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酷暑七月, 烈陽如火。
周文茵穿着一身綠軍裝,胸口戴着一朵大紅花, 提着一捆嶄新的農具跟着親爹一起到了五星大隊。
林芳秋拉着林芳夏躲在村口那棵大樹後面, 一臉羨慕地看着周文茵那身新衣服, 還時不時跟林芳夏咬耳朵, “三姐,她身上的衣服真好看。”
林芳夏點頭認同, 欣賞過後,就要拉她回家,“爹要回家了, 要是看不到我們會生氣的。”
林芳秋抱着大樹不肯走,腆着臉跟她商量, “三姐, 再等等, 我再看一眼。”
林芳夏原本只是欣賞,可現在看到四妹這樣, 心裏不放心, 叮囑她,“她是咱家的客人,你千萬別提那些讓人下不來臺的要求。要不然咱爹會生氣的。”
她爹為了迎接這兩人, 一大早就把家裏人支使得團團轉, 甚至剛下工就親自到廚房做了一桌好菜,可見他爹有多重視這兩位客人。
林芳秋被戳中心思,有點不高興, 癟了癟嘴,沒吭聲。
林芳夏見她不答應,語氣加重,“你可別讓城裏人看不起咱們農村人,說咱們都是眼皮子淺的鄉下土包子,丢咱們農村人的臉。”
林芳秋徹底火了,反過來瞪她,“丢臉怕什麽?只要我也能穿上這麽一身新衣服,再丢臉的事我都無所謂。”
林芳夏氣結,“算了,我不管你了。”
林炎城帶着兩人往家走,一回頭就看到小女兒站在大樹旁邊。
他輕咳一聲,沖着那邊喊,“芳夏,過來。”
林芳夏聽到親爹叫自己,這才注意到自己居然忘了隐藏,她當即吓得不輕,漲紅着臉,跑到親爹跟前,捏着衣角,低着頭期期艾艾解釋,“爹,我馬上就回家擺飯……”說着就要開溜。
林炎城把人叫住,“你先帶周文茵同志到咱家,跟她講講咱們大隊的事情。”
林芳夏見親爹沒生氣,松了一口氣,點頭答應,又朝着周新民點了點頭,“周叔叔好。”
周新民朝林芳夏掃了一眼,贊不絕口,“林同志,你這閨女長得可真俊,一看就很老實,比我閨女省心多了。”
林芳夏被誇又羞又臊,低下了頭。
周文茵撅了撅嘴,扯了周新民一下,撒嬌賣乖,“爸,你還生氣吶?你說說你,氣性咋這麽大啊,天天說什麽宰相肚裏能撐船,我瞧着你心眼只有針尖那麽大。”
周新民氣惱瞪了她一眼,嘴角上翹,故作不高興道,“胡說什麽呢,沒大沒小的,當着外人面就這麽編排你爸。”
周文茵笑了笑,“林叔又不是外人,你在家不是天天說林叔有多敞亮嘛。”
一句話既恭維了親爸,又恭維了林炎城。
周新民朝林炎城無奈道,“這孩子被我嬌慣壞了。林同志,以後請你多費心。”
林炎城擺擺手,哈哈大笑,“沒事兒,女孩子就要朝氣些才好。”
林芳夏見親爹笑,心裏佩服周文茵會說話,偷偷瞄了一眼。剛好周文茵也看向她。
兩人對視一眼,一個腼腆地低下了頭,一個大大方方笑了笑。
周文茵朝林芳夏道,“林芳夏同志,能麻煩你帶路嗎?”
林芳夏立刻點頭,她心裏緊張,又不想對方看輕自己,學着對方,将頭往上擡了擡。
周文茵走幾步,朝四周打量一眼,看到剛剛那棵樹後還有一個姑娘,忙碰了下林芳夏的胳膊,“林芳夏同志,那人在叫你呢。”
林芳夏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見林芳秋正朝她們擠眉弄眼。
林芳夏回頭見親爹往大隊辦公室去了,忙沖她招了招手。
林芳秋三兩步跑過來,眼珠子都快盯到周文茵身上了,“周同志,你這衣服真好看。”
林芳夏覺得親妹有點丢人,悄悄打了下她手背,提醒她注意些。林芳秋裝作不知,拉着周文茵的手,十分熱情,“周同志,我帶你去咱家。”
周文茵不習慣陌生人拉自己的手,尴尬地收回,又怕對方以為自己不喜歡她,忙朝後招了招手,“林芳夏同志,快走。”
林芳夏忙跟了上去。三人并排往家走。
林炎城這邊已經拉着周新民到大隊辦公室了。
徐廣進老早就知道上頭給他們大隊分了兩個知青,他也沒當一回事,甚至還有點發愁如何安排人。聽到林炎城主動要求住到他們家,徐廣進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等他接過周新民手裏的戶籍資料,看到居然是個女的,他有點後悔。
可又一琢磨,把人領回家,比在外頭還要麻煩,他也就釋然了。
他看向兩人身後,眉毛都快豎起來了,面上明顯不高興,拉長調子,“人呢?咋沒帶過來?”
