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武林史絕雲谷散記
天寶七年夏:白道以武當少林為首,合朝廷永樂侯之力,攻絕雲谷。然铩羽而歸。經此一役,江湖正道元氣大傷,歷十年未嘗恢複。
天寶八年春:絕雲谷擺擂,廣招天下高手。凡武林中人,無論出身,不問師承,有所長者均得重用。自此,容郁影重振絕雲谷。
天寶八年冬:絕雲谷之主容郁影率衆圍武當,少林十日之久,後與兩派掌門一夜詳談,得其承諾自此恩怨兩消,正道武林永不再犯絕雲谷。
天寶九年春:黃河水患,春糧欠收。然朝廷赈糧遭欽差克扣,遲遲未至,兩河一帶哀瓢遍野。容郁影夜入皇城,為民陳情,後攜帝手谕,殺欽差,放赈糧,救下數萬人命。一時之間絕雲谷宇內共尊。
天寶九年秋:容郁影将谷主之位傳于東方悅,悅堅不受之,于是未果。
眼前一片血色的緋紅,纖薄的劍刃透胸而過,白衣暈染,那人微笑着,卻語聲決然,“往後的日子,我要留給自己。”
不,不要走。她眼睜睜地看着,卻說不出話。伸出手,尚來不及觸到他的衣袂,那白色的身影已漸漸淡去……
“不——雁你不要走——不要——啊!”容郁影猛然從塌上彈了起來,雙眸大睜,手指深深扣入被褥。
三年了,那一林殘杏重新栽種,已經開花結果。然而當年的慘烈,卻常常出現在她夢裏。染血的白衣,閃着寒芒的劍刃,他決然求去時的眼神……
每每從夢中驚醒,都是冷汗重衣。
即使知道千裏之外,他生活的很好。卻依然忍不住後怕。她根本不敢去想,若那一劍當真奪了他的性命,她該如何?
幸好他沒事了。
也因此,她不斷地逼迫自己成長,逼迫自己擔負起谷主的責任,逼迫自己成為配的上他的女子。他在的時候,她怨他手段太狠,不留人餘地。他離開了,她才知道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為了守護自己所重視的,就算知道是罪,也必須擔負。
為逼少林俯首,她率衆圍山十日,數十名妄圖突圍的少林弟子死于她手。她甚至在少寺山的水源中投入散功藥物,由此減少絕雲谷的傷亡。即使後來憑本身功力戰勝少林,武當兩派掌門的聯手,迫使他們承諾永不侵犯絕雲谷,但這過程中的血腥,以及逝去的性命,卻必須算在她的頭上。
劍誅欽差的時候,那錦帶華服的男人驚恐地望着她,臉上盡是恐懼和瑟縮。然而想到因他無辜而死的無辜百姓,依然手起劍落,毫不留情地将其斬于劍下。抽出劍刃的時候,粘稠的鮮血濺出來,滿目的猩紅迷離了她的眼睛。
眼看着絕雲谷的威名一日盛過一日,她卻沒有感到欣喜。他一直希望她能成為名副其實的谷主,領袖群倫獨當一面。既然這是他的希望,那麽她願意為他去做。然而為什麽,竟是如此寂寞。有時候,真想不顧一切地去找他,陪伴着他看日升日落,再也不分開。
擡起頭,窗紙已經透了白。天濛濛地亮了起來。
擁被坐了一會兒,她起身,略微梳洗一下,出了房門。
晨間清風襲面,吹得人分外清爽。按照以往的習慣,她穿過回廊,朝杏林走去。清晨在杏林裏走上一會兒,有時在杏樹下喝一小盅杏花酒,或者嘗兩塊杏仁酥,是她三年來養成的習慣。
然而卻在回廊的拐角處被人叫住了。
“谷主,老夫人請您過去。”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子走過來,朝容郁影欠了欠身。正是侍侯容郁影之母蕭紫韻的婢女如玉。
“我明白了,這就随你過去。”容郁影點了點頭。
竹韻小築中檀香袅袅,蕭紫韻正在禮佛。見到她們進來,于是從蒲團上站了起來,笑着拉起容郁影的手,道,“影兒,用過早膳沒有?”
