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夠了,即使永遠追不上你又如何?我不要再等,再等下去我就要瘋了。”

“緣君緣我緣未了,緣深緣淺緣相知。你的信箋,每一封我都讀了,這三年來,你已經做得很好。絕雲谷在你手裏發揚光大,師父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也該感到安慰了。”

雁行疏微微一笑,接道,“你原本就是個快活的孩子,喜怒由心,從不會去想些有的沒的,我一直很是羨慕。”

“那我——可以留下來嗎?”眼神中有一絲怯意,害怕他的拒絕。

“這棟小樓裏,一直留着你的一間。”

歡呼了一聲撲過去,将他抱了個滿懷。

“好了,去梳洗一下,過會兒一同吃飯。”

“嗯”了一聲,乖乖點頭。

片刻之後,神清氣爽地出現在後院,容郁影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廚房的竈臺。

“莫要看了,先吃些東西墊饑。一會兒去城裏太白樓,那邊廚子的幾個拿手菜都還不錯。”雁行疏淡淡一笑,塞給她幾塊杏仁酥,那是今兒個早晨現做的。

“啊?為什麽不在家裏用飯?”瞄了一眼水桶裏擺着尾巴的鮮魚,再看看竈臺上擱着的油鹽蔥姜,還有幾個雞蛋。院子裏種着青菜,還養着兩只肥雞。怎麽看都可以弄上一桌豐盛的美食。

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雁行疏一陣心驚肉跳。這丫頭該不會想……?那魚是他親手抓的,一直養到現在,從來沒有想到煮了去吃。至于那兩只肥墩墩的老母雞,是村人送的雞仔,好不容易長了個壯實,今天怎麽也要把它們保下來。

最重要的是,他的手藝實在不怎麽樣,平日裏自己湊合着也就算了,卻不能讓她委屈。千思萬想之後,還是覺得出去吃最好。

于是實話實說,尴尬地笑道,“影兒,你知道我向來不擅這些。”

“沒關系,我會啊。”容郁影輕輕松松地說道。

怎麽可能?他遲疑地望着她。曾經狼狽地從廚房落荒而逃的丫頭,叫他能有多少信心?

也不去理他,卷起袖子,摘下幾顆青菜。又取了兩枚雞蛋過來。片刻之後,廚房裏已飄揚着陣陣菜香。

“來,嘗嘗看。”夾了一筷子到他嘴裏,容郁影笑問,“好不好吃。”

“很好。”香而不膩,細嫩中透着清香。

“嗯,你喜歡就好。”不枉費她學了那麽久,滿足地微笑,容郁影道,“嗯,你還想吃什麽?”

眼睛又情不自禁地朝木桶中擺着尾巴的魚望去,又瞟了瞟滿地亂跑的母雞,道,“不如我做個簡單的紅燒魚,再煲一個雞湯晚上喝怎麽樣?”

咳嗽一聲,雁行疏拉了她就走,“不用了,我們還是出去吃罷。”

“不要不要。既然你不喜歡紅燒魚,那我做個風雅的菜色給你,這總成了吧?”

“不能動我的魚。”他有言在先。

“嗯,一定。”

“也不能宰那兩只肥雞來吃。”

這樣啊?怪可惜地瞄了母雞一眼,點頭道,“好吧。我只用雞蛋可以了吧。”

微笑地點頭,雁行疏讓出竈臺的位子。

一鍋沸水,打入兩個雞蛋,待到五分熟的時候迅速撩起,撒入兩根細長的蔥花,加入佐料。最後,竟取了一片彎彎的蛋殼扔進去。

黃澄澄的雞蛋,雪白的蛋青,翠綠的蔥花,再加上飄在水面的一碗,普普通通的一碗蛋湯,卻煞是好看。

微微一笑,雁行疏道,“杜甫的《絕句》,果然風雅得很。”

“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望着那片小小的蛋殼,容郁影道,“最妙的還是這一彎小舟。當初學做這道菜的時候,我就在想,若能搖着這彎小船,一路下江南尋你,該有多好?”