林炎城:“大隊長,她有點中暑,我讓她到家裏歇息了,總要讓她熟悉下咱們大隊再下地也不遲。要不然上頭該怪我們不善待這些上山下鄉的好同志了。”
徐廣進詫異地瞟了他好幾眼,怪聲怪氣道,“呦吼,林老頭,沒發現呀,你還挺能說的。”
林炎城笑笑,“都是跟書記學的,依葫蘆畫瓢,鬧笑話啦。”
徐廣進板着臉,揮了揮手,“行啦。我只給她歇三天,既然響應號召主動下鄉,她就要做好吃苦受累的準備,她不是來咱們大隊享福的。”
周新民臉色一白,握着拳頭,忍了又忍,面色不善地盯着對方。
徐廣進沒把他當回事,林炎城擔心他惹事,立刻把人拉走。
出了大隊辦公室,走了一段路,林炎城才低聲道,“你別沖動。以後文茵能不能回城,還得他蓋章呢。”
周新民朝林炎城感激地拱拱手,“林同志,多虧你了。要不是有你,我剛剛差點揍他了。”
林炎城帶他往回走,“放心。他這人好對付。”
周新民皺了皺眉,看了眼四周,湊到他身邊小聲道,“這種癟三都能當上大隊幹部。簡直丢咱們黨的人。林同志,我覺得你不錯,我看你找準機會把他搞下去得了!”
林炎城無奈搖頭,掰着手指給他算,“咱們大隊一共有大隊書記,大隊長,副大隊長,大隊會計,婦女主任,民兵營長和治保主任。下面八個生産隊,每個生産隊都有政治指導員1人(生産隊的最高領導),水田隊長1人(專管稻谷生産),棉麻隊長1人(專管棉花與苎麻生産),婦女隊長1人,會計1人,倉庫保管員1人,記工員1人。這林林總總加起來有六七十口子,全是這姓張的狗腿子。你說說,我扳倒他一人,有什麽用?”
林炎城不是沒想把徐廣進踢下去,可原身性子老實,在村裏人緣一般,知心朋友更是沒幾個,他不得不慢慢籌謀。
周新民沒想到鄉下這麽複雜,心裏不由得慶幸起來。如果文茵不是到這兒,而是到他看不到也摸不着的地方,而且也沒有林炎城一家子照顧,文茵豈不是被人家欺負得連渣都不剩?一想到這,他心就疼得厲害。
林炎城見他面色松動,又勸了幾句,“是她自己要下鄉的,如果你一點苦都不讓她吃,她怎麽可能樂意跟你回去?”
周新民甕聲甕氣道,“這孩子是欠教訓。”只來一會兒,他恨不得立刻帶女兒回家,可想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戶籍都落在這邊了,哪還回得去?
一路上,兩人都沉默着。
回到家,林炎城邊走邊看堂屋方向。
林建國和小五小六不在家。估計又去撈魚摸蝦了。
林建黨坐在門旁,時不時回答周文茵提出來的問題。這兩人現在能聊得開,林炎城倒是挺高興。
兩姐妹站在廊檐下,這兩人似乎是在鬧矛盾,林芳秋滿臉不高興,眼刀子時不時甩向林芳夏。
林芳夏不理會她,暗自瞪了她一眼,那眼裏還帶着一絲警告。
周新民看到女兒小臉興奮,暗自吸氣。罷了罷了,就讓她受點罪。他為她愁白頭,她自己倒半點不知疾苦。
林炎城把吵得正兇的兩姐妹拉開,讓林芳秋帶周文茵去她房間。
林芳秋眼睛一亮,擠開林芳夏,谄媚地道,“文茵姐,我爹老早跟我說你要來,我花了不少心思幫你布置房間。你快随我看看。”
周文茵朝她道謝。朝旁邊的林芳夏道,“芳夏,你跟我一起去。”
林芳秋氣腦地瞪了親姐一眼,在周文茵看過來的時候,又飛快換上笑臉。
三人這眉眼官司自然沒逃開林炎城的法眼,他暗自抽了抽嘴角。
他一回頭就見周新民似乎也看到這邊的動靜。
周新民怕他尴尬,朝他笑笑,“你家兩個女兒還真是各有千秋哈。”
林炎城頗有幾分無奈,“讓你笑話了,孩子們不懂事。總喜歡争來争去。”
周新民笑着道,“我就羨慕旁人家多子多女的,我要是有兩個孩子,哪怕多一個女兒也成,也省過這一個,我為她掏心掏肺,她還不領情。”
林炎城擺擺手,“孩子還年輕,你不能要求她十七歲就有你四十的見識。她看問題簡單,總要經歷過一番風雨,才能知道誰是她最值得信任的人。”
雖然周文茵很有可能戀着前世那個渣夫,但是林炎城對她升不起半點惡感,甚至還挺喜歡她這敢愛敢恨的性子。
