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內幕

廖國仁和長毛分別站在不遠的兩個地方,眼裏都閃着一種精亮的光,他們身後的王思耄和軍醫還有阮靈,低着頭看不到表情。

這時候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趙半括身上,他頓時感到有些沉重,開弓沒有回頭箭,走還是留,他得好好考慮一下。

但長毛不給他機會,直接罵道:“菜頭,屁大點的事難道要磨到天亮?來不來,給句話。”

幾乎是同時,趙半括看到廖國仁的眼睛好像閃了一下,扭到一邊快速看了看長毛,又對到了他臉上。趙半括心裏一動,幾乎就想脫口說隊長我跟你走,但還是壓制住了。

經歷過太多戰争和死亡,他早已經把理性和圓滑清楚地分開。

在軍隊裏,盲目的沖動是絕對不可取的,太理性的為人也不可取,想要好好地生存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裝圓滑,換理性。

生死大于天,沒了命什麽都會歸零。這點他在南京已經深刻體會過,他曾經的師長,就是因為太理性,丢不下軍人的氣節,最後和進攻南京城的鬼子同歸于盡。師長的确死得壯烈,但在他看來,不值。

不過話說回來,一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當時自己的選擇和師長的選擇誰對誰錯,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還活着。

他也經常想起師長最後的話:“軍人,有些事情就算沒有意義,也必須去做。”

他的眼前一下就模糊了,印象裏的師長和眼前的廖國仁重疊在一起,而這時候的選擇竟然和當時那麽相像,他應該怎麽辦?

長毛又催了一句。好像看出了他的動搖,廖國仁依然什麽都沒說,但眼裏的神采眼看着暗了,沒過幾秒,他轉身大踏步往前走去。

趙半括頓時有點心酸,他擡頭叫了聲:“隊長,我……”忽地黑暗中飛過來一個東西,砸到了他腳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拿着指北針,快滾。”

趙半括愣住了,他沒想到廖國仁會這麽決斷,卻又把他看得這麽透。他沒話了。這邊長毛走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結結實實地搖了搖,說道:“能伸能屈,才是真英雄。”

趙半括不知道該說什麽,苦笑了一下,撿起指北針。昏暗裏王思耄哼了一聲,拉着阮靈跟了過去。阮靈還是很安靜,卻在轉身的時候深深地看了趙半括一眼,趙半括看不懂那眼神代表什麽。

唯一讓他覺得可笑的是,軍醫竟然對着長毛和他呸了一聲,吐了口唾沫。但趙半括看見,轉過身以後,老草包的背明顯佝偻了起來,往前走了幾步,竟然又回頭看他們。

趙半括定定地看着,以為他會改變主意跟他們一起,但他的身體晃了幾晃,最後還是堅定地朝廖國仁追了過去。

幾個人的身影漸漸遠了,長毛愣了幾分鐘,說了句這龜兒子,然後嘿嘿一笑,伸手拐過趙半括的脖子,嚷道:“走吧,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明天回家。”

家?趙半括忍不住暗嘆一聲,心情變得十分複雜,擡頭去看,廖國仁他們已經不見了。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悶頭走了很久,找到了一棵大樹,長毛說就是它了,打頭爬了上去。趙半括很快也躺在了樹幹上,內心有些傷感。他還沒能接受他們這幫人就這麽分開的現實,為什麽一定要找那鬼東西?為什麽要相信阮靈的話?難道隊長忘記自己說過不要相信阮靈嗎?如果沒忘為什麽還要堅持?

也許是身為遠征軍承載的信仰,也許是什麽其他承諾,最大的原因,可能還是隊長跟小刀子那份割舍不掉的兄弟情懷。

趙半括不清楚答案到底是什麽,他只知道,他跟廖國仁的緣分盡了。他很可能會繼續活着,而那些人,也許再也見不着了。至于今天的選擇是對是錯,那是活着的人才有資格想的事情。第二天,冰冷的雨水把趙半括從亂夢中激醒,睜眼就看到長毛叫嚷着坐起身,往上看漫天都是黑雲壓下來,瓢潑一樣的山雨毫不客氣地往他們身上砸。這時候,裹在身上的雨衣已經完全貼在了軍服上,那種黏滑刺骨的感覺讓人非常不舒服。

罵了句,趙半括站起來摔開雨衣,再看長毛,竟然跳到地上脫了個精光,一邊對着天大叫,一邊用力搓身上的泥灰,還不停地沖他招手,一副大家一起來的狂态。

趙半括本來心裏壓抑得要命,這會兒看到長毛無拘無束的鬼樣子,突然心裏一松,想到沒了任務的羁絆,又馬上要踏上回家的路,也就放開了,三下五除二扒光衣服,就像野人一樣,不管不顧地瘋了一回。

直到他們再也叫不動,身體也幹淨得搓不出泥,他們才穿上衣服,大字躺在地上,感覺痛快得要命。又歇了好一陣子,簡單吃了些幹糧,等雨停了,攤開廖國仁給他們的地圖,用指北針确定了一下方位。

現在他們離最早的任務起始地已經不太遠了,再翻兩座山,順着邁裏開江的支流往東,就能到達靠近怒江西邊的江心坡山脈。那裏,是真正屬于他們的中國遠征軍控制區。

到了這一刻,趙半括才真正感覺到,他真的要回去了,真的要遠離這片鬼魅的叢林,遠離這支要命的隊伍,不用再面對詭異的任務,卷進複雜的博弈裏去。

但同時他又想到了廖國仁,心情猛地沒那麽輕松了,忍不住祈禱那幫人能順利救回小刀子——如果他真的還活着,最重要的是別和怪物對上。轉而他想到了自己,如果就這麽回去,他們就算是逃兵,到時候怎麽對軍部交差?