雁行疏微微一笑,取過那枚蛋殼,擱在一邊,道,“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用力點頭,容郁影微笑,“嗯,不需要了。”

一盤最尋常的炒青菜,再加上那有着風雅的名字,實則只是一碗打了雞蛋的清湯,兩人卻吃得津津有味。

一餐之後,雁行疏對她的手藝徹底有了信心,甚感窩心之餘,又有些心疼。眼前的女娃兒,曾經對廚房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卻燒得這樣一手好菜,其中甘苦又豈是外人所能明白的。

容郁影卻全然不理他的心思,迳自跑去幫他收拾屋子。以她谷主之尊,做起這些雜事來,竟也弄得井井有條。在她心裏,只要能為他做些什麽,她便高興了。

見她做得開懷,雁行疏于是也不去管她,微笑着出了門,想再去搜集些新鮮的杏花回來,好釀些新酒。

然而才到杏林子,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只見花落月一身短衫打扮,肩上背了個小巧的包裹,顯是即将遠行的樣子。

他微微有些詫異,迎上去,“落月,你這是要去哪裏?”

“公子……”喚了一聲,花落月沉默半晌,道,“如今,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是我誤了你。”雁行疏微微一嘆,道,“三年來,你為我留在這個小村子裏,我着實感激。”

當年若不是她傾全力相救,只怕他傷重之餘,再難支撐。他的性命,算是她救下的。

“我不要你的感激。”身子輕顫了一下,花落月有些激動。

他靜靜地望着她,一時之間竟是不知該說些什麽。

閉了閉眼,花落月放緩了語氣,“公子,您的前半輩子交給了絕雲谷。而落月則交給了公子。如今谷主已經尋來了,該是落月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就像公子當年所說,往後的日子,我也要留給自己。”

“江湖乃大,往後海闊天空,就端看你自己了。”雁行疏伸出手,溫和地望着她。

深深吸了口氣,将手與他用力一握。

“公子,保重。”

“保重!”

七月初七

秀姑娘要出嫁了。

從清晨開始,容郁影便一直陪在秀姑娘身邊幫忙。沐浴,更衣,撲粉,描眉,點唇,熏香袅袅中,雕花銅鏡裏的那張秀麗的面容越見精致。

插上最後一枝鳳頭金釵,容郁影笑道,“阿秀是最美的新娘子。”

“啊喲,姐姐不要取笑了。”秀姑娘難得羞赧,紅着臉低下頭。片刻之後又悄悄地擡起眸子,朝鏡子裏瞄上一眼,就怕有哪裏不妥帖。

看着有些好笑,容郁影道,“好啦,沒人再比得上阿秀漂亮了。來,咱們出去吧,別讓你那冤家久等了。”

為她蓋上喜氣的紅蓋頭,牽着她的手,将她交到等在門外的喜娘手裏。

“姐姐……”蓋頭下,秀姑娘嗫喏了一聲。

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容郁影道,“去吧。”

望着秀姑娘被喜娘一路引領着漸漸走遠,容郁影微微一笑,再過一會兒,那對新人就該在喜堂拜天地了,她也該快些過去才好。

走到喜堂門口,看見雁行疏穿了件淡藍的袍子,正微笑地望着她。

快步迎了上去,挽上他的胳膊,容郁影笑道,“怎麽,今天不穿白的了?”

“今兒個是阿秀的喜筵。”雁行疏淡淡一笑。

鄉裏習俗,舉凡喜筵之上,忌諱服白。他是入鄉随俗罷了。

“你想得周到,成了吧?”斜了他一眼,容郁影笑道。

“倒是你,穿得比新娘子還要喜氣。”那經年不變的緋衣,大老遠看着就像團紅雲,如火般張揚。

暗中擰了他一把,吐吐舌頭,道,“習慣了嘛,我可不是故意搶新娘子風頭。”

握了握她的手,雁行疏笑道,“好了,莫擡杠了。新人出來了,我們快入席吧。”

“好。”容郁影乖乖點頭。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随着司儀刻意拉長的語調,新人一次次地跪拜,站起,再跪拜。最後,新郎牽着新娘手裏的紅緞子,進了內堂。

“按杏花村的習俗,接下來就是敬酒。”雁行疏輕道。

“新娘也會出來嗎?”容郁影眨了眨眼睛,問。

“會一同出來的。”

果然,不一會兒秀姑娘穿着喜服出來了。挽着新郎的手,她首先便朝雁行疏這裏走來,素手輕擡,倒了杯酒敬過去,道,“先生,對杏花村來說,您的恩德大過天。對阿秀而言,您是我今生最敬重的人。這杯酒阿秀先敬您。”