做人做事,要拿得起放得下,他最厭煩的就是為情自殺或者使勁作踐自己的那類人。
就像他曾經也被女朋友抛棄過,但他沒有自殘,自我修複後,反而找到了他這輩子最值得珍惜守護的妻子。
從這點來說,周文茵挺有他年輕時的風範。
被他這麽一寬慰,周新民心裏好受不少,等兩人坐到堂屋,他小聲道,“我已經幫你找好了人,你什麽時候進縣城一趟?我好約時間。”
林炎城當然想速戰速決,他算了算時間,“一周後,到時候水稻應該能栽完了。”
周新民點頭答應。
林炎城又問起廠裏招工的事情。
周新民從潘嬸子那邊聽說林炎城是為了給大兒子找工作,才特地賣方子,“我們廠這次招人,人數不多。如果你家兒子想報,我幫他填表格,但是等他接到面試通知,他肯定要帶戶口才行。”
林炎城之前就問過了,房子買好,當天就能過戶,但是戶口不太好遷,他要找徐廣進開遷出單。又要到房子所在街道那邊開接收單,來回跑估計會耽誤不少時間。
“面試是哪天?”
“再過十天。”
十天?林炎城眼睛一亮,“那只要我抓點緊,應該還來得及?”
他暗自琢磨該怎麽運作。肯定不能等栽完稻再去縣城了,那不如賄賂徐廣進一回。
打定主意,他當機立斷讓林建黨跑趟代銷社買兩包大前進香煙。
沒一會兒,林建黨就回來了,林炎城讓林建黨好好招呼周新民,自己揣着這兩包香煙往大隊辦公室去了。
等他出了院子,周新民朝林建黨道,“你爹為了你真是幹勁十足啊。”
林建黨剛剛聽到兩人談話,雲裏霧裏的。他爹似乎是在替他找工作,但是好像又遇到了什麽麻煩。
“小夥子,你都會些啥啊?”周新民把林建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挺樸實的一個小夥子。
林建黨撓撓頭,實話實說,“初中畢業後,我就一直在我們生産隊掙工分。沒有手藝。”
周新民本來也沒對他報什麽希望,又問,“那你想學點啥?”
林建黨搖頭,“不想學啥。”
周新民蹙了蹙眉,“你不想當技術工人?那只能到倉庫搬東西幹些體力活了?”
林建黨怔了怔,試探道,“我真的能進廠?”
周新民沒想到這小子還不知道他爹為他做的事,有心替林炎城說幾句好話,便把他爹的事情說了一遍,“你爹為了給你找工作,可是冒着大風險的。你小子一定要好好珍惜啊。”他沒說方子的事,也是因為買賣方子是投機倒把,他自然不能把這麽危險的事告訴一個毛頭小子。
林建黨心裏升起一抹愧疚。為了他,他爹被張二猛狠揍了一頓。
可他爹對他連句責備都沒有,依舊掏心掏肺為他,甚至還到縣城求表姑奶給他找門路。林建黨一顆心仿佛泡在糖水裏,甜滋滋的,又似乎要溢出來。
他的眼淚順着眼角流進他嘴裏,這眼淚甜得齁人。他抹了把眼淚,朝周新民道,“周叔,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孝順我爹的。”
周新民欣慰地直點頭,“好小子,你爹沒白疼你。”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周文茵從東屋出來,臉色有點不對勁,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周新民擔心她任性耍脾氣,忙道,“怎麽了?”
周文茵朝林建黨笑笑,然後拉着周新民到一邊,搓了搓自己的兩只胳膊,抖了個機靈,“爸,你快去看看我那屋。”
周新民怔了怔,笑了下,“好,我看看。”
說着,他背着手往東屋邊上那間屋子走。
林家東屋一共有三間,周文茵住的是靠近堂屋邊上這間,面積有十來平,屋裏放了一張床,一口箱子和一張書桌,別無他物。
周新民視線落在那花裏胡哨的牆上,暗自抽了抽嘴角,好懸沒被吓住。他扶着門框,穩了穩心神,硬着頭皮打量這間屋子。
任誰看到這一整屋的M主席頭像都會頭皮發毛?更何況他女兒尤其見不得這種太過密集的東西。
這老林家的閨女什麽審美?這屋子還能住人嗎?
