
泉州遍地刺桐,其中亦以刺桐港為最大。章年卿陪着幾位洋商一路從市舶庫參觀到刺桐港,操着一口洋文,和諸位洋人談笑風生。
毛竹尋個空跑來,對章年卿道:“家裏有急事。”
章年卿目露詫異,對諸位洋商說聲抱歉,拉着毛竹細問:“出什麽大事了。”他神色一凜,心慌不已。若沒有大事,馮俏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叫人來喊他的。
毛竹苦着臉道:“你還是先跟我回去吧。這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
章年卿當機立斷,“走,回府!”一行人,撒腿就走,幾乎是一路小跑回去的。
三年的時光匆匆而過,泉州市舶司的門面也今非昔比。
章年卿來時候,泉州市舶司可謂是一堆爛攤子。不僅市舶司老舊無人打理,連正經官員也沒有幾個。
當年李威海上出事後,泉州市舶司形同虛設,不通貢也不通舶。偌大的市舶司什麽也幹不了,坐吃山空。市舶司提督一職也一直空着,這幾年一直由當地同知兼領着。
章年卿不以為意,似乎是在大風大浪裏看慣風雨,他不僅毫不擔心,還笑着安慰大家:“我哪次去的地方不比這裏糟心。”他氣定神閑的站在那裏,負手而立。望着略顯頹敗市舶司,嘴角翹起笑意。
馮俏當時不在場,只聽毛竹說,章年卿人高馬大的站在那裏,比在場的官員都高出一頭。他身長玉立,面容俊美,端着不卑不亢的氣勢,加上這些年在官場上積攢的威嚴,一時竟沒有人敢挑釁,也沒有人拿他年紀說事。
馮俏暗笑,南人比北人本就稍矮一些。何況章年卿本就比同齡人都高,這幾年個頭猛進,在河南的時候,比陶金海都高半頭。和章芮樊倒是差不多,不過章芮樊當時穿的皂角靴,木底都要一寸高,不算數。
許是泉州市舶司今非昔比,許是章年卿真的氣勢驚人,同知将位子讓的很痛快。不僅親自帶章年卿參觀了府衙,內宅住所,連各個倉庫都和港口都一一帶着章年卿看了。同知笑道:“……屬下對章大人早有耳聞,章年卿少年英才,實乃我等楷模。泉州百姓有了章大人,可算有福氣了。”
話鋒一轉,他嘆了口氣,道:“只是當年李大人的事出了之後,上面對泉州港口的船只出海,審查極為嚴苛。運貨比鄰近港灣都要遲十天半個月。洋商那邊不願意,朝廷這邊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讓出海。前兩年來調來橫額半路出家的周大人,朝上面遞了個折子,說什麽将原先三成的押金,提成五成。船只安全到了,再給剩下的。”
章年卿初來乍到,還不懂裏面的門道。給毛竹使了個眼色,毛竹立即裝愣賣傻的問:“這不挺好嗎。”
同志大人急道:“咱們是好了,那洋人能樂意嗎。憑什麽出海的風險他們要承擔一半啊。”
章年卿又給毛竹使眼色,這次毛竹實着愣了一會,好半天才領會精神,試探的問:“出事了,不是給退嗎?”
“嗨,哪能啊。錢進了市舶司的腰包,誰給你往出吐啊。別說你叫知府大人,你去叫天王老子也沒用!以前三成的時候都不退,五成?呵!想的美。”同知滿臉鄙夷,說完才覺得哪不對,忙描補道:“章大人,我不是說你啊。我是說以前的……呃,朝廷,對,大家都是給朝廷辦事的。”
章年卿笑笑,“這有什麽,不必拘謹。”
同知見他笑的燦爛好看,一副少年意氣的模樣。也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像是看着自己小兒子一般。
章年卿到泉州後,第一件事先讓人給他請了兩位老師。一位教泉州地方話,一位教洋文。經過一月的學習,章年卿開始着手整頓市舶司現況。不到半年,便重整了刺桐港昔日的繁華。
他還給烏蓬幫和漕幫牽了線,讓烏蓬幫挂在漕幫名下,兩家合夥做生意。作為報酬,章年卿将海運上的單子給漕幫做,由漕幫保駕護航,負責海運。每次抽一成報酬給他。還許諾允許漕幫自帶銀兩,借東風運舶來貨,販到運河上去賣。
汪霭和俞七很争氣,自從漕幫和烏蓬幫結盟後。兩人便成了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将偌大的運河硬生生一分為二,和薄津浩分庭而治。汪霭和俞七很大方,兩人還把運河剿匪趙喜山拉入夥,汪霭沒有露面,一直又俞七出面接待。
三人将運河把的嚴嚴實實,讓失了烏蓬幫的薄津浩不得不向通州船行求助。自烏蓬幫出事後,劉宗光便掐斷和薄津浩的聯系。也不知是避嫌還是責怪薄家辦事不力。