端着酒,阿秀想到臨嫁前父親的叮囑。

“秀兒你要記得,這第一杯酒,不敬天,不敬地,不敬高堂。敬的是将杏花村一路從地獄裏帶出來的雁先生。”

其實,即便父親不說,這第一杯酒,她敬的也會是先生。

雁行疏微微一怔,擡起頭,卻發現數百鄉鄰的眼睛都望着他,那眸光中有感激,有尊崇,更多的卻是親切。

淡淡一笑,他站起來,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鄉裏人直率,向來不興客套。而對于這樣淳樸的心意,他只有接受。

開懷地笑起來,秀姑娘又倒了杯酒,送到容郁影面前,“姐姐,您當初救了我,是阿秀的恩人。阿秀第二杯酒敬您,祝您和先生早日定下良緣,共效于飛。”

容郁影面上一紅,怎麽也想不到秀姑娘竟來了這麽一招。望了雁行疏一眼,見他靜靜垂眸,就仿佛置身事外般風平浪靜,不由有些暗惱。然而酒已經送到面前,不喝是不成的,于是接過酒,笑着喝下,道,“多謝妹妹!”

秀姑娘一笑,福了福身子,這才朝別桌走去。

就這樣熱熱鬧鬧,折騰到夜裏,這喜筵才算散去。

回了小樓,容郁影跑進屋子,呆呆地在床頭坐了好一會兒,忽然跳起來,翻箱倒櫃地将當初自己帶來的那只小包袱尋了出來,抱着來到雁行疏房裏。

“影兒,怎麽了?”房裏,雁行疏正在泡茶,見她進來略有些詫異。她忙了一天,本該已經休息了才對。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她瞪着眼睛,問道。

“除了是阿秀出嫁的日子,還有什麽?”他有些不解。

瞪了她好一會兒,她悶悶地道,“今天是七夕。”

“嗯。”他微微一笑,等着她的下文。

“那時候,娘說,我們的婚事也定在七夕,你還記得嗎?”

“記得。”雁行疏拉過她的手,道,“今日阿秀向你敬酒的時候,我便在想這件事情。影兒,給我一些日子準備,我會給你一個風光的婚禮。”

“我不要風光的婚禮。”容郁影望着他,狡黠地笑着,一層層打開手頭的包裹,道,“我只要你對着天地拜一拜就好。”

打開的包裹裏,竟是兩件描金繡鳳的喜袍,映着燭光,那金色的鳳凰仿佛要沖天而起,直上九霄。

“你在想什麽?”他眯了眯眼睛,望着她不同尋常的舉動。

卻見容郁影三下兩下已把喜服套在身上,又抖開另一件喜袍往他身上套去。

雁行疏也不阻止,由着她折騰,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推開窗子,讓月光照進來,容郁影對着月亮跪下,一字一字地念着,“蒼天在上,後土在下,容郁影願嫁雁行疏為妻,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半晌,發現身邊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擡起頭,用力瞪了他一眼。

真是胡鬧!雁行疏暗忖,然而望着她渴望的眼神,竟是心中一軟。

于是學着她跪下去,道,“蒼天在上,後土在下,雁行疏願娶容郁影為妻,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這一跪,原是有些勉強,畢竟在他心底,婚姻嫁娶是人生的大事,怎能這般兒戲,委屈了她。然而那誓詞一字字說出來,竟是那樣的莊重,最後說道不離不棄的時候,那四個字就仿佛在心裏紮了根一樣。

明天,是該去準備一下了。喜服雖是現成的,那些金銀飾物也不能缺了,再來,還要請上喜娘,擺宴的話,杏花村那麽多鄉鄰,只怕要擺上百桌才夠。還有師娘也要請來,若是成親的時候高堂不在,對影兒來說總是遺憾。

明月當空,雁行疏思忖着。

而容郁影想的則是,前兩天在揚州看到絕雲谷的暗記,只怕悅大哥就要來了。一年已到,當初悅大哥只說代她掌管絕雲谷一年。若是他忽然不想當這個谷主了,那她的惬意日子不就完了。

所以,明天一定要纏着雁,離開這裏一段時間。嗯,江南的秀麗風光她已經看盡了,這次該去哪裏呢?

