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晏無咎低咳一聲,面無表情斜睨着他們,妄圖用暴戾威懾覆蓋自己方才受制于人的印象。
果然,衆人在他淩厲的眼神下,頓時像被雪狼盯住的小白兔,一個個肢體微僵看着他。
——啧,不知道這愛面子的大少爺受了氣,又要怎麽折騰他們這些無辜的圍觀群衆。
晏無咎掃過這一個個瘸腿扭腰滿身狼狽的衣冠禽獸。
面無表情,忽然嗤笑一聲:“一揮袖子就趴下了,真沒用。”
衆人聽了臉都綠了,咬牙切齒,卻說不出一個字。
以他們對晏無咎的了解,指望這死德性記打,這輩子都不可能。可他自己受了挫折就來欺壓同是受害者的他們,未免也太不厚道了。雖然,他本就一直都是他們這群人渣中的典範。
晏無咎靠在樹上,擡手摘下近處的一串槐花,一顆一顆咬下咀嚼,不甚經心散漫地說:“現在回去,路上摔一跤踩一下的,殘了是為民除害,沒殘就得進祠堂家法伺候,少說也得關半年禁閉。”
被他氣得轉身想走的幾個人頓時僵在原地,一時進退兩難。
晏無咎一點也沒有他又嘲諷氣着人了的自覺,日常一副寡歡無趣的死樣子:“等着,一會兒我爹就派人擡擔架來接了。醫館的大夫也會來。讓他們看過再說。”
說着,他眼睑冷冷一擡,稠麗纖長的睫毛投下陰影,那眼眸比以往隐隐似是多了幾分狠厲:“不過,到時候誰敢多嘴,說什麽不該說的,我就讓他在汜水河裏,泡一夜!”
雖說是暮春了,但夜裏還是很冷的,泡一夜不被凍死也得凍傻了。而且這人渣是真的說到做到。
衆人頓時齊刷刷點頭。
晏縣令果然沒有聽到什麽不該聽的。
叫阿厮的小厮事前去報信時,也一貫機靈,只說少爺怕是惹了大麻煩,務必帶齊了家夥什和治傷的大夫。
因此,晏縣令到了現場一看,只當是晏無咎狗脾氣發作,和那些纨绔子弟因為風流韻事打成一團,而晏無咎把人打傷了。
他立刻便讓醫館大夫們務必好好醫治,又送了傷患壓驚禮物,慈眉善目地套話。
好在這群人到底年輕秉性似乎都還挺純良,一個個都笑呵呵的表示是自己學藝不精,朋友之間切磋,一點小碰小傷多正常啊,怎麽能怪無咎呢?
弄得要不是晏無咎毫發無傷,晏縣令都要忍不住懷疑是這群人終于忍受不了晏無咎的欺壓,一群人暴起圍攻。
當然,也不排除這種可能。
說不得就是這樣,結果他們一群人都還打輸了。這才沒臉宣揚。
晏縣令不得不頭疼兒子我行我素無法無天的性格,變着法子勸他低調做人,切莫與人結仇。
“你都多大了,怎麽還跟人打架?打架打贏了,贏一群手下敗将有什麽好得意?還得賠醫藥費。若是打輸了,丢了面子還得受皮肉之苦,吃一陣苦藥。再說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總有比你身手厲害的,你不可能總是占上風呀。要不,爹爹給你找幾個武師陪練一下,平時出門就算了……”
晏縣令的苦口婆心,晏無咎有聽沒有見,時不時還點個頭,但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讓晏縣令沒折的是,晏無咎還真的好像聽進去幾句,這段時間也不往外跑了,天天在家練功習武,好像真是要往絕頂高手上努力。
可以想見,他是好的不聽專揀壞的聽。
晏縣令撐着額頭,頭疼不已,心驚肉跳的。
一時看見晏無咎走梅花樁,惶恐他是看破紅塵要出家。
一時看見晏無咎在池塘上踏着荷葉練習水上漂,擔心他話本子看多了,想學人離家出走,行走江湖,落草為寇。
一時見他琢磨些什麽奇技淫巧機關秘術,又猜測他怕不是……
啪!
晏縣令拍了一下頭,這個倒沒什麽好擔心的,不務正業玩物喪志,總比叛逆走江湖要好呀。
反倒是晏夫人一反常态,開始擔心晏無咎這樣閉門練功,是不是在外受了什麽欺負。
晏夫人關心兒子的方式一向是行動為主。她一天天的往娘家跑,讓哥哥侄子們弄些兒子可能喜歡的東西,好讓他能開心釋懷。只要別悶壞了,不就是想練武嗎?