偏偏始作俑者林芳秋還有些得意,朝周新民道,“周叔,你覺得我這屋子布置得咋樣?幹淨不?漂亮不?”
幹淨倒是真幹淨,擦得一塵不染,拎包就能入住,可那麽多雙眼睛盯着,他真的很想問一句:姑娘,你就不覺得滲人嗎?
“周叔,我聽說城裏人都愛幹淨,還特地往地上鋪了一層木板呢,咱們家其他屋都是泥地。陰天下雨都會潮。這屋子就不會。”林芳秋随手揮了揮,指着這一屋子的畫像,“還有這牆面也是。全貼了畫像當牆紙,也不怕潮。”
周新民大松一口氣,原來這姑娘是為了糊牆才貼了這麽多M主席畫像啊。他就說嘛,老林那麽精明的一個人怎麽會有個缺心眼的閨女。
可惜事與願違,緊接着林芳秋就道,“我還聽說那些知青是響應M主席號召才下鄉來的,我就特地到代銷社買了M主席畫像。文茵姐天天看,肯定能高興?”
周新民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裏,他能說他閨女看到這些畫像才會睡不着嗎?
不能!那不是冒犯偉人嗎?
周新民拿她沒轍,轉頭朝站在門外,遲遲不敢進來的閨女道,“文茵啊,人家幫你布置得這麽好,你要感激啊。”
他拼命沖着閨女使眼色,周文茵也不是傻子,哪怕她心裏怕得狠,也不能當着林芳秋的面說她布置得不好。
倒是林芳夏以己度人,屋裏有這麽多眼睛盯着,渾身涼飕飕的。周家父女不敢當面說林芳秋,以免落人話柄。可林芳夏跟林芳秋是親姐妹,哪怕平時兩人吵得再兇,也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她扯着林芳秋的胳膊,趴在對方耳邊小聲道,“你怎麽貼的全是畫像啊,哪怕你換幾張語錄,交替着貼也好啊。這幾十雙眼睛盯着你,你不覺得太……那個了嘛!”
林芳秋還生她的氣,不服氣道,“就你能耐行了?連偉人都怕,你是不是幹啥見不得人的事了?”
林芳夏氣得直跺腳,扭頭不理她了。
林建黨見他們都在這屋,從堂屋走過來,勾頭朝屋裏瞅了一眼,好家夥一屋子的偉人。
他回頭瞅了一眼周文茵,見她臉色紅潤,眼裏明顯有一絲乞求,瞧着怪可憐的。他的心像被貓撓了一樣,癢得厲害,耳尖都紅了,他忙回頭,朝林芳秋道,“四妹,你買這麽多畫像,也不說分給咱們點。也太小氣了。不行,我要揭幾張到我屋裏貼貼。”
說完,他扭頭從自己屋裏拿出一個捶子,進屋就拔了幾顆釘子,揭了幾張畫報。
林芳秋氣得直瞪眼,跑過來阻止,“大哥,你幹什麽?這是我辛辛苦苦給文茵姐準備的。你怎麽能拿走?”
林建黨從門口探頭向周文茵征求意見,“周同志,能給我幾張畫像嗎?也讓我天天瞻仰偉人。”
周文茵忙點頭,“行,行,你盡管拿。”
說完,她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說得太快了,擔心林芳秋生氣,忙從兜裏掏出一把糖放到對方手裏,“林芳秋同志,真是多謝你了。”
林芳秋看到這一把大白兔奶糖,氣全消了。
林芳夏見大哥揭走好幾張畫像,也朝周文茵道,“周同志,我能要幾張嗎?”
周文茵正巴不得呢,“行,行!”
林建國拿着魚杆,提着簍子從外面走進來,他身後還跟着小五小六。
聽到兩人最後這幾句,林建國順口道,“什麽行行行?也給我來幾張呗?”
周文茵忙點頭,“好,好。”她朝林建黨道,“多揭幾張,每間屋裏都貼兩張。”
總之別貼在一間屋裏。她實在受不了這個。
到最後,周文茵這間屋子只剩下四張偉人畫像,每面牆上貼一張,倒是不那麽滲人了。
林建黨把弟弟妹妹全趕出來。讓周家父女單獨說些體己話。
林建國倒是無所謂,他還要把自己釣到的魚放到水裏呢。
林芳秋揣着大白兔奶糖回了自己屋。
林芳夏把家裏多餘的幾張畫像往相熟人家送。
林建黨拿着捶子到處貼畫像,還把小六喊過來幫忙掌眼。
林建軍從包裏掏出一包剛從江邊樹上摘的野果,每樣都挑出一顆品嘗,甜的留下,酸的就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