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仙來鎮位于清玄宗山腳下百餘裏之外,自清玄宗開宗立派起,便備受清玄宗護佑,整個鎮子平安富庶了千餘年。

此番鬧出鬼怪一事來,實屬仙來鎮頭一遭。

淩霄領着秦将離下了山,剛到了仙來鎮鎮口,便見一股壓抑氣息撲面而來。只覺得原本熙熙攘攘的熱鬧縣鎮,此時街上人煙寥寥,各家各戶門窗緊閉,門上貼着寫得亂七八糟的各色符咒。

淩霄一路走過去,看着那些符咒直皺眉頭。

厲鬼向來以怨氣過重的死人魂靈化之,往往三魂七魄缺失其中之一,并以生前怨恨将之補齊,故而不僅生前人性不剩分毫,并且游蕩于人間,為禍生人。

道家符咒至陽至剛,對厲鬼自然能震懾。但這鎮子上百姓們門前貼着的這些符咒,錯漏百出,根本無法成符,對厲鬼自然是不可能鎮壓的。

更何況,這鎮子上出現的,不是厲鬼,而是魔修。

魔修道修之間道法完全相悖,二者萬年前道魔大戰之後,便一直劃界而分,道界魔界分得清清楚楚。民間魔修難見,從不知魔修如何害人。更何況是這道家大派清玄宗的地盤下,誰也未曾料到會有魔修作祟。

故而鎮上居民一口咬定,這奪人魂魄者,一定是厲鬼。

淩霄領着秦将離在仙來鎮主幹道上一路往前走着,街上一片寂靜,唯獨兩邊的窗子裏隐隐傳來啜泣和低語聲。街道上偶有匆匆路過的百姓,看着面前仙風道骨的兩人,無不神情恭謹地躬身行禮,甚至有跪地不起,求淩霄定要救人的。

淩霄恍若未聞,從跪倒的百姓旁邊徑直經過。

秦将離跟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看着他,也并未說話。

這人冷心冷情,他自然是知道的。

但他跟在身後,卻沒看到淩霄在前面微皺起的眉頭。

他前世生便生在仙門世家,自幼便未經歷過平民百姓的世界。他站在雲端,那平民們便如同蝼蟻一般。何處死了多少個人,在他看來,不過數字而已。

可如今,面前這些生命危在旦夕的平民,卻是生着與自己一般的模樣,痛哭流涕跪在自己腳邊,宛若祈求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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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霄尊主一時間,心頭竟有些慌亂和複雜。

就在這時,他前方傳來了一陣騷動。

淩霄擡頭看去,便見一戶人家家門大開,從裏頭湧出一大群官兵來。官兵們一副丢盔棄甲的模樣,各個兒身上都帶着傷。他們拖出一個被麻繩緊緊捆縛住的青年,約摸二十出頭的模樣,從房中扯出來,掼在地上。

那青年嗓子裏發出了沙啞的嘶吼聲,面上一片青白,眼神直勾勾地泛着血色,神情扭曲,在地上掙紮嘶吼着,還在拱着身體往面前的官兵身邊挪,張開染血的嘴要厮咬。

淩霄下意識将秦将離往身後一推,皺眉走過去。

秦将離神情怔愣了一瞬,沉默着也跟了上去。

那些官兵正要尋袋子套住這人的頭,門裏卻沖出一個中年婦人,哭嚷着撲上前去要解開青年身上的麻繩,被旁邊的官兵一把拉住了。

“我兒!你們放開我兒!”那婦人哭嚷着,要推開兩側的官兵。她身上也挂滿了傷口,腦袋上碰出一片血污,正往下淌着血。可她卻不管不顧地,目光盯着地上是青年。

“我兒是受厲鬼所害,你們不能殺他!”婦人推搡着兩側的官兵。

就在這時,她目光一閃,看到了旁邊的淩霄。

“是仙人!清玄宗的仙人來了!”她像是終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定定指向淩霄,對那群官兵說道。“你們讓仙人看看,仙人定有辦法!”

為首的那個小隊長看過去,便見淩霄穿着清玄宗的純白道袍,身側帶了個徒弟。那小隊長連忙迎上來,對淩霄行禮道:“不知仙子趕來得如此之快,有失遠迎,是我縣衙的失誤。”

淩霄搖了搖頭,擡手制止了他,緩步走上前去,看向地上那青年。

卻不聊,那個中年婦人眼神一滞,低聲道:“怎麽……怎麽是個女人?”

