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趙構

冰冷的雨點狂亂地砸在臉上,又冷又疼,顧岳詐屍似地,猛地坐了起來。

海上烏雲翻滾,黑色的海鳥在巨浪間悲切哀鳴。

這是哪裏?還是陰間嗎?

身後傳來壓抑的哭聲,抖抖索索的,像一只被捏住嗓子的公鴨子,顧岳回過頭去。

一個老頭,一個小姑娘,面色白得一個比一個慘,像兩只鬼。

好醜!

不但醜,還很不地道,一個手裏撐着把傘,卻半點沒有走上來幫自己遮遮的意思。

顧岳一骨碌爬起來,朝他們走過去,小姑娘只哭,也不動,老頭掙紮了好幾下,才雙腳立定,身體前傾,把傘朝自己伸過來。

“老人家,你的腳怎麽了,不會走路?”顧岳對老頭這個怪異的姿勢很是不解。

老頭吓得撲通一聲跪下,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官家,奴婢不敢,方才您不是說誰要跟上去,就砍了誰的腿嗎?”

官家?自己已經變成了趙構?四下裏一瞅,發現身處一艘巨大的樓船上。

我操,被金兵追到大海上來了。

走進船艙,七八個侍衛連忙站起來行禮,顧岳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

諾大的樓船空空蕩蕩,一個老內侍,一個小丫頭,八個侍衛,被淋得水鬼似的皇帝。

怎一個慘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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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黑沉沉的海面,顧岳真想眼睛一閉,直接睡過去得了。

緣分就是這麽妙不可言,狠狠地打了一個大冷顫,一陣頭暈目眩,顧岳真地眼睛一閉,睡了過去。

當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輛馬車裏,他沒睜眼,在腦子裏把趙構的人生劇本捋了一遍。

這是最壞的時刻。

接下來的幾個月,自己應該會輾轉到達臨安,明年的4月份,趙構将會第一次會見到岳飛。

後面傳來嘈雜聲,顧岳坐起身,掀開車簾,望了出去。

一長隊南宋士兵,松松跨跨地,邊向前跑邊罵罵咧咧地,一個白淨的将軍夾在中間,騎着一匹大花馬,大冬天的,卻風騷地搖着一把扇子。

劉光世,趙構的殿前司指揮使,也就是皇帝的警務總司令。

但這位指揮使看起來顯然不靠譜得很,逃命似地,手下的兵跑得比兔子還快。

顧岳把頭露出來,朝劉光世笑了笑。

劉光世大吃一驚,忙翻身下馬,邊見禮邊說:“官家,您跑得可真快,我緊跟慢趕,愣是沒追上!”

看了看劉光世和他的兵,整齊的铠甲,有塵土,沒血跡,得,看樣子是見了金兵,連戰都沒戰,直接跑了。

顧岳嘆了口氣,笑了笑,和藹地對劉光世說:“劉将軍,護駕吧,我們去臨安。”

劉光世很正經地整了整盔甲,領命後朝自己的士兵喊了嗓子:“挺胸擡頭排好隊,拿出我劉家軍的氣勢來,我們可是官家的門面!別給我丢臉。”

衆士兵哈哈大笑,該怎麽走還怎麽走。

這個二世祖出身的劉光世,沒救了。

在路過越州一個圩市的時候,一陣社鼓驟然在身後響起,劉光世條件反射地一揮手:“快跑!”

他的一群吊兒朗當兵撒開腳丫子便沖了出去,吓得一圩的老百姓以為來了強盜,籃子都扔了,連滾帶爬地,哭爹喊娘的,跪地求饒的。

一地雞毛!

顧岳拉緊了披風,把臉埋在毛領子裏,第一次覺得羞愧兩個字是如何地酸爽。

南宋中興四将之一的劉将軍,你确定是來護駕的,不是來丢人的?

當然不怕丢人,接下來的行程,劉光世縮頭縮腦,走走停停,晝伏夜出,到達臨安的時候,已是二月。

顧岳下了車,讓劉大将軍和他的兵歇着,自己只帶着老內侍康履,走進了這座美麗的古城。

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遠處隐隐傳來哭喊聲,一片嘈雜。

顧岳快步走了過去。

街上店鋪林立,卻家家冒着黑煙,老百姓們從門前河裏提着水,一桶一桶地澆在燒焦的絲綢上、布絹上、紙張上。

金兵撤走前,燒了城。

一群臨安太學院的學生,十七八歲的樣子,提着木桶,飛快地跑來,幫着老百姓滅火。

一個瘦瘦的少年經過自己的時候,不解地看了一眼,把一個木桶塞了過來

“這位公子,別愣着呀,快幫着提水。”

顧岳于是提着水桶,跟着這群學生,提了半天的水,直到所有的火星都被撲滅,衆人這才氣喘籲籲地坐在河邊的石堤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指着,大笑起來。

一群灰不溜湫的花臉大貓。

“這位兄臺,也是臨安太學院的嗎?”那個瘦瘦的少年朝顧岳笑了笑,很友好地問。

“不是,逃難的”顧岳很誠實地回答。

“呵呵,逃什麽,還能逃到哪裏去,難不成也跟着咱們的皇帝,‘南巡’到大海上去嗎?”少年語氣激動,顯然是這個時代的小憤青一個。

“嗯,剛從海上回來。”顧岳依舊回答地很老實。

少年轉過頭,亮晶晶的目光盯着他。

“小弟虞允文,不知兄臺高姓大名?”