不等她回答,回頭對如玉道,“去把我今早做的桂花糕拿來,盛一碗粥,再配一碟子雪裏紅送上來。”
如玉聽得吩咐,立刻去張羅了。
“娘,您別忙活。”
“怎麽不忙活。你也不想想,有多久沒到為娘這裏來了?”蕭紫韻笑着,拉她坐下,接道,“難得來一次,娘自然要把你喂得飽飽的。你看,這些日子沒見着你,可又瘦了一圈。”
語聲中難掩心疼。
“娘,是女兒不孝。”容郁影有些不安。這個月來,為了谷主之位的傳承問題,她忙的焦頭爛額,卻疏忽了向母親問安。
“傻話。娘自然知道你忙。”拍了拍她的手背,蕭紫韻慈藹地道,“不過可也要當心身子,別累壞了。我和你爹爹,從沒指望絕雲谷成為什麽天下第一,你不要逼着自己太緊。影兒,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娘,我明白。”容郁影微笑着,接道,“我也從未想過什麽天下第一,只不過不希望絕雲谷被人欺負罷了。”
這時如玉端了早膳過來,雪白的桂花糕,配上清粥小菜,端是令人十指大動。
揮手将如玉遣了下去,蕭紫韻遞了塊桂花糕過去,笑道,“來,嘗嘗為娘的手藝。”
“好香。”咬了一口,容郁影贊道,“娘的手藝真好。偏偏女兒一點都沒有學到。”
“學它做什麽?你喜歡,娘每日都做給你吃。”
“娘,您對女兒真好。”容郁影感動地道。
“傻丫頭,娘可只有你這一個女兒,當然心疼得緊。”夾了塊雪裏紅到她碗裏,蕭紫韻嘆道,“只不過,不知你還能留在娘身邊多久?”
“娘……”容郁影一驚,停下筷子,怔怔地望着她。
“影兒,你一心傳位給悅兒,真以為娘不知道嗎?”蕭紫韻淡淡一笑,道。
“您反對嗎?”遲疑地望着她,容郁影道。
“悅兒是個人才,對絕雲谷忠心耿耿,且付出了良多心血,娘怎麽會反對?”蕭紫韻望着她,緩緩接道,“只是,若是悅兒接下絕雲谷,你可還會留在谷裏?”
“娘,如果我說,我不會留在谷裏,您可會怪我?”她有些忐忑,東方悅無論如何都不肯接下谷主之位,若是連母親也反對,她真能抛得下谷中的一切嗎?
“離開絕雲谷後,你要去哪裏?”蕭紫韻反問道。
“我想去江南。”
“雁兒可是在江南?”
