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顧嘉辰大驚失色,拼命掙紮, 卻毫無用處, 被掼在大理寺公堂之上, 面上面紗掉落,露出數道可怖的疤痕。隐約聽着堂外百姓驚愕嘲笑的聲音,“道是什麽人?原來是個醜八怪。”
渾身瑟瑟發抖, 猶如流着濃瘡的病人肌膚暴曬在陽光之下, 茫然不知所措,驚恐無比。
顧令月“立”在原處, 瞧着面前狼狽可笑的女子,唇邊泛起一絲自嘲的笑意。
面前這般不過是一出鬧劇,可自己竟真因這般小人幕後作亂經歷了這麽一場波折。當真可笑。及至此時, 身世大白, 卻覺身心俱疲, 面色一片雪白。
大理寺正白城上前讪讪施禮, “這次為了審明此案,對郡主多有得罪, 還請郡主見諒。”
“白大人言重了。”顧令月輕輕道, “我如今有些疲累, 想先回府歇息了?”
白城忙道, “郡主請便。”
待到恭送昭國郡主離開,方回到案堂之上,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 “堂下犯女顧氏嘉辰,今顧婉娘指怔你陷害昭國郡主,其中諸般事情,還不從實招來。”
顧嘉辰母女陷害昭國郡主一事鐵證昭昭,就算顧嘉辰再百般狡辯否認,依舊無法辯駁,連同其生母蘇妍一起被抓起來,以誣陷昭國郡主的重罪判處死刑,關入大理寺獄,待到秋後時節行刑。
一輪朝陽照射在郡主府園菩提樹的枝葉上,樹屋之中充滿了菩提令人心安的氣息。顧令月一人獨眠躺在樹屋的菩提小榻之上,只覺心境被佛香洗的寧靜,分外平靜,睡意分外深沉。
長安百姓聽聞當初樂平女史姬澤的《同心堂記事錄,》,俱為丹陽公主一片愛女之情所感。
行知書肆二樓十圖閣登時變的火爆起來。
衆位文人墨客聚集在閣中,此前,雖有一些文士前來十圖閣,但關注的是昭國郡主身份真假八卦,對于昭國郡主懸于閣中的十幅丹青,反而無人真正注意。直到真假郡主案塵埃落定,這十張畫作,方才以着丹青之作的名義,真正進入這群文人的眼簾。
閣中散發着墨香氣息,三三兩兩的文人簇擁在其中,觀看壁上懸挂着的丹青作品。每一幅作品之下俱都标注了作畫時期。除其中一副《葵花向日圖》乃是昭國郡主早年所作之外,其餘《蒼山負雪圖》、《逆旅行客圖》俱都為近幾月畫作。衆人觀賞比鑒,見昭國郡主近年畫作畫境之開闊,筆力之凝練,竟隐隐有了大家風範。不由暗暗咋舌,
“若這後頭幾幅畫作,當真為昭國郡主所作,這位郡主的丹青水準當真是頗為驚人!”
能夠繪出這樣出色丹青作品的女子,自然是心思玲珑,腹有錦繡了。昭國郡主身上流有皇家血脈,自然擁有這般出色的天賦。如是這般想來,當初那位誣告昭國郡主的漁女顧婉娘,自然是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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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圖閣風靡長安的時候,顧令月在郡主府中悠悠度日。
“那顧郎君在府門外等候,”硯秋立在身後低低禀道,“也不與府中人搭話,只靜靜站着。郡主可打算要見見?”
顧令月面色雪白,聞言翹了翹唇角,“我既與顧郎君斷絕關系,此後便不再是父女。他愛在那兒站多久就站多久,于我何幹?”
執着丹青畫筆伏在案前,望着面前雪白的畫絹。
當日大理寺三司會審之後,顧令月想起早逝亡母丹陽公主,往日與母親共度諸多場景一一回放眼前,心中懷念不可遏絕,一揮而就,将當日同心閣中母女相認場景繪制成畫。見着畫中依依場景,淚流不止。
十圖閣中,孫掌櫃領着兩名手腳麻利的小夥計,将早年的《葵花逐日圖》撤下來,換上了一副《母女同擁圖》。
衆人上前觀之,見畫風溫馨明亮,其中所繪正是當年同心閣丹陽公主母女相認情狀,一座高大的宮殿,小小女童坐在榻上,與丹陽公主相擁痛哭,畫中公主慈愛之狀,殷殷可見血目。
衆人想起《同心堂記事錄》中描繪情景,幾欲潸然淚下。
太陽高挂正中當天,一名紫衣貴女的車駕停在行知書肆前。
孫掌櫃匆匆迎了下來,恭敬道,“……不知您到來,有失遠迎。”
紫衣貴女道,“我今日過來,不過是為了觀賞昭國郡主挂在十圖閣中的丹青風采,一人獨行即可。掌櫃的不必招呼了。”
孫掌櫃聞言拱手,“貴客請便。”
午後的十圖閣,文人墨士俱都清場,
玉真公主揭下攏着頭的鬥篷,獨自一人漫步在閣中,觀賞阿顧畫作,見着其中《蒼山負雪》、《逆旅行客》,心中感觸。
昭國郡主的諸般心境,感悟,俱都自此閣中張挂的畫卷之中隐約顯現。
驀然望見當中最高處挂着的那幅《母女同擁圖》,步伐登時僵住。
當初真假郡主案初起之時,抱着心中一絲疑慮,錯待顧令月。其後聽聞玉真公主聽聞了當日《同心堂記事錄》記載,憶及胞姐丹陽公主音容笑貌,心中感傷,對自己近日所作所為痛悔不已。
公主府中,李玄瞧着面色黯淡愧疚的玉真公主,嘆了口氣,“……當初讓你留點餘地,你偏不肯。如今後悔不已,卻又拉不下臉面不敢上門去見昭國郡主,你又是何苦?”