總之薄家勢力一落千丈。
通州船行被薄津浩欺壓了那麽多年,哪肯跟他好好合作。獅子大開口要吞七成利潤,薄津浩捏着鼻子答應了。就這樣,通州船行還不滿意,每次薄津浩央通州船行出船做點什麽,都要另外索要報酬。
薄津浩過的可謂苦不堪言。
說起報酬,章年卿擔任市舶司提督監管礦務,礦務是時隔半年,朝廷任命加管的。章年卿納悶很久,才知道是衍聖公給劉宗光要的。
劉宗光起初以為衍聖公是給自己兒子要,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事情快辦下來的時候,才知道衍聖公是替章年卿要的。字是劉俞仁簽的,章是劉俞仁蓋的,命令也是劉宗光自己下的。底下人都以為是這父子兩的意思,心下雖奇怪,卻也一直沒人給劉宗光說。
等劉宗光知道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他叫來劉俞仁質問:“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孔明江的意思?還是說你們兩合起夥來糊弄我。”
“我的意思。”劉俞仁靜靜道,他将所有事情攬下來:“是我求衍聖公,讓他想辦法勸章年卿不要留在京城。把泉州礦産五年的管理權給他,是我的補償。我主動想給他的,我知道爹你不答應。才想了這麽一招,先斬後奏。”
劉宗光暴跳如雷,口不擇言道:“你被章年卿灌了什麽迷糊湯了,你對他那麽好!他領你的情嗎,啊?你們不是一路人,你們是競争者,是對手。傻兒子啊,你把你的仁善之心,留給自家人行不行!”
他情緒太過激動,心突突突,跳的越來越厲害。一陣天旋地轉,重重摔倒在地。
“爹,爹你怎麽了。”劉俞仁原本跪在地上,見狀,幾乎是滾着爬過去的。
劉宗光閉着眼,将臉扭到一旁,不願意再看劉俞仁一眼。大夫來的很快,只說劉宗光是怒火攻心,好好修養。不要大喜大悲,不然遲早得出大問題。
劉俞仁跪在門外,太陽炙熱,曬的地板都滾燙的。他跪的筆直,“不孝子劉俞仁,前來請罪,請爹爹責罰。”
劉宗光額角突突的跳,他近乎絕望的望着大夫,第一萬次問道:“我兒子,真的治不好了嗎?”
“唉。”大夫長長嘆了口氣,不知道怎麽樣該去面對一個父親的目光。
劉宗光太執着了,也太倔了。他寧願将劉俞仁品行中的仁善,當成智力受損。也不願意承認,劉俞仁是愚善,不,或者用‘愚仁’更貼切一點。正貼合他的名字。
大夫心如明鏡,劉俞仁休養至今,已與常人無異,只是再難現神童罷了。
神童是劉宗光心裏一道傷疤,一個締結。章年卿算他倒黴,一次次撞在劉宗光的眼皮子底下,劉宗光原本對章年卿就不喜。劉俞仁還一次次向着章年卿,頂撞劉宗光。父子異心,溝壑難補。于是乎,劉宗光越發覺得章年卿可恨。
大夫從劉俞仁八歲就來事照顧他的傷勢,他将這個孩子脾性摸的徹底。劉俞仁重感情,無論是教過他六年的衍聖公,還是曾在他摔倒時,扶起他的一個小丫鬟。他都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句話貫徹到底。他待每個人都仁善,如果他的父親不是當今權傾蓋野的大權臣,他許能當個溫潤公子哥。
劉宗光是匹狼,他絕不願意教出一個兔子般懦弱的兒子。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章年卿其實更對他口味。章年卿身上有股野性,不符合一個文人該有的狠勁。分明是土生土長在京城,受儒家文化的熏陶長大的孩子,骨子裏卻像極了河南那位土霸王。
大夫沒有從太醫院退休前,曾有幸在禦前見過陶金海一次。他第一次見章年卿就發現,這孩子和陶金海太像了。不是說長得像,是身上的那股精氣神,或站或立時那種不經意的感覺。
可惜,每一次劉宗光意識到擁有這些品質的不是他的兒子時,內心的嫉妒和憤恨滋蔓在心間。開出一朵朵仇恨的花。偏偏,章年卿是他毀不掉的人。
明明是個手無爪牙,父母雙親皆不在身邊的懵懂小兒。卻像個滑不溜秋的泥鳅,讓他抓不住把柄,也殺不了他。就這樣,他最看重的兒子,還一次次涉險去幫他。
劉宗光絕望不已。
最終,章年卿的任命還是下來了。他拿到了礦務這塊五年的管理權。
劉宗光妥協了,他對劉俞仁道:“這是最後一次,如果你不想氣死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