“是。他在江南。”容郁影點了點頭,“他希望我接下絕雲谷,我接下了。他說以後的日子是他自己的,我也随他去了。如今絕雲谷已如日中天,他想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該是我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了。”
她淡淡一笑,接道,“三年了,已經夠了,我不想再等下去。”
“那就你去吧。”溫和地望着她,蕭紫韻道。
“娘,您答應?”容郁影詫異地擡眸。
“怎麽能不答應?”蕭紫韻站起來,撫着她的頭發,“我早就說過,我只有你一個女兒,只要是你高興的,你只管去做。若是累了倦了,娘會在這竹韻小築等你回來。”
“娘……”眼眶微微酸澀,容郁影嗫喏着喚了一聲,投入母親懷裏。
緊緊地摟着她,蕭紫韻的眼裏有心疼,有不舍,也有淡淡的欣慰。多久沒有這樣摟過她了呵!這孩子将自己逼得太緊,每一件事都力争完美,卻難免弄得自己心力憔悴。更何況,她本就不是那種汲汲營營的性子,然而憑着骨子裏的倔強,卻硬是忍了下來。
三年了,該是放她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了。
幽幽一嘆,蕭紫韻道,“想去就去吧,雁兒是個好孩子,娘很放心。你莫要辜負了他。”
“怎麽會?”仰起頭,容郁影微微一笑。
“你這倔性子,着實像了你爹。然而你要記得,極剛必折,剛柔并濟才是正道。經過三年歷練,這道理你應該懂了。聽娘的話,凡事多為他考量,莫要傷了他,也傷了你自己。”
容郁影沉默了一下,擡眸,“娘,您說的,女兒都記下了。”
今生,再不會讓傷他。
黃金的令符,在燭火的映照中光芒流轉。
掬夢軒的書房裏,碗口粗的蠟燭已經燒去一半。東方悅卻依然冷冷地望着面前的令符,一言不發。
“悅大哥,你還是不肯答應嗎?”容郁影蹙了蹙眉心。
她早有将谷主之位相讓的意思,前些日子甚至當衆宣布了這項決定。然而東方悅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她實在不明白是為了什麽。
“三年來,你重振絕雲谷,難道說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谷主之位讓出來嗎?”東方悅擡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當什麽谷主。”容郁影苦笑。
“可是你卻接下了這副擔子。現在谷主的位子是你的,以後也是你的。”将象征谷主權力的黃金令符推回容郁影面前,東方悅道。
“悅大哥,為什麽?”迎上他的視線,容郁影道。
“什麽?”東方悅淡淡地問。
“為什麽不肯接下谷主之位?給我一個理由。”
“力有不怠,恐難服衆。”微微一笑,抛出八個字。
“這不是理由。除我之外,絕雲谷中數你聲望最隆。何況當日絕雲谷廣招天下高手,主持擂臺的就是你,那些新進的各堂首要誰不服你?之後圍少林,攻武當,奉皇令開倉放糧,那一項你沒有參與?絕雲谷如今的聲威,有一半是你的。你說你不能服衆,那是妄言,是推诿。”望着他,容郁影一字一句地道。
“也許你說得不錯。我的确是在推诿。”靜默了一下,東方悅接道,“只是,你要不要聽真話?”
“當然。”容郁影毫不猶豫地道。
“我不要你離開絕雲谷,不要你去找他。這就是真話。”聲音驟然冷了下來,東方悅道。
“悅大哥?”眉峰蹙得愈緊,容郁影道。