“我不是不知道麽?”玉真公主揚眉辯駁。“我不知道阿姐當日母女相認的情景麽!”又道,
“當初阿顧回宮和丹陽阿姐相認之時,我尚在華山遠游,于此事知之不詳。若當時我亦在東都,知曉此事始末,絕不至于被那幾個賤人哄騙去了,讓阿顧受當堂審案之辱。”越想心中越是郁郁,霍然起身,
“不成,阿顧如今經了這一遭,定然難過的很,我要去好生瞧瞧她。”
身子起的急,腹中忽然傳來一陣隐隐疼痛,按捺不住,捂着肚子彎下腰來,“哎喲,我的肚子。”
李玄吃了一驚,連忙上去扶着公主,“公主,你這是怎麽了?”
……
八月中旬的南風已經有了幹爽氣息,芙蓉園綠草如蔭,清亮如人間天堂。紫雲樓上,美酒佳肴設在其中,顧令月坐在窗臺前等候。姬澤到的時候遠遠的見了顧令月手中執着的和阗梅花扇,美不勝收。究竟是人如玉,還是玉勝人一時之間竟不分明。
鳳眸流過一道深深色澤,喚道,“阿顧。可是好些了。”。
顧令月聞聲擡頭,見着他,眼睛一亮,“九郎。”
“已經是好多了。”
顧令月感念他在這次真假郡主案件中對自己的恩德,誠摯拜道,“阿顧多謝聖人關照。”
姬澤扶住少女,“你我之間,如何還需要這般虛禮?”
“自然是要的。”顧令月柔和但堅持道,“您幫忙是您的情分,我不能當做理所當然。”
姬澤聞言略微停頓,瞧着顧令月單薄的身子,道,“你若真的想要多謝朕,就好好養養身子。”
顧令月聞言沉默片刻,終究忍不住心中疑惑,開口問道,“這次那顧婉娘誣攀于我,雖則荒唐,但若不清楚□□,初始聽來倒也有些模樣,聖人這麽些時日,就未曾懷疑過我的真假麽?”
姬澤微微一笑,“玉真皇姑太過在意,反而忽略了東西。朕卻會用眼睛看。”
顧令月心思震動,握緊手中和阗梅花扇。
和阗梅花扇無意間轉動,遮住半張容顏又重新露出。明明滅滅,炫豁的風景。
姬澤見着這般美人如玉場景,只覺心跳如素,幾乎待不住。不敢與顧令月待在一處室內,開口道,
“今日芙蓉園園景不錯,咱們出去走走吧。”
……
曲江江景秀麗,風景如織,王園丞侯在紫雲樓外,見聖人和昭國郡主出來,連忙迎上去,“聖人,郡主。”躬身到,
“曲江之上畫舫已經備好,兩位可要登船賞玩江景?”
顧令月擡頭眺望,見一艘華麗精致的畫舫停留在曲江池面,微微蹙起眉頭。
姬澤問道,“怎麽?”
顧令月道,“平日便也算了,今兒只有咱們二人游江,這畫舫卻太大了,有沒有小點兒的船?”
“有小船,有小船。”王園丞疊聲道,微臣這就命人将小船開來。”
不過稍時,曲江之上便開出一艘小船,果然只有之前畫舫三分之一大小,陳設不及畫舫華麗,但既是曲江園觀景船,自然也是舒适适宜。姬澤攜着顧令月登舫。掌舵的宦官恭敬行過禮後,略一撐槳,小船便蕩開了水面,緩緩向着江中而去。
江風吹拂船中坐人發鬓,直貼肌膚,姬澤瞧着顧令月道道,“瞧着阿顧喜歡小船比畫舫更甚。”
“我素來覺得物盡其用方好。”顧令月淺淺笑道,“雖則太極宮雄偉壯觀,但若像聖人您,朝會太極殿,寝殿卻又安置在神龍殿,瞧着是威武了。每日裏趕來趕去都累死。”
姬澤聞言唇角微翹,“原來阿顧既是這般想的。”
顧令月略覺不妥,連忙補救,“聖人這般是天家氣象,卻是阿顧小家子氣了。一家子之言,您不必放在心上。”
姬澤含笑不語。
片刻之間,畫舟在江面轉彎,顧令月早年手植的骨裏紅梅出現在面前。郁郁蔥蔥,枝葉茂盛。
顧令月瞧着精神一震,歡喜道,“呀,這株樹已經長的這麽好了啊!”
