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二日, 下了厚厚一層雪。

賀進樓站在窗前, 看着妻子耐心地給老爺子喂飯。

賀老爺子卻絲毫不領情, 頭扭向一邊, 就是不肯張嘴吃于月芳遞過的粥。

于月芳眼睛像含了一層碎冰, 卻很快把不滿藏住, 憋了半天,眼圈紅透, 委屈巴巴地看着賀進樓。

賀進樓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安撫她, 走過來接過她手裏的碗。

于月芳乖乖給她讓座。

就在她要往外走的時候, 賀進樓喊住了她, “以後不要再去武家,更不要再找小逸的麻煩。他馬上就回臨江了, 你沒有必要跟他過不去。”

于月芳握着拳頭氣紅了眼,“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能相信我, 那個收音機真的不是我的。一定是他們栽贓我的。我是你妻子,為什麽你不相信我,卻相信一個外人。”

“我相信證據。再說他一個鄉下人有必要污蔑你嗎?”賀進樓給賀老爺子擦嘴,回頭冷冷瞥了她一眼。

于月芳沒想到自己用證據成功把賀雲逸出身掉了個。卻在有一天也被對方用證據搬倒。不過她到底反應夠快, 很快就替對方想到了理由, “他跟我沒仇, 但是小逸一直誤會我。他總以為是我撺掇你不認他的。人家都說後媽難當。我……”她眼淚都快落下來了。

賀進樓有些許不自在,正想放下碗安慰她。賀老爺子卻猛烈咳嗽起來。

賀進樓也顧不上安慰她,忙撂下碗, 站起身,給賀老爺子拍背順氣。

一番折騰後,兩人都有些疲憊。

賀進樓把老爺子脖子抵下墊的圍兜換下來,交給于月芳。

于月芳接過來,放在搪瓷盆裏,快步出了病房。

“爺爺,我去交費。您坐在這裏,可不能亂跑哦。”一道熟悉的女聲傳來,于月芳頓足,四下望了望。

只見診室門前的一排長椅上,坐着一個滿頭白發的老爺子,他兩手握着拐杖,下巴墊在手上,眯起那雙小眼,似乎很陶醉的模樣。

于月芳心情一下好了起來。原本她還以為收音機被發現,沒法再把這人整垮,誰成想機會這麽快就來了。她将盆丢在開水間,理了理衣服,大步走了過去。

只是還沒走兩步,辦好手續的武思蘭風風火火跑到他身邊,嘟着嘴連連抱怨,“我哥真是的!明知道今天要給您體檢。他還非要跑去他奶墳頭上香。他自己一人去也就罷了,他還非要拉着林叔一起跟着。林叔跟他奶有個屁關系啊。我哥真是越大越不懂事兒。”

于月芳腳步頓住。讓一個外人陪他去上香?是夠怪異的。

因為出現這個茬子,于月芳沒再走過去,眼睜睜看着武思蘭扶着武老爺子進了診斷室。

她轉身進了開水間,剛拿起搪瓷盆,福至心靈想到昨晚丈夫吵架時罵賀雲逸的那些話。

該不會是她公爹沒有把金子交給武老爺子,而是把金子藏起來了。

不是不可能啊,武老爺子比她公爹大了十幾歲。不出意外的話,武老爺子應該走在她公爹前頭。

所以說,她公爹交給武老爺子的概率不大。倒是藏起來的可能性更大。

原先她也是這麽認為的,可她把家裏全翻遍了,就差掘地三尺了,愣是沒能找到。

原來她公爹把金子藏在老太太的墳裏了。

于月芳丢下手裏的盆,快步出了開水間,剛想往外走,賀進樓從房間出來,冷着臉看着她,“你幹啥去?”

“我突然想到昨天我媽讓我今天回去。”于月芳丢下這一句話就跑了。

賀進樓以為岳母有重要事要他媳婦幫忙,便也不再多說。

雪花紛飛,周圍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昨天還是綠葉蔥翠的松柏今天就換上一層白衣。

林炎城緊了緊身上的衣服,他手腳凍得發涼,兩人配合着把箱子放在墳頭。

賀雲逸找到昨天那個坑,用鐵鍬開始挖土。一下又一下。很快他的手凍得通紅。雪花簌簌往他臉上吹,他的鼻子也紅了。

“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來?”賀雲逸挖了兩下,停下來搓手。

“應該快了。”林炎城警惕地望了眼四周。

賀雲逸繼續挖,嘴裏吐出熱氣,面帶憂慮,“林叔,您讓思蘭說得那麽隐晦。她能聽得懂嗎?”

林炎城相當自信,“有時候,太過直白反而會讓敵人懷疑,說話要半露半不露的,才更能給人更大的想像空間。你那繼母現在滿腦子都是金子。哪怕看到一塊磚頭,她也會把它想像成金磚。這都成神經質了。”

賀雲逸松了一口氣,加快手上的動作,坑越挖越大。

很快一輛吉普車從盡頭走來,緩緩往他們停靠的那輛車邊靠去。

“一,二,三……五個”林炎城扭頭向賀雲逸确認,“于家一共多少人啊?”