“我從來不會妄求什麽。從小他就比我聰明,比我讨人喜歡。師父重視他,師娘偏寵他,連你也喜歡粘着他。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去怨恨,不要去嫉妒,我甚至逼着自己去尊敬他。但是結果呢?他做了什麽?三年前杏林一役,多少人死在他的手裏。那些多是絕雲谷的兄弟,是甘願為絕雲谷拼盡最後一滴血的同袍啊。”閉了閉眼睛,東方悅道,“有時候我真以為那人的血是冷的。影兒,別去找他,放過你自己吧。”
“當年的事情,你以為他心裏好過?”容郁影望着他,緩緩說道,“當年我也怨過他心狠,但是後來再想,那時他若不這樣做又能如何?由得正道諸人将絕雲谷踏平嗎?要保全更多的性命,注定要有犧牲,當年我身為谷主,卻保全不了你們。他代我做了,我卻和你一樣,怨他心狠怨他歹毒。”
她微微苦笑,“要守護,就必須學會放棄。我用了三年才參透這個道理。為了絕雲谷,他幾乎把他自己都放棄了。你知道他曾經是多麽開朗多麽熱血的一個人?他自小天資縱橫,驚才羨豔,爹爹對他幾乎到了千嬌百寵,百依百順的地步。他從來都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萬事随心,從不考慮後果。但是後來為了絕雲谷,卻逼着自己淡漠,逼着自己無情,逼着自己心狠。就像這三年裏,我逼着自己做個稱職的谷主,就算再累再艱難也要撐下去。”
靜默了一會兒,東方悅道,“你知不知道,眼看着身邊的朋友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人手裏,我是什麽樣的感覺?那些人中,有的在一個時辰前還在陪我喝酒,趁着酒性吆喝着要去萬春樓開葷。有的前兩日才興奮地向我告了假,說要回老家和未婚妻完婚,彩禮都已經準備好了。但是他擡手間就把一切全毀了。毀了也就罷了,最恨的是,這筆帳我根本不知道該算在誰的頭上。那種無處宣洩的恨意會把人逼瘋。”
“所以你只能恨他。因為若不恨他的話,你就根本不知道該去恨誰。身邊那麽多朋友就這樣去了,若沒有人承載這筆怨恨,的确是要把人逼瘋的。”容郁影苦笑着,道,“所以墨翰炀一掌向他攻去的時候,你們沒有人出手襄助。眼看着他硬生生撞到我的劍上也沒有人願意相救。他為絕雲谷殚精竭慮,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報。他又應該去怨誰呢?”
東方悅怔了怔,沒有說話。
“悅大哥,我是真的倦了。”按了按額頭,容郁影道,“接下絕雲谷吧,我相信你一定會将它發揚光大。”
“你就那麽信任我?”
“你是怎樣的人,我自然是知道的。”容郁影微微一笑,将令符推了過去。
唇邊掠過一絲苦笑,東方悅道,“谷主之位,我還是不能接下。”
頓了頓,他一字一字地道,“因為,我不願意你去找他。”
“悅大哥……”
“三年前我贈你九轉續斷膏,等于親手将你推向他的身邊。但是他沒有帶給你幸福。難道說這一次,你依然逼我放手嗎?”他牢牢地盯着她,眸中燃燒着熾熱的光彩。
“今生,我再不會喜歡別人了。”容郁影垂眸,避開他的目光,道,“悅大哥,找一個真心愛你的女子,你才會幸福。”
“影兒,有時候你真是殘忍。”東方悅暗自嘆息,她就不會給他一點希望嗎?
“對不起。”
“別說了。”東方悅站起來,合了合眸子,終是取過桌上的令符,道,“這塊牌子我暫且替你保管半年。半年內你若回來,絕雲谷依然是你的。”
“悅大哥!”容郁影驚喜地望着他,張了張口,卻發現不知該說些什麽。
“什麽都別說。你要記得,這塊牌子,我只是替你保管。”東方悅淡淡地道。
“那就永遠保管下去吧。”容郁影莞爾一笑。
收起令符,東方悅轉身而去,卻在推門的一刻停下腳步。
“——你一定要幸福。”背對着她,他緩緩地道。
“會的,一定。”容郁影重重點頭。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她垂下眼眸。
謝謝你,悅大哥。
——謝謝你!