把疑問丢給長毛,長毛慢慢收着地圖,停了一會兒,發狠道:“廖國仁他們還不一定能活着出去,這時候想那麽多幹嗎?先走着!”

趙半括還是覺得不妥當,忍不住追問道:“萬一他們帶着小刀子回去了,咱們是不是就不能歸隊,要一輩子當逃兵?”

長毛笑了一下,說道:“怕個鳥,他們回他們的,難道還會來揭發我們?這點情分還是有的。”

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趙半括想依他的滑頭,肯定能想好說辭把軍部糊弄過去,只要隊長不搞事這關就算過了。至于逃不逃兵的,他也坦然起來,現在跟着長毛,雖然可能以後當平頭百姓偷偷摸摸過日子,但總比沒命好。

正想着,遠處突然嗡嗡地有了躁動聲,他們下意識擡起頭看,但樹木遮掉大部分視線,只能感覺到有東西在慢慢移動。

估計是覺得距離已經拉得夠遠,長毛只是罵了句陰魂不散,就一屁股坐了下去。趙半括拍拍他,在他旁邊坐着,兩個人一時間都有些失神。

沒有沉悶的怪響,沒有陰沉的天,這時的巨大叢林裏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趙半括想起進入野人山以來的種種,沉默寡言的古斯卡、總是沖在前頭的大牛、牛得要命的曹國舅,甚至是沒什麽存在感的草三,他們都讓他心情沉重。

用手肘碰了碰長毛,趙半括悶悶地道:“咱們說說話,一下子這麽清靜,我還真他娘不習慣。”

長毛轉過臉,表現出驚詫:“你個龜兒子還過不了好日子了,你想說啥子?”

“讓你說就說,哪那麽多廢話。”趙半括罵了一聲,看見長毛滿不在乎的臉,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一閃而過,但又說不上是什麽,也就只是等着他起頭。

歪着腦袋,長毛揪了根草在嘴裏叼着,說道:“菜頭,你是幾歲當兵的?”

趙半括就想起父親把自己送上戰場的日子,一晃眼那麽多年了,心裏嘆息一聲,說道:“十七歲,還是棵小豆芽菜,你呢?”

長毛笑了笑,說道:“老子比你早,十五歲就當兵了,連槍都抱不動。那時候成天在外面耍,征兵的排長看我長手長腳,直接拉了就走。”

趙半括也跟着笑了笑,當時的環境下,這是普遍現象,沒被當成壯丁拉走就不錯了。他又問道:“那你怎麽跑到新三十八師來了?”

長毛躺了下來,跷着腿,閉着眼睛吊兒郎當地說道:“我以前在第五軍,跟着杜長官幹。”

什麽?杜長官?趙半括心裏咯噔一下,猛地看向長毛,怎麽他是杜聿明的人?大家都知道杜将軍和孫将軍不太對付,那他怎麽會參與到任務裏來?

電光火石間,趙半括想起了炸地雷陣的事,本來就一直覺得長毛那麽幹非常奇怪,現在知道了他的出身,心裏更好奇起來:“你是杜将軍的人?那當初你在地雷陣那麽玩是什麽意思?”

長毛咦了一聲,眼睛睜開了:“哪那麽多為什麽,你倒管得寬。廖冷臉是孫師長的兵,我他娘是杜長官的狗,各為其主明白嗎?老子那麽幹,不過是想看看你到底跟的誰。其他八個人老子都知道底細,那老草包雞巴上幾根毛我都知道,只有你是半道進來的,誰知道炸了半天你他娘兩頭都不占,操。”

趙半括有些愣住了,到底什麽意思,他跟誰不跟誰的有什麽關系?這支隊伍的成員有多複雜他隐約明白,但完全不知道居然還有杜聿明的影子,他一下覺得整件事也太他娘玄乎了。

長毛嗤笑了一下,又好氣又好笑道:“你還真他娘是個菜頭。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遠征軍的規矩,只要是支隊伍,就起碼有兩個太上皇,一個效忠黨國,一個聽參聯合軍政府。怒江大潰敗杜長官犯了錯,孫師長走了對路,雖然老子聽的是杜長官,但昨天晚上居然孫師長手下的廖冷臉要犯杜長官的毛病,非認死理,我再跟着他豈不是白癡?”

“等等。”趙半括漸漸換過了腦子,疑惑地道,“你不是說,你來之前是孫将軍的副官把密碼告訴你的?”

長毛歪頭看他,似笑非笑,有一種撒謊很多年後才被戳穿的小得意和嘲諷。兩人一直對視着,最後長毛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個哈兒,非要說得那麽明白?”

之後長毛說了很長時間,趙半括終于明白了。部隊裏一個長官一個想法,各人發展各人的嫡系,這裏面複雜得很,利害關系也很多,長毛作為杜将軍的人,肯定有自己的立場。他一個沒派別的人一下子要弄懂顯然不可能,現在他只知道,一路上廖國仁對長毛的忍讓和長毛的嚣張,都是有原因的,高層長官的不和諧,落到下邊,就演變成古怪的暗勁。

而現在,他和長毛站在了一條船上。

不過杜聿明竟然會在這支隊伍裏安插他的人,看來他對這次任務也非常重視。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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