“除了四個年紀比較小的,一共有六個。”賀雲逸想了想。

林炎城有些失落,“可惜只來了五個。”

“那個來不了了。之前就被上面抓了。”賀雲逸笑着道。

林炎城松了一口氣,彎腰幫他把箱子擡下去重新埋起來,“那咱們這次也算幫他們一家團聚了。”

賀雲逸樂出了聲。

沒一會兒,大坑被重新填上。兩人站在坑上踩土。林炎城幫着挖雪過來掩藏。一切似乎又恢複了平靜,但留下的痕跡卻又非常明眼。

于月芳帶着家人,往這邊跑,沒到跟前,她就指着兩人,“你們幹啥呢?”

賀雲逸繼續鏟雪,“沒看到我在給奶奶修墳嗎?”

他挖了一鍁土往奶奶墳頭上添。

于月芳四處看了一眼,很快發現林炎城站的地方似乎有動過的痕跡。

于月芳沖着她爸點了下頭,兩人一左一右走到林炎城旁邊,“請你讓開。”

林炎城抱臂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倆,“我就是不讓,你能耐我何?”

于月芳蹙緊眉頭,“這是我賀家地頭,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快點給我讓開。”

林炎城挑了挑眉,“這是你賀家地頭?你說這話也不怕閃了舌頭。這是華國的土地,屬于人民的,什麽時候土地屬于私人的了?你是想當地主嗎?”

于月芳被他噎住。

于父已經徹底沒耐心了,兒子被抓,至今生死未蔔,他赤紅着雙眼,揪住林炎城的領子,一拳揮了過去,“敬酒不吃,你吃罰酒。”

拳頭又大又硬,帶過來的風也帶着幾分狠厲,林炎城側身一躲,一手攥住他的手腕,“幹什麽?你別以為你有個将軍女婿,我就怕了你。我可是八代貧民。根正苗紅,清白的很。”

于父朝着剩下四人吼道,“快點動手。”

賀雲逸将鐵鍁頭對準他們,冷聲質問,“你們想幹啥?”

于月芳退後一步,不慌不忙從身上掏出一把槍對準他倆,“識實物的快點把手裏的鐵鍁放下。”

“你哪來的槍?”

于月芳有些得意,“你爸給的。怎麽樣?你沒想到吧?”

賀雲逸氣惱得瞪了她一眼,“部隊所有槍上面都有标記,我爸也不例外。只要你敢對着我們開槍,公安就會查到我爸頭上。他現在應該還在醫院吧。有那麽多人都看到了。所以公安一定會懷疑你和你的兒子。”說到這裏,他朝着她身後的于家人掃了一眼,“你确定為了娘家人把自己和兒子置于死地嗎?”

于月芳怔住。

于父很快察覺到女兒的異樣,他命令道,“快開槍,大不了咱們把他們埋到深山裏。反正現在死人這麽多。公安管得過來嘛。”

于月芳一想也是。剛要扣動板擊。林炎城大喝一聲,“你敢動手,我将你爸給解決了。”

于月芳回過頭一看,也不知林炎城從哪裏弄來一把槍,槍口正對着于父腦袋。

于月芳傻眼了,“你……”

林炎城哼笑一聲,提醒她,“你可小心一點。你離小逸這麽遠,極有可能瞄不準目标,但是我就不一樣了。只要我動一下,你父親的老命就玩完了。”

于父一手被扣,腦袋被槍口頂着,腦袋上很快冒出一層細密的汗。

形勢急轉直下。

林炎城斜睨着剩下三人,“快點把東西挖出來。”

于家小兒子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雙手顫抖接過賀雲逸遞過來的鐵鍁。

林炎城拽開于父給三人騰地方。只有一個鐵鍁,林炎城讓剩下兩人用手挖。他們凍得兩手發紫,卻又不想死,只能聽命。

不過他們到底算是幸運的,這坑之前被挖過,所以不費什麽力氣。

大概過了十多分鐘,破箱子再度重見天日。

林炎城讓他們打開。

大半箱子的大黃魚,每條長約十三厘米,寬約五厘米,上面刻着重量、純度和編號等字跡。在民國的時候,這種大黃魚都有固定規格,十兩一個。換算成現在就是312.5克。銀行現在回收價格,一兩能兌換一百塊錢,一根大黃魚就是一千塊。

而這裏,大約有兩百多個,算起來就是二十萬塊。這筆錢在這年代絕對是筆巨款。

于家人兩眼放光,緊張地直咽唾沫。

“喲,這是幹啥呢?”一個清冽的男聲響起。大家紛紛擡頭看向來人。

一個大約二十七八的男人穿着一身軍裝大步走過來,他身後跟着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

男人走到賀雲逸面前,伸手握住他,“賀同志,感謝你們的捐贈。這箱金子可以幫助許多人。”

“我也是借花獻佛。當不起這個謝字。”賀雲逸指着地上這群人,“這些人也不知從哪邊得到風聲,想把這些金子據為己有。麻煩宋同志能幫我調查一下,他們從哪知道的?”