遠遠的,城門已經在望。
容郁影下了馬,牽着缰繩朝城內走去。
又見揚州,依然是游人如織,遍地繁華。只是,當年身邊有雁行疏伴着,一路說說笑笑煞是開懷。而如今去形單影只,孤零零地走在這十裏長街。
自艾自憐地想着,已經到了明月樓。
明月樓是揚州最有名的酒樓,雁行疏曾經帶她來過一次,裏面有幾個菜色吃得她贊不絕口,直嚷着以後一定再來。然而現在到了門口,卻又沒什麽興致了。
“姑娘,裏面請。”店小二颠颠地迎了上來,滿臉堆笑道。
想到一路上馬不停蹄,确實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吃好睡了,如今故地重游,也就任他牽了馬去安置。自行上了樓,尋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要了幾個愛吃的小菜,一遍聽着酒樓的歌女抱着琵琶唱些江南小調,一邊朝窗外望去。大街上熱鬧得很,吆喝着兜售貨物的商販,搖着扇子踱着方步的書生,腰間佩刀紅纓随風的衙門差役,凝結成江南富庶之地特有的繁華。
然而繁華的盡頭,确實寥落。
就像這長街盡頭的那棟朱門大戶。原本紅磚碧瓦,檐牙高啄的王侯府邸,可當得上是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端是奢華靡麗到了極至。
然而如今,門庭之上落漆斑駁,露出腐朽的敗木。從半開的大門望進去,荒草寂寂,已長了一人多高。無人修剪的樹枝從高牆上伸出一處枝桠,結了一顆紅色的果實,仿佛在昭示着從前的繁華。但那塊象征着繁華的,高高挂在門楣的匾額,卻已摔碎在地上。永樂侯府四個字,想是看不清晰了。
極目遠眺,有一瞬間的嘆息。這三年人世變了不少,盛極一時的永樂侯府,竟已衰敗至此。去年年頭的時候,西離國侵犯我朝邊境,墨翰炀奉命征讨,卻在征戰之中遭毒箭射中,亡于軍中。有時候她着實相信,那個睥睨天下,氣韻卓然的男子,竟這樣輕易地去了,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思忖間,忽聽鄰座一桌起了喧嘩。回眸望去,只見一個錦衣大漢趁着酒性,涎着臉調戲一名紅衫短襖的少女。
那少女一手端着盤糕點,一手捧着個酒壺。只見她眉梢子微挑,素手一翻,酒壺裏的酒澆了那漢子一頭一臉。淋漓的酒液順着漢子的臉流下來,襯着那人乍紅乍白的臉色,煞是精彩。
一驚之後,頓時大怒,那漢子揚聲罵道,“娘的,好你個賤人。”
說着,揚起手,眼看就是一個巴掌落下去。
“客官,您老息怒。”明月樓的劉掌櫃已快步沖了過來,正好架住他揮下的手掌,賠笑道,“這位爺,秀姑娘只是來送酒的,可不是明月樓的人,您老包涵則個。這頓飯算是我請,給您賠罪。”
“掌櫃的,你以為大爺沒錢付帳?”錦衣大漢紅着脖子,拍案道。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秀姑娘她……”
“劉掌櫃,您別說了。難不成我還會怕他?”清清脆脆的聲音傳過來,秀姑娘瞪着一雙杏眼,怒道。
“姑娘您就少說幾句吧。您若在我這明月樓有什麽閃失,可教我老頭兒如何向杏花齋的人交代啊!”擦着汗,劉掌櫃道。
要知道這杏花齋雖稱不上揚州地界的首富,卻也根基殷實。短短三年靠着百畝杏林将生意做到城裏,且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紅火。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知道喝酒就要喝杏花齋釀的,糕點就要吃杏花齋現做的,香囊香粉香露兒,就要買杏花村合的。而杏花齋的主事之一,正是秀姑娘未來的相公。要讓他知道未婚妻在明月樓吃了虧,那還了得?
額上的汗冒得越發厲害,劉掌櫃好生後悔。要不是今早去杏花齋定了壇酒,秀姑娘又自告奮勇地親自送過來,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兒!