是去那遍地繁華的京城,還是四季如春的雲南大理,抑或是胡人牧馬,一碧萬頃的關外草原。

嗯,無論無何,只要有他相伴就好。

尾聲

封河鎮是臨近玉門關的一個小城鎮,也是出關的必經之路。封河鎮上有一家大風客棧,客棧很簡陋,卻是鎮上唯一一處供來往行人打尖歇腳的地方。

石頭是大風客棧的老板,端是人如其名,長得像石頭一樣壯實。他閣子高壯,膚色黝黑,憨憨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封河鎮上,任誰都知道石頭是個憨人,從前打着赤膊為富人家搬貨,被克扣了工錢也不吱聲。任誰有了麻煩要他幫忙,也是有求必應,很是吃了不少虧。

然而老天疼憨人,楞是給他派了個賢內助下來。說起他那渾家,可真是長得标致,秋水似的眼睛微微一轉,便有種消魂的韻味。那女子自稱落月,是從外地來的,一到這裏便開了大風客棧。封河鎮的有些地痞見她長得漂亮,又是個孤身女子,瞅準了機會便來尋釁,石頭看不過去,為了幫她,硬是迎上十幾個地痞的拳頭,最後雖然把那些人打跑了,自己卻也被打上了筋骨,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個月。

一個月後,落月便嫁給了他,大風客棧就當作她的嫁妝。從此石頭成為了大風客棧的老板。如今那個美麗的女人已經為他添了個女娃兒,長得和落月一樣水靈,石頭心裏頭那個歡喜啊,恨不得天天将妻女拱在眼皮子上。

所以,人人都說石頭是封河鎮上最幸福的漢子。

如今,他正呵呵笑着,搭着塊汗巾,坐在櫃臺前有模有樣地打着算盤。

“得了,你去招呼客人吧。這帳你也算不清楚,我來吧。”落月從門簾後款款地走了出來,纖長的十指在算盤上輕撥,噠噠的聲音煞是好聽。

石頭癡癡地看着,半晌才“唉”了一聲,轉身招呼客人去了。

落月撲哧一笑。這憨人,都已經成親兩年了,竟還是那麽呆愣。偏偏自己就是喜歡他質樸的個性,為他停留在這邊陲小鎮上,甚至為他生兒育女。

算好了帳,看着那壯實的背影在大堂上穿梭忙碌,落月心裏湧起一陣淡淡的溫暖。看了一會兒,她收起算盤,準備朝內堂而去。

然而卻在轉身的一瞬,硬是愣了一愣。随即側身躲在簾後,眼睛卻一瞬不瞬地望着正走進客棧的一雙人影。

那男子一身白衣,淡雅出塵,微笑的時候就好像春風拂柳,又如暖陽初照。挽着他的那名緋衣女子,卻是眉目飛揚,一雙點漆的眸子熠熠生輝。

這兩人一出現在客棧之中,就仿佛滿是凡鳥的林子裏,忽然飛進了兩只鳳凰,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到他們身上。

是他們!落月閉了閉眼,當年離開的時候,從沒有想過還能再見。

沒想到,今日竟在這裏又見到了。

緊緊地盯着那白衣身影,依然是清俊的眉眼,然而凝在眉梢深入骨髓的寂寞清冷卻已消失無蹤,留下的是淡淡的溫和。眸光流轉,落月露出欣慰的笑容。

“店家,我要一斤烙餅,再切一斤牛肉。再給我準備兩袋清水。”白衣男子淡淡一笑,道。

“我要酒,我要酒。”緋衣女子扯着他的衣袖,叫道。

“影兒,你要變成酒鬼了。”

“那也怪你釀的杏花酒,讓我有了瘾頭。”

白衣男子微微苦笑,道,“那好。店家,再給我一壺燒刀子。”

“燒刀子?”石頭愣了一愣,朝緋衣女子瞅了瞅,猶豫了一會,還是依言灌了一壺。心頭卻想,那麽标致的一個姑娘,柔柔弱弱的個子,別被這烈酒嗆着才好。

他卻不知道,除了最愛的杏花酒,那女子最喜歡的就屬這燒刀子,而且是越烈越好,越烈越夠勁。

打了酒,只見那女子歡呼一聲,抱着酒袋子,挽着白衣男子朝門外走去。

“再過去,就是關外了。”白衣男子微笑着說。

“太好了,我很早就想去看那裏的沙漠戈壁,還有傳說中的綠洲。”

“那就去吧。”

只聽一聲馬嘶,兩人相視一笑,躍上馬背,伴随着馬蹄聲漸行漸遠。

怔怔地看着,半晌,石頭嘆息一聲,“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物。”

走到丈夫身邊,望着那兩人兩騎遠去的方向,落月喃喃道:

“公子,您一定要幸福呵!”