宋同志颔首,朝身後揮了揮手,“絕對沒問題。三日後,我給你消息。”

于家人被士兵扣住了,才反應過來,自己着了他們的道。

于月芳扯着嗓子沖賀雲逸求饒,“小逸,小逸,我沒有想要搶你金子的意思。我以為你是在幹什麽見不得的事。擔心你走歪路……”

賀雲逸嗤笑一聲,對着宋同志道,“真是不進棺材不掉淚。”

宋同志點了點頭。他弟弟跟賀雲逸是發小,他也算是看着賀雲逸長大的,拍了拍賀雲逸的肩膀,“放心吧。哪怕你母親真的……你将來也會前途無量。”

“我只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媽媽是怎麽一回事。哪怕我母親真的對不起我父親。我也想知道。”

宋同志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性子還是這麽執拗。也罷,我會幫你調查清楚的。”

說着,一群人很快走了。

賀雲逸撿起地上的鐵鍁,繼續鏟雪。林炎城陪在他身邊,望着簌簌而下的白雪,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兩人在墳前待了兩個小時,賀雲逸才将墳頭重新修整完畢。

原先的小土包變成了大土丘。墓碑上的字也比之前要清晰顯眼。

“走吧!”賀雲逸揉着酸脹的手腕,對着墳頭鞠了一躬才轉身離開。

林炎城看着他已經紅成蝦子的手,接過他手裏的鐵鍁,“你爺爺一定會好起來的。”

宋同志說要三天,事實上,只用了兩天。于家人就全部招了,連帶着賀雲逸的身世也重新被洗白。

賀進樓的槍屬于物證之一,自然也要被提審。只是他到底是将軍,待遇要好許多。

從宋同志那邊得知結果,賀進樓久久不能回神。他沒想到自己的枕邊人為了那箱金子能污蔑他兒子的清白。

“爸,你快救救媽媽。她只是被姥姥姥爺叫過去幫忙的。她不是故意要奪那箱金子的。”賀雲朋從朋友那得知母親被抓,連牌都顧不上打,直接往這邊趕。

賀進樓揉了揉臉,看着吵着要媽媽的小兒子,想到昨天對着他惡語相向的大兒子。他心裏發酸。他自以為公平公正,不偏不倚,可沒想到竟也能着了別人的道兒。

他自嘲地笑了,“你媽拿着我的槍要殺我的兒子。你讓我去給她求情?在你眼裏,難道我就是糊塗蟲?”

賀雲朋跪倒在地,膝行幾步,拽住他爸的手,把腦袋埋在對方手心,聲音哽咽,“可她畢竟是我媽媽。我不能沒有她。您要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啊。”

賀進樓搖了搖頭,“我救不了。”他不僅救不了她,他甚至連自己的職位都保不住了。

縱然賀進樓沒有參與殺人,可他作為一個軍人連自己的槍都不能好好保管,這就是失職。

像他這樣有功勳,有能力,有人脈的人,一般到這個年齡段是最容易往上升的。

可惜因為這一事,他被停職反省。

賀進樓本人早就想到了,很快就釋然。他現在要照顧老爺子,實在沒有多餘的心思想工作的事。

但是賀雲朋卻受不住。他沒想到,随着他媽媽被捕,他爸爸停職,一夕之間,所有人都背叛了他。不再搭理他。仿佛他就像瘟疫似的躲着他走。

甚至他上級還要他寫斷絕母子關系的斷絕書。

賀雲朋一開始是不能接受的。但是在他親眼看了一場批鬥會後,他二話不說就寫了。他不想跟他媽一樣也被人批鬥。

賀進樓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一直信奉流血不流淚的漢子落下了懊悔的眼淚。

他突然想到他的大兒子,哪怕他那時還是将軍,可以輕易碾壓對方。可大兒子半點也不怕,敢大着膽子跟他打架,敢大聲反駁他。據理力争,毫不畏懼,這是血性,這是尊嚴,這是勇氣,這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可他卻把這樣好的兒子給丢了。

當他再一次去武家想見大兒子的時候,武思蘭搖頭,“我哥已經走了。他不能在北京長時間逗留。介紹信已經過期了。”

賀進樓神色悵然,輕輕揉了揉眼睛,沖着對方點頭致謝。

看着對方頹廢的背影,武思蘭暗自撇了撇嘴,“我哥才不會原諒你呢。”

作者有話要說:  金子是非常重的。二百多個并不占地方。

下一章換地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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