“這可說得真好。掌櫃的,你給老子讓開,今天正要好好教訓這賤妮子。”錦衣漢子一把将劉掌櫃推了個踉跄,幾個圍上來壓陣的店小二也被一腳一個,踹得老遠,顯見這人是個練家子。
望着秀姑娘夷然不懼的雙眸,眼中閃過一絲兇光,錦衣漢子操起桌上的一只細瓷白碗,就朝秀姑娘臉上砸去。
“——啊,不可啊!”劉掌櫃疾呼,眼看着瓷碗就要砸在秀姑娘細白的額頭上。
一只白皙的手斜伸了過來,正好架住砸下的瓷碗,輕輕松松轉了下手腕,便将那碗奪在手上。容郁影俏生生地站在那裏,紅衣如火,眉目清淡,似笑非笑地望着那錦衣漢子。
“欺負女兒家,算什麽英雄?”哂然一笑,容郁影淡淡地道。
“娘的!老子就不信,今天被個娘們欺負。”錦衣漢子大吼一聲,就待沖上前來。
容郁影微微一笑,手指輕扣,只見偌大的一只瓷碗竟慢慢變成一堆粉末,從指縫中慢慢地落了下來。
錦衣漢子前沖的勢頭頓時剎住了,怔怔地瞪着容郁影,就像瞪着個鬼。冷汗一點點浸濕了衣服,他倒退了一步,伸手抹了一把額頭,扔下錠銀子轉身就跑。
劉掌櫃咋了咋舌。乖乖,現在的女娃兒,怎的都那麽悍!秀姑娘也就算了,一向都是這個脾氣。就連這外鄉來的姑娘,居然都如此了得。
秀姑娘伸出腳,壞心地一絆,那漢子促不及防,跌了個狗吃屎。站起來惡狠狠地瞪了秀姑娘一眼,灰溜溜地跑下了樓。
“活該!”嘟哝一聲,秀姑娘轉過身,朝容郁影迎了上去,笑道,“這位姐姐,今天要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可就慘了。”
“好說。”容郁影淡淡一笑,“你是杏花齋的人?”
“是啊。姐姐以後要是想喝杏花齋的酒,盡管來找我。”秀姑娘彎唇一笑,拍了拍空了的酒壺,道,“可惜了一壺好酒,都給喂豬了。”
忍不住莞爾,容郁影道,“你莫要舍不得了,人沒事才是好的。姑娘家出門在外,盡量少招惹些是非,要不然吃虧的可是自己。”
吐了吐舌頭,秀姑娘輕聲嘟哝,“我說這話聽來怎的那麽熟悉,原來和先生說得一樣。”
“先生?”容郁影凝眸朝她望去。
秀姑娘是杏花村的人,那麽她口中的先生,會是他嗎?
眨了眨眼,秀姑娘道,“是啊,先生是我的恩人,也是杏花村的恩人。只不過,教訓起人的樣子和你還真像呢。”
“啊,是嗎?”容郁影微微一愣,忽然問道,“你很喜歡他?”
“當然。”秀姑娘揚眉一笑。
“哦……”容郁影心頭一酸,瞅着秀姑娘,半晌說不出話來。
“杏花村上下數百口,誰不喜歡先生?”咬了一口手中的糕點,秀姑娘望着她,叫道,“喂喂,你幹嗎這樣看着我?”
“我只是在想,該是什麽樣的人,才能讓那麽多人喜歡。”容郁影淡淡一笑。
“你想見先生嗎?那容易,我帶你去如何?”瞅着容郁影,秀姑娘暧昧地笑道,“先生向來潔身自好,少有什麽紅顏知己。姐姐你長得那麽标志,不怕先生不動心哦。”
不期然地面上一紅,容郁影道,“姑娘莫要說笑了。”
“好,不說笑了。”咬完最後一口糕點,秀姑娘道,“我可要走了,再不回去,只怕回去又要挨罵。姐姐若是念着我,就來杏花村找我哦。”
說完,她揮了揮手,邁着輕快的步子,拾級而下。
望着她離去的身影,容郁影的唇邊浮現一抹淡笑。
杏花村嗎?她閉了閉眸子。
雁,你要等我!
揚州杏花村
靠近杏林的地方,靜靜伫立着一棟小樓。青磚鱗瓦,屋後用籬笆圍了個院子,映着斑駁的樹影,素淡中帶了點別致。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蹲在門口,正百無聊賴地玩着彈子。
“豆子,先生呢?”清脆的聲音響起,穿着紅色短襖的少女提着籃子走過來,一栗子敲在男孩頭上。
“哎喲。”揉着腦袋,豆子仰起頭,“姐,都快當新娘子了,還追着先生亂跑,小心姐夫捶你哦!”