番外

雲深雁影入高寒

我生在絕雲谷。

那遍地桃花,落紅如雨的山林幽谷,是我的家。

父親是刑堂執事,在高手如雲,謀士如雨的絕雲谷裏,着實算不了什麽。然而在我眼中,他卻是山一樣的存在。他端正嚴明,教我讀書習武,教我為人之道。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依然記得,他曾在我耳邊諄諄教導:“悅兒,要記得,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我的母親,溫柔娴靜,一生為我們父子活着。她縫衣納線,煮飯熬湯,終日忙碌地打點着我和父親的飲食起居。怕我們餓着,怕我們凍着。

而我的名字,正是母親取的。我常常會想,如果是父親為我取名,也許我今生會叫東方正,或者東方威,抑或是東方義。然而我終究叫了東方悅,那是母親的堅持。

她說:“我希望我的孩子一生幸福。”

嚴父慈母,衣食無虞,日子平平淡淡,無甚大喜,也無大悲。我本以為這一生會如此平順地度過。我從不向往轟轟烈烈,于是常引得父親搖頭罵道:“沒出息的小子。”

我不在乎,迳自享受着平凡而惬意的生活。

然而有一天,這樣的平凡忽然被徹底颠覆。從那以後,我的人生像脫了僵的野馬,不知跑向何處。

那年我才十歲,最喜的便是爬上高高的杏樹,摘下顆青黃的杏子,小口地咬下,任酸澀的滋味在口中暈開。母親見我如此,采下一籃紅杏予我,每一顆都清甜爽口。然而我卻不喜歡,依然故我地爬上杏樹,摘那青澀的杏子咬在嘴裏。

我所愛的,是那苦澀之後的淡淡酸甜!

初夏時節,天很藍,暖風習習,我赤足躺在枝頭,把玩着兩顆紅杏。這時節杏子已經成熟,再看不到透着碧色的青杏了。

我百無聊賴地将紅杏擲了出去,看着那一點緋紅在空中劃過一個優美的弧度,“咚”一聲落在——

落在一個小女孩的腦袋上。

我瞪着眼睛,怔怔望着那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的女孩子。

她顯然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落英飄飛中,那一身雪白的衣裙在我眼中暈染開來,漸漸化作那女孩秀氣的小臉。那時我還不知道什麽叫眉若遠山,眸似點漆,也不知道什麽是瓊鼻皓齒,凝脂玉肌。只覺得那女孩子好漂亮,就像一尊玉雕的娃娃,正用一雙靈動的眼睛朝我望來。

我直覺地想要下樹,跑到她身邊,好好安慰這個似乎受到驚吓的女孩。然而早我一步,一雙修長漂亮的手搭在女孩的肩上。那女孩擡起眼睛,毫不猶豫地撲入來人懷裏,蕩出銀鈴般的輕笑。

定睛望去,只見一個與我差不多年歲的男孩靜靜地站在那裏,潔白的衣袂在風中飄飛。他眸中含笑,那雙眼睛,泉水一樣幹淨,不染半點煙塵。那時,我直覺地打量自己。粗布短衫,沾了泥巴的雙手,散發赤足地挂在樹上,簡直就像一個野孩子。

生平第一次,我知道了什麽是自卑。

我一步步走過去,帶着歉意對那女孩說:“對不起!”

手裏拽着那枚紅杏,她稚氣地笑着,窩在男孩懷裏,搖了搖頭。

是不怪我了吧?我心頭一動,望着那粉妝玉琢的娃娃,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絲絨一樣的長發。

白衣男孩身子微側,不着痕跡地避了開去,摸了摸女孩的小腦袋,微笑着對我說道:“以後小心些就是了!”

那老氣橫秋的樣子氣得我牙癢。然而卻沒有說話的餘地,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兩人手挽着手,相攜而去。

後來我才知道,那女孩子正是谷主的掌上明珠,絕雲谷上上下下捧在手心裏寵着的小公主——容郁影。而那白衣男孩,名喚雁行疏,乃是谷主唯一的入室弟子,據說也是唯一有資質練習天地九重心法的曠世奇才。

我那時還不懂什麽是天地九重,也看不出姓雁的小子有什麽曠世奇才的樣子。但那兩人的身份與我天差地別,不啻雲泥,這我是知道的。

我開始覺得寂寞,甚至纏着母親,想要一個妹子。母親卻總是笑我孩子氣。于是,我只能悄悄地躲在樹後,偷眼看着那兩人暢快地在杏林子裏嬉戲,望着小影兒一次次張開手臂,撲進雁行疏懷裏,咯咯笑着,脆生生地叫:“雁哥哥!”