這一天,晏夫人面帶喜色,果真是帶回來了一個禮物。
而且,她确保兒子一定會喜歡。
因為這個禮物不但滿足兒子尚武的喜好,還是她家老爺子親自請來的大人物。
晏夫人的心情,就像是想去廟裏求護身符,結果遇見佛祖親自顯靈了一般驚喜。
但是,驚喜是她的,晏無咎什麽也沒有。
他擡頭猛然見了晏夫人所謂的驚喜,就只剩下面無表情的驚悚。
只見被晏夫人喜滋滋地恭敬地請進來的人,是個沒頭發,點着九個戒痕的大和尚。
而且,和尚他板着一張冷厲淡漠的臉,活脫脫像是上門尋仇的鬥戰勝佛。
晏無咎這幾天憤而苦練武功,源頭本就是來自這和尚的武力帶給他的威脅。
何曾想到,他還沒有想到法子報仇呢,對方自己就找上門來了。
晏無咎絕對想不到,正是因為他突然沉迷練武,晏縣令眼見自己管教不了他,竟然去找了岳父大人商量。翁婿二人一合計就決定找個能鎮住這小霸王的高手。
正在這時,焚蓮登門,說是先師昔日曾承蒙已逝的季老夫人的香火供奉,圓寂坐化之前算到她外孫命中有一劫,故而特意令弟子登門提醒,以報昔日布施之善。
這個外孫當然就是晏無咎。
晏夫人娘家姓季,當初她和晏縣令成婚後,久不能生養,季老夫人在世時沒少發愁想辦法。大夫說兩人體質不易有孕,季老夫人就把心思寄托在求神拜佛上,善事做了不少,給寺廟裏捐施香火功德錢更是平常。
這些,季家和晏家都是知道的,許多人也一直念着老夫人的好。
此刻一聽焚蓮的話,本就沒有多少疑慮,何況一聽關乎晏無咎的安危,都急火上了心。
焚蓮重生回來,經歷晏無咎慘死的事,所說的劫數自然不算騙人。
焚蓮既覺得晏無咎是他害死的,不敢再與他親近,同時卻希望有人能保護他,管住他。便來提了這個醒。
可是,真的來了以後卻只剩失望。季家只是皇商,于朝堂江湖作用都不大。看來看去,焚蓮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交托的人。
當年事已高的季老先生親自請求他,希望他能看在去了的老妻和他先師的這點香火情面上,答應看護教導晏無咎三年,晏季兩家今後有求必應。
焚蓮自然看不上季家這點富貴,他所求之事,亦無人能應他。
可是,旁人都不能救晏無咎,能救晏無咎的人,焚蓮一個也不放心。到底還只能他親自不遠不近地看護着,才能稍稍安心。
因為,連焚蓮也不清楚,前世殺死晏無咎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焚蓮閉眼默念了一陣經文,睜開眼後便應了季老太爺。
于是,晏夫人那趟回娘家,便喜提了這份大禮回來。
拆開禮物的晏無咎面無表情,連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都沒有。
畢竟他作死歸作死,腦子又沒有壞。實力差距擺在這裏,他自己也就罷了,晏季兩家總不能因為他作沒了。
晏夫人見兒子沒有任何反應,很是疑惑不解,喜慶的笑容都斂了不少:“無咎啊,你不是很想練武功嗎?這位大師的武功很高的,人家能來還是虧得你外祖母積德行善……”
焚蓮依舊穿着僧衣,只是跟當初在汜水河畔那身比起來,頓時看上去低調樸素了許多。
他從一進來,左手就一直豎在胸前單手執佛禮,眼眸垂斂閉上,頗有那麽點出塵禁欲、四大皆空的味道。
嗤。
晏無咎看着他許久,忽而展顏嗤笑一聲。
晏夫人親娘濾鏡太厚,絲毫沒看出來這笑顏之下笑裏藏刀,反而覺得晏無咎這些天裏第一次開懷,顯然是極為滿意這份禮物……阿不,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是大師,大師!
晏夫人便也笑得心滿意足,雙手合十朝焚蓮拜拜,說了兩句寒暄話就匆匆離開。
她急着去和晏縣令分享喜悅心情,順便安排人給焚蓮準備客居的房間,還要準備擅長齋菜的廚子什麽的。
晏夫人一走,庭院裏就沒有什麽人了。
晏無咎垂眸,自下而上打量了那和尚一眼。
他冷面傲慢的時候,總叫人覺得被嘲弄不屑視而不見。可若是笑起來,便透着輕佻放蕩的風流,被他含笑看一眼便叫人忍不住莫名委屈,像是前世被負了心,今生還癡等他再看自己一眼。
這輕佻放蕩,旁人做來難免顯得色氣暧昧,在晏無咎身上卻透着若即若離的天真蒙昧。就像個**被滿足寵壞卻還是寡歡寂寥的大少爺,無論是嗔是笑,都只是他不甚經心的消遣。
招蜂惹蝶,偏又隔岸觀火,矜貴傲慢。
前世,焚蓮沒有見過,他對自己這樣笑過。
也可能,那天之後,他再也不會對任何人那樣笑了。
晏無咎便看到,這和尚眉宇愈發冷厲,半阖的雙眼再次緊閉,默默念着經文,依稀是什麽觀自在菩薩……什麽照見五蘊皆空……
看到這和尚好像對于再見他,并不怎麽心甘情願心情愉快,晏無咎的心情就很是愉快了。而且,聽他娘剛剛話裏的意思,這和尚是欠了祖母家的恩情來報恩的。
這樣的話,是不是意味着,他就是這和尚的主子,而和尚只是保護自己的打手罷了。
很好,剛好晏無咎找不到報複的方式,這和尚就地獄無門自己闖進來。
晏無咎改變了之前的想法,卻沒有掩飾他的不懷好意和惡劣态度。
“你叫什麽,禿驢?”晏無咎笑得煞是好看,聲音都随意清軟,但看嘴巴這麽毒,可見心情好都是假的,這笑裏至少藏了不止三把刀。
作者有話要說:恭喜啾啾喜提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