淩霄皺眉,一記淩厲的眼風甩向這個婦人,婦人登時噤聲。

秦将離聞言,只覺得心頭一陣不悅,側過頭看向那婦人。

卻不料,方看見這婦人容貌,他目光便是一凜。

舊日之事,頓時湧起。

——

秦将離當年,便是知曉仙來鎮附近的山上仙人開宗收徒,不問出身,只看資質,才走投無路一路漂泊,到了仙來鎮的。

他到了仙來鎮時,已然精疲力盡,三四日未曾吃飯,餓得暈倒在路邊上,還是個一時發了善心的叫花子給他嘴裏塞了半個饅頭,才将他的命救回來。

叫花子五六十歲,沒有名字,生得骨瘦如柴,像是個地府裏溜出來的小鬼。

“瞧你這模樣,也就十來歲吧?”秦将離當時睜眼,便見這叫花子坐在一邊的破草席上,一邊慢騰騰地掐那一頭灰白蓬亂的頭發上的虱子,看都沒看他,問道。

不等秦将離回答,老叫花子便拉風箱似的咳嗽了兩聲,接着說:“小畜生,命不好,恐怕這輩子,就像我這樣了。”

說着,他抖抖索索從草席上站起來,便撐着根腳下開裂了的破竹棍,跛着腿走了。

秦将離當時啞着嗓子要說謝謝,剛說出一個字來,老叫花子便打斷了他。

“別謝我。救你這一頓,下頓還得餓死。”

老叫花子跛着腿,一會兒便不見了。

第二日,秦将離在走向清玄宗山門的時候,在仙來鎮鎮口,看到了老叫花子血淋淋的屍體。

他尋人一問,便曉得是城中那戶李姓人家,家裏那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将這人打死了,随手叫家丁把他丢去了城外。

當時秦将離看着老叫花子血淋淋的屍體,眼裏湧出淚來,趕去了路人所說的李家,便見到了如今地上這位被五花大綁着的公子哥。

這位公子哥當時嗑着瓜子,指揮着手下的家丁将秦将離重重打了一頓,丢了出去。還是這婦人趕來,嗔怪自己兒子胡亂打人,不可再打死了去給自家找麻煩,才将奄奄一息的秦将離丢出去的。

當時,秦将離殘着一口氣,一雙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看得他心慌。

那公子哥冷哼一聲,道:“死了個老叫花子,又來個送死的小叫花子。你再多瞪一眼,信不信我将你這兩眼挖出來?”

秦将離咬牙不語。

他太卑微了,弱小又困頓,就連給自己恩人讨一個公道的能力都沒有。

他被人從李府丢了出去,如今,又以這樣一副身份,出現在了李府門口。

那邊,淩霄垂眼探查了兩眼,便淡然道:“救不活了。此人魂魄已被抽空,如今已與厲鬼無異。若留這人性命,只會反複傷人。”

那婦人頓時哭叫起來:“仙人,你不是仙人嗎!我兒子魂魄丢了,你要給他找回來啊!”

“找回來也無濟于事。”淩霄冷然道。“魂魄已然撕裂抽出,便與這具驅殼再無瓜葛。”

說完,他擡起手掌,便指向地上的那個青年。面前這人被陸斷仇抽去魂魄,已然只剩下人形,除了殺了他,淩霄別無選擇。

那婦人卻驟然掙脫了身側士兵的束縛,一把抱住了淩霄的胳膊。

淩霄眉頭瞬間擰緊,将胳膊從那婦人手中抽離。

婦人順勢一跪,抱住了淩霄的腿。

“仙人,您定要救救我的孩兒!”她哭道。“這孩子分明是為惡鬼所害的,無論如何,您一定要讓他找回神智,再做打算呀!”

淩霄冷聲道:“人死前有片刻時間能回光返照,倒是能清醒一瞬。”

面前是個毫無一點靈力的凡人,淩霄潔癖,有心将這人踢開,但卻控制不住力道,生怕将人生生踢死了。他咬緊牙關,一時糾結在原地。

就在這時,他那個向來沉默溫順的徒弟竟然一步上前,生生扯開這婦人的胳膊,将他一把丢在一邊。

婦人看向秦将離,只覺有點眼熟,卻不知在哪裏看見過。

淩霄大為驚奇。下一刻,他徒弟掌心居然蓄起一道靈力,擡手便要打像那個在地上掙紮嘶吼的青年。

淩霄心道,不得了,這只從來不叫的小狗兒,居然要咬人了。

他擡起手,卸下秦将離胳膊上的力道,握着他的胳膊,将他的手拉了下來。

下一刻,秦将離聽到自己身側的師尊聲音涼涼的,對着他說道:“殺人一事,髒人的手。為師在,便由為師來做。”

說着,他雲淡風輕地揮出一道靈力,便釘在了那青年心口。

他有心留這青年片刻彌留光陰,給他們母子道別。卻不料,那青年渾身痙攣着,五官疼得扭曲,目光清明了一瞬,便正好看向秦将離。

秦将離眼神黑沉一片,赫然便就是當年他打死那老叫花子時,那前來讨命的小叫花子的眼神。

黑沉冷冽,将他整個人都凍住了。下一刻,那老叫花子被自己打得血淋淋的模樣,浮現在他眼前。

他心道,是了,一定是了……

他顫抖着看向秦将離,在衆目睽睽之下,抖抖索索地吐出一口血,眼珠震顫。

“你……你來讨命了……”

下一刻,他七竅流血,雙目失神,死在了衆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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