雁行疏是知道我的存在的,有時他會朝我藏身的地方淡淡望上一眼,有時會對我溫文地笑笑,卻什麽都不說,任我在大樹後頭屏息望着。有時候我一站就是半天,夏日裏蚊蟲甚多,叮咬的我渾身發癢,撓過之後又隐隐發疼。那時我就把這一切都記在雁行疏頭上,下定決心讨厭他到底。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被谷主叫去,說我骨骼根基都屬上乘,要收我做記名弟子。我清楚地記得,那日父親是怎樣的欣喜若狂,而母親,眼中又是怎樣的隐隐含愁。

記名弟子?一個刑堂執事的兒子,忽然被谷主青眼看中,收為記名弟子?可是,那高高在上,威嚴沈穆的谷主,我甚至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見過我?

偶一擡眸,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白衣溫文,氣韻內斂,雁行疏微笑地望着我,小影兒咬着手指,靠在他懷裏。他蹙了蹙眉,拉下她含在嘴裏的手指,不贊同地拍了一下。

我咬了咬唇,望着大人們忙忙碌碌,為我插了香頭。香霧袅袅,我跪下身子,對着谷主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從那時起,我成了谷主的第二個弟子,成了小影兒的師兄。然而絕雲谷千嬌萬寵的小公子,小影兒純純依戀的大師兄,依然是他雁行疏。

但從此以後,我離小影兒畢竟近了。我喜歡聽她軟軟地喚我師哥,喜歡看着她滿杏林子跑,喜歡看她秀氣的小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開始和雁行疏一起讀書習武,在授業解惑上谷主從不厚此薄彼,對我們兩個弟子均是一視同仁地對待。然而我不得不承認,他的天分的确比我高上許多。一樣的武學一樣的招式,我苦練一月才有小成,他卻不用十日,便已融會貫通。我氣惱灰心,他總是溫和地開解,稱自己習武甚早,根基比我紮實,才得以事半功倍。然後便耐心為我講解武功招式,一招一式講得極其仔細,直到我徹底掌握。

時光荏苒,我真正對這個師兄起了崇敬之心。

一日,雁行疏喚我來到跟前。

“明日我需閉關修煉,一月之內恐怕出不了關。影兒這邊,便托你照顧了。”他微笑地看着我,說道。

照顧小影兒?我又怎會拒絕,于是颔首應道,“師兄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小影兒。”

卻沒有想到,我失約了。

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寒芒閃動,人影幢幢,白道武林傾巢來犯。絕雲谷促不及防之下,幾無還手之力。我護着小影兒,緊緊跟随父親,一路且戰且退。

那一夜,漫天的血色迷了眼睛,溫熱的鮮血,難瞑的眼睛,仆倒的屍體,杏花爛漫的絕雲谷,恍惚中已經變成一個屠場,刀光閃過,便有人身首異處。

我蒙住小影兒的眼睛,自己卻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我要看清這一切的罪惡,要把這一切的殺戮印在心底。

一柄長劍透過父親的胸膛,熱血飛濺中,父親倒下了。母親尖叫着撲過來,失去了平日溫柔娴靜的儀态,面上滿是錐心的痛楚。母親痛哭失聲,沒有注意到身後劈來的一刀,她嗆出一口鮮血,仆倒在父親身上。

谷主率領四大堂主奮力禦敵,無奈寡不敵衆,眼看身上的創口越來越多,血幾乎浸透了他的衣袍。縱然只是他的記名弟子,然而我早已将他當作半個父親。他豪邁的笑聲,洪鐘般的聲音,早已牢牢篆刻在我心頭。

然而我卻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父親身死,看着母親喪命,看着師父在刀光劍影中浴血奮戰。只因我答應過師兄,要好好照顧小影兒。也答應過師父,無論如何,都要保得小影兒無恙。

我目眦盡裂,血順着眼角滲出來,凝成血珠。抱緊小影兒,我緊緊貼在山壁,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發現。然而,小影兒卻奮力掙紮着,用力扳開我蒙着她眼睛的雙手。

眼前的一切讓她失聲而叫,也讓白道中人輕易找到我們藏身之處。一名修眉長目,身形魁偉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盯着我們。

武林盟主南宮卓!