“嘿”了一聲,秀姑娘眉梢子一揚,舉起手又一個栗子下去,脆生生地道,“他敢。我不捶他就是他的造化了。還有你這小子,連姐都敢戲弄,還要不要命來着?”
“哎喲不敢了。先生救命呀,要出人命了!嗚……”
“閉嘴。”瞪他一眼,捂了他的嘴巴。
秀姑娘觑了觑緊閉的門扉,又沒見到先生。當年杏花村被毀,靠着杏林活了一輩子的他們,以為從今往後再沒活路了。雖然後來有人将這山頭還給他們,望着光禿禿的山頭,打退堂鼓的卻還是不少。只留下一些死不服輸的,硬是在這山頭重新種上少得可憐的杏苗,慘淡地支撐。然而這樣的狀況,自從三年前先生來到這裏,就再不一樣了。
猶記得那人輕言淺笑間便送來千株杏苗。之後,又頂着火辣辣的日頭,楞是在三天之內和他們一起将那千株杏苗栽遍山頭。那時候,望着滿山纖弱的幼杏,她分明看見那人眼裏燦爛的光華。再後來,他帶着大家引水開渠,教村裏的孩子讀書認字,教村民如何憑着這一林杏樹将生意做到城裏。
到現在,杏花村成了這方圓百裏之內最殷實的村子。縱是這樣,村人卻從未将他當神看待。他總是帶笑,溫暖的眼神往往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但有時候,卻又覺得那人眼底似乎藏着深深的寂寞,任誰都觸及不到。
秀姑娘嘆息一聲,再望一眼小樓,将竹籃放在門口,一把拖着豆子走了。
傍晚的時候,日落山頭。
“吱呀”一聲輕響,門從內開啓。
望見地上的竹籃,雁行疏微微一笑。
掀開遮蓋的紗布,一股清香撲鼻而來。薄薄一層杏花,下面是一籃新鮮的杏子,尚透着淡淡的水氣。擡眸朝杏林望去,一林杏花開得正好。每年這個時候,村人總将第一籃杏子送來他這裏,三年來似乎已成了習慣。
他沒有拒絕,因為知道是他們的心意。
提着籃子走到後院,正尋思着是釀些杏花酒放着,還是取了杏仁做杏仁酥給孩子們嘗鮮,卻聽到輕細的腳步聲。
“落月,你吃不吃杏仁酥?”雁行疏淡淡笑道,“今年第一籃的杏子,可不能糟蹋了。”
“公子……”
“我已不是什麽公子,多少次了還改不了口,該罰。”
“花落月一輩子是公子的影衛。”
雁行疏忍不住嘆息,“三年了,你怎還是那麽死心眼。”
許是服過九轉續斷膏的緣故,劍鋒又是削薄如紙,堪堪避過心脈,便是那般沉重的傷勢,竟也從鬼門關拖回一條性命。
曾對影兒說過,這一輩子都為絕雲谷而活,往後的日子,他要留給自己。他已經放過了自己,眼前的女子卻為何放不下呢?以她一身修為,天下之大江湖之廣,走到哪裏都是頂尖的人物,卻偏偏困守在他身邊,怎不教他可惜。
“公子何嘗不是?”花落月淡淡垂眸,掩去眼中一抹苦澀。一千多個平靜的日子,看似怡然閑适,然而每到杏花燦爛的時候,他的眸光裏便凝了些許沉寂,以及淡淡遺憾。
這落落的空,只有那緋衣輕揚的女子才能填滿罷!