姬澤聞言神情微微一凝,低低笑道,“是啊。”
“這株樹種了這麽些年,本來已經開始梅花。前些年冬日嚴寒,凍傷不再開花,朕命園丞施加救援,将養了這一兩年,瞧着已經緩過元氣,想來今年冬日會開起花來了。”
一灣河灣,骨裏紅便靜靜種植在當中之處。其後,芙蓉園下人移栽了一小批骨裏紅在此處,唯有最初一株長的最是粗壯。青翠茂盛,頗有精神。
顧令月唇邊泛起開懷笑意,“真的麽?那可真是太好了!”又道,“今兒個冬日,我要過來看看,若是當真開的好,便摘一些回去插瓶觀賞。”
她的容顏在江水之邊,熠熠閃耀着光芒。
姬澤逆着天光視向少女容顏,甚至能看清雪白肌膚上的細小絨毛。只覺得一股欲念從尾椎骨燒上來,口幹舌燥,幾乎不能自抑。
他低下頭,将自己心底的欲望壓制下去。
自當日水榭聽春之後,心中對少女的欲念就漸漸覺醒,猶如一頭野獸,躲在暗處窺視着自己的獵物,不知什麽時候沖出來,咬破獵物的喉嚨。
少女太過純真,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欲望,他有時候享受這種感覺,有時候甚至有點惱恨,明明阿顧已經嫁過一次人,為何還這般單純,始終對自己的情意視而不見。
轉移話題道,“朕命人廣尋天下,求得名琴九霄環佩,如今取來送于阿顧,阿顧瞧瞧喜不喜歡?”
顧令月奇道,“九霄環佩。是傳說中雷氏所制的那把麽?”
姬澤含笑道,“正是。””
梁七變捧過來一把古琴,顧令月展在琴臺觀看,見其流線造型,嘆為觀止,“當真是不世名琴,阿顧生平僅見。”鄭重道,“這九霄環佩琴太過珍貴了,阿顧不敢收下。”
“縱是名琴,亦要時時有人彈奏,方能發揮作用。”姬澤道,“朕手中另有大聖遺音,這九霄環佩于朕無用,便贈阿顧。若能哄的阿顧片刻開顏,便也算是它的幸運了!”
顧令月瞧着琴臺,到底忍不住心中誘惑,試音,只覺名琴琴音絕妙,擡起頭來,望着姬澤,只覺姬澤鳳眸深深,凝視自己倒影,忽然覺幾分暈眩。“九郎,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呀?”
聽聞了身世存疑,連素來疼愛她的小姨,都一時心有疑慮,不能如從前一般的疼愛。唯有姬澤一如往常待自己。視自己如同腹心。
姬澤深深的凝望着顧令月,“朕不能不待你好,因為朕的心放在你這兒。”
他的聲音太過含糊,顧令月沒有聽清楚,追問道,“你說什麽?”
姬澤道,“無事。”他道,“朕盼着你能夠再度全心全意的依賴,喚朕一聲哥哥。”
顧令月面上閃過一絲愕然之色。
周人稱兄不稱哥,因着這個“哥”的稱呼既有父又有兄的含義,顧令月少時極信賴姬澤,視姬澤如父如兄,方喚出的稱呼。及至後來出了和親事,顧令月受了委屈,雖則審時度勢,這一聲哥哥,卻是再也不肯說出口了!事到如今,姬澤确實一直一直的對她好,好的幾乎可以見見覆蓋住她記憶裏的傷痛。可那些傷痛終究還是存在,時不時的泛起疼痛,提醒着她曾經受過的傷害,不敢再度輕易交付自己全心的信任。
顧令月回避目光,道,“不過是一個稱呼而已,阿兄又何必計較?”
姬澤悠悠道,“稱呼亦是人心。”含笑道,“沒有關系,朕可以等。終有一日,朕能心甘情願的等到,阿顧你放下心結,和朕攜手的那一日。”
聲音猶如喟嘆,顧令月似乎聽清了,又似乎沒有聽清。轉過頭,面上露出倉惶之色,“九郎待我甚厚,阿顧心中感念,無以為報,今日恰得此九霄環佩名琴,彈奏一曲,聊表感謝吧。”
姬澤道,“朕命人将大聖遺音取來,二人聯手彈奏。”
清風朗日之上,琴聲優美,美不勝收。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