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晏無咎走了以後,六扇門的三個人卻沒有離開。

三個人面面相觑,一時都有些無奈和莫名。

沒有外人的時候,諸葛霄那張人畜無害的溫雅面具就消失不見了,面無表情思忖着,一言不發。并不像他在晏無咎面前時候那麽善于言辭,侃侃而談。

“諸葛兄,”反倒是顧月息開了口,“你怎麽看?”

諸葛霄搖頭,他起身坐在晏無咎方才的位置上,學着他的樣子疊着腿下巴輕擡,手指無意識輕叩桌面:“這個人……很奇怪,我看不透。”

風劍破溫柔地摩挲着懷中的劍,冷聲道:“宋筱的失蹤他一定隐瞞了什麽。”

顧月息神情微沉,眉眼冷情,不帶絲毫溫度:“古怪就古怪在這裏,宋筱失蹤我們早就知道,宋筱失蹤前惶惶不安,一直說有人要殺她。卻忽然和聲名狼藉的晏清都約會,然後就此失蹤不見。晏清都的嫌疑的确很大,可是他表現得未免也太嚣張了些。”

他的話,讓另外兩個人都點了點頭。

的确嚣張得有些奇怪。

要麽就該全然否定,可他卻輕佻承認與佳人有約。若說他聰明,發現他們掌握到他的行蹤,才故作果斷承認,他又拒絕說出與他有約的人是誰,為此甚至毫不在意暴露自己人品低劣的事實。

耍得他們團團轉,卻又忽然改口,說并未真的見到對方。

“若他是罪犯,那一定是相當高明的那一個。先用一個明顯的謊話搪塞,再用一個讓人絕對無法拒絕的理由,證實一個不那麽像謊話的真話。一般人就會被欺騙,選擇相信他。”諸葛霄分析道,“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顧月息毫不掩飾眉宇的冷意,厭惡之色卻淡去:“他說什麽不要緊,證據最重要。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本來是追着那起佛寺滅門案而來,好不容易有些線索,宋筱失蹤,就又斷了。只能暫且先破了這起采花大盜的案子,希望宋筱還沒有遭到毒手。”

晏無咎的猜測是對的,等閑一個采花賊的案子,根本不可能出動六扇門最為有名的兩大神捕。更何況,上午發案下午他們就來了。

這些人本是在追查另一宗懸案,一路順着線索追蹤到清苑縣,不巧就和采花賊的案子牽扯一起來辦了。

晏無咎和六扇門的人此前一番你來我往,都是互相試探。

六扇門的人覺得宋筱既然最後去見的人是晏無咎,晏無咎就算不是佛寺滅門的嫌疑人,也一定知道些什麽。可惜,他們掌握的線索太少了,根本給不出任何嫌疑人信息。

晏無咎問了幾次采花賊的問題,他們都避而不答,話裏話外都意在試探他對宋筱失蹤的态度。

諸葛霄輕叩桌面的手一頓,擡起的目光冷靜銳利:“他在擔心宋筱,但他不想我們發現這一點。這兩個人之間一定有秘密。”

顧月息眉眼的冷淡排斥消弭不見,點頭:“這樣說來,他看上去是真的不确定宋筱失蹤了,似乎是想借我們的手找到她。采花賊,冉小姐……”

這是晏無咎給出的線索。

風劍破向來不喜歡思考,更喜歡直接行動,聽到這裏立刻起身:“去冉家。”

出門的時候,諸葛霄忽然促狹一笑,對風劍破說:“阿月今日倒難得有些活潑,我第一次見他這麽讨厭一個人。往日所見比之更甚的大奸大惡之徒,也不曾叫阿月有絲毫觸動。如今不過一面,竟這般惹你生氣。”

風劍破