“我是怕誤了你。”雁行疏苦笑,每次說到後來,總會扯到他自己身上。
擡眸看了他一眼,想起今晨在明月樓聽到的消息,花落月暗自嘆息。
也許,就快是她離去的日子了。
沒有再多說什麽,接過他的籃子,道,“我幫你去把杏子洗了。”
轉身而去。
杏林裏的老人說,杏花盛開的季節,幸福也會來到。
如今,花開花落,也已三個年頭。暖風拂袖,吹起落紅如雨,映着将落未落的橙紅夕陽,端是風景如畫。
倚杏而坐,雁行疏半閉着眸子,竹篾子編成的草帽蓋在臉上,帽檐寬大,垂下來正好遮住陽光。
又一天過去了,這些年似乎都是這樣過的。聽村裏的老人說古,讨教釀酒的絕活。被年輕小夥子拉着,撩起袖子踩着溪水抓魚,鬧得一頭一臉的濕。間或教孩子們讀書寫字,笑看他們快活地鬧騰。然而最多的時候,卻是靜靜地坐在這杏林子裏,看夕陽一點一點落下去。
這杏林子長得越發好了,也越發讓他想起谷裏的那千株紅杏。不經意地想起傳遍江湖的歌謠:絕雲谷裏杏花落,殘紅遍地今非昨。當年他決然求去,卻不知她如今可好。
三年來遠離江湖,絕雲谷的消息卻是知道的。無論是絕雲谷,抑或是她,都不是他能全心放下的。更何況每月一封的信箋,從無間斷地從絕雲谷裏送出來,淡緋的信封上,是她娟秀的字跡。她這一手字,是他從小調教出來的,那時不知哄了多少次,才算讓她安靜地坐下來,乖乖練字。一封一封,總是用輕松的語氣,訴說着她生活的點點滴滴。
他卻從未回信,就如同她明明知道他在這裏,卻不曾尋來。她從來不憚說出她的思念,然而每封信的結尾,卻總是語焉不詳地加上一句:緣君緣我緣未了,緣深緣淺緣相知。
微微一嘆,他坐直了身子,摘了草帽站起來,卻看見遠處隐約竟似一抹熟悉的緋影。
那人影漸漸走近了,夕陽下,嬌美的容顏一如當年,眼底卻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滄桑、似了悟、似睿智、痛楚。
一時之間,竟是相對無言。
“影兒……”千言萬語湧到嘴邊,說出口的卻只有這低低一聲輕喚。
“三年了,終于又見到你。”用力咬了咬唇,擡眸間,卻是一笑莞爾,“雁,不會趕我走吧。千裏迢迢才走到這裏,累得我好慘。”
望了望她的臉色,眉間眼底都是疲憊,還是這樣不懂照顧自己。眉峰微蹙,雁行疏溫言道,“走吧,今晚好好休息一宿。”
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去。
眸中掠過一絲驚喜,用力握住他的。
這一世,再不會放手。
一覺睡去,醒來已是晌午。
暖暖的陽光照進來,竟是那樣的平和寧靜。已經多久不曾擁有這樣的日子了?他不在的三年,每一天她都逼着自己成長,為了便是能盡早回到他身邊。然而真正接下這副擔子,才知道有多麽沉重,也才終于明白,那人曾經活得多麽辛苦多麽無奈。
一切都只是為了守護,然而付出的代價,卻太多太沉。
“在想什麽?”
她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擡眸。
他背着陽光,眸光漆亮,帶着淡淡的暖。
望着他,她略微遲疑,終道,“我把谷主之位傳給悅大哥了。”
“嗯。”他微微一笑。
“你不反對嗎?”
“這些年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影兒,你是真正長大了。我相信現在你所做的決定,都已是深思熟慮。”
“三年來,我看得清楚,悅大哥在谷中甚得人心,武功才智都不輸我,絕雲谷交在他手裏,我很放心。”咬了咬唇,望着他,徐徐說道,“你知道,我從不眷戀谷主的位子。在絕雲谷三年,是為了讓自己成為足以與你比肩的女子。而現在,我覺得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