“在下顧岳。”顧岳據實回答。

“哈哈,兄臺這話接的,剛才我差點以為見到了咱們的皇帝陛下。”虞允文眨了眨眼睛,捂着胸口,朝小夥伴們咧嘴笑了笑。

人群中立馬爆發出一陣愉悅的笑聲,充滿了意味分明的嘲諷。

虞允文嘆了口氣,望着熱氣缭繞的河水,悠悠道:“多麽美麗的地方,青瓦白檐,溪上青草,籬上紅花,就這麽,被野蠻地,燒得面目全非。此刻真想騎上戰馬,穿上铠甲,拿起寒刀,把這些北蠻子殺個精光才好。”

顧岳看着他,少年人的眼中有團火,有溫潤的東西在眼框裏打着轉。

“你們接下來打算怎麽辦?”顧岳柔聲問道。

“不知道,皇帝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我等科舉無路,報國無門。”另一個學生回答道。

“你們先安心讀書,大宋的朝堂會建好,科學會恢複,大家靜心等待,終有一天,這個美麗的地方,會因為有我們,而更加美麗。”顧岳站起來,說完後朝這群學生拱了拱了,大步離去。

幾個城外廟裏的和尚坐在廢墟裏,雙掌合十,嘴唇微動,身旁是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

一個小孩用席子蓋着,只露出一雙黑黑的小腳。

顧岳快速轉身離去,他的眼裏淚水洶湧。

這個城市,前生,他很熟,上學、工作、拍戲、領獎、慈善拍賣。因為,他出生在這裏。

閻王說,這盤棋太臭,換個棋盤也白搭,那麽,換個下棋的人呢,這個人有個粗大的金手指,能預知未來呢?

顧岳第一次強烈地、瘋狂地想改戲,想加戲,想狠狠地把腦中的劇本扯出來,撕掉,重寫!

即便完不成任務,拿不到靈石,也在所不惜。

遠處劉光世搖着扇子走了過來,顧岳狠狠地盯着他,像盯着一個不成器的混帳兒子。

“官家,您沒事吧,我已經把大家安排進了靈隐寺,先在那裏休整幾天,打聽一下戰況,再想想往哪跑”劉光世停下扇子,看着他。

“為什麽要跑,劉将軍,好歹你也是将門之後,看看你帶的兵,像個什麽樣子,前面鎮江正在交戰,你去吧,幫幫韓将軍。”顧岳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哎,官家呀,我的責任就是護您安全,怎麽能舍您而去呢,這麽不忠的事情,我可做不出來啊”劉光世追了上來。

“朕乃天子,天命所歸,自有神靈護佑,将軍盡可放心。”顧岳背起雙手,挺起脊梁,看起來很有一幅王者的氣概。

劉光世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

靈隐寺前抱湖水,背靠青山,寺旁茶園千畝,良田萬頃。

住持法正和尚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眼睛細長,眼神悠遠綿長,是個能過目成誦的高僧。

顧岳依着佛家禮儀向法正合掌行禮,法正忙連喊佛號,很恭敬地邀請他入內。

一個很清淨的小禪院,院子正中央有一棵高大古老的山茶樹,樹下随意擺放着一個石桌,幾個石凳。

法正是個優雅的和尚,他低眉斂目,細長的手指行雲流水,洗茶、泡茶、沖茶、奉茶,一套動作下來,說不出的清雅閑趣,顧岳腦中只幹巴巴地蹦出兩個字

品味

自己雖然也自封為是個有腔調有品味的人,但想想自己喝茶用的那只大陶杯,倒上熱水便喝的粗糙樣子。

在這個佛號悠揚、茶香缥缈的寺院裏,在眼前這杯藝術品一樣的一盞茶前,顧岳驀然想起一個詞

牛嚼牡丹。

劉光世最終還是不情願地離去了,顧岳在靈隐寺暫時住了下來。他要靜下心來,重新考慮一下棋路。

趙構的一生,矛盾又複雜,身負家恨國仇的他比任何人都想收複中原,但,無奈,自己太弱,敵人太強,權衡再三,終究是文人的軟弱戰勝了年輕的雄心壯志,用土地金銀換和平,用岳飛換韋太後,颠沛流離,茍且偷生地活了83歲。

雖生猶死。

推倒一切,重來,又會怎樣,硬碰硬,會不會連這偏安也要亡了?

顧岳想得腦仁疼,他站起,背着手,踱到後山去。

山道清幽,古樹成蔭,石階逶迤而上,顧岳順着小徑,漫無目的地來到了山頂,看到一塊光滑的巨石,便躺在了上面,随手掐了一根青草,咬在嘴裏,仰頭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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