我閉了閉眼,知道今日萬無幸理。

那一刻,我甚至感到了漫天的刀影,直直朝我落下。

忽聞“當”的一聲,那是長刀落地的聲音。我睜開眼,望見三步之外靜靜站着一個素白的身影,眉目清淡,衣袂随風,臉色卻是出奇的蒼白。

“欺負兩個孩子,就是白道中人揚名立萬的手段嗎?”師兄冷冷地道。

師兄向來都是溫良端方,中正平和的一個人,我從未見他這樣冷淡的說話,也從未見他這般臉色,就好像臉上結了層冰,寒得攝人。

“——雁哥哥!”小影兒哭着叫道,他卻沒有理她。

我已不記得他和南宮卓說了什麽。依稀中,只看見漫天的紫影,化作九重蓮華,交織的光影中,南宮卓再也笑不出來,那不可一世的笑容,伴随着他翻滾落地的魁偉身形,頹然飛出丈外,嘔血而亡。

望着師兄煞白的臉,我知道,他已練成天地九重。

這一役,絕雲谷傷亡浩大,然而白道武林也是元氣大傷。

師父傷勢沉重,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于是把我們三人叫道榻前。

“雁兒,答應為師,今生今世,你定會守護絕雲谷,守護小影兒。”嗆咳着,在師娘的抽泣聲中,師父定定地望着師兄。

微微有些苦澀,畢竟,師父還是将絕雲谷和小影兒,都托付給了師兄。而我,與他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他目光寧定地望着師父,一字一字道,“您老放心,徒兒當以性命保絕雲谷無恙,保小影兒無恙。”

“悅兒——”師父朝我伸出手。

我上前幾步,牢牢握住師父幹澀的手掌。

“你要記得,與你師兄——”

他聲音漸低,我俯下身去,湊近他的嘴邊。

終于還是什麽都沒有聽到,師父便已溘然長逝。我想,他當是要我好好輔佐師兄,将絕雲谷發揚光大吧。若是如此,師父,您且放心,悅兒定當竭盡全力,助師兄守護絕雲谷。

師父既逝,小影兒接下谷主之位。我則成為晴雨堂的堂主,位列四堂之一。而師兄,依然是絕雲谷的公子,谷中上下,事無钜細,都由他一手統籌。

小影兒樂得做個挂名谷主,然而他卻不許。我不止一次見到他逼着小影兒練武,而每每小影兒用力推開他,大叫着:最讨厭雁哥哥了。然後哭着跑開的時候,他的臉上便浮現出一種茫然的怔忡之情。

漸漸地,小影兒與他越來越疏遠,絕雲谷裏也再聽不到“雁哥哥”這個親昵的稱呼。他獨攬谷中大權,逼着小影兒殺人,将師娘囚禁在暗處,使得絕雲谷上下,只知有公子,而不知有谷主。

然而,我卻發現,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常常嘔血不止。然而出現在小影兒身邊的時候,卻又是眉目清傲,铮铮厲色。

我曾經問他,他只回了一句:我是為了她好。

終于有一天,小影兒再也忍不下去,她暗中尋了我來,誓要練成絕世武功,重掌絕雲谷大權。我苦笑,雁行疏早已練成天地九重,想要在武學上勝他,只怕大是不易。然而小影兒想要,我自當竭力為她達成。于是潛入雁行疏的書房,盜得天地九重秘籍。我想得很明白,那人身體漸弱,若是小影兒當真練成天地九重,當可與他一較高下。

很輕易地便已盜得秘籍,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然而一個回眸,卻發現窗外掠過一抹淡藍的衣袂。我微微一怔,閉了閉眼,卻已不及多想,迅速地退了出去。

小影兒是個武學奇才,真正認真起來,數年之內便已練成天地九重。重創雁行疏,重掌絕雲谷,這也本在我意料之中。

那一日,我前往關押雁行疏的地牢,望見那一抹清減的人影靠坐牆邊。

我走過去,将多年來的疑問一股腦地問了出來:“你究竟在演哪一出戲,演給誰看?”

“我不明白。”雁行疏淡淡地道。

“你有什麽不明白的,整樁事情,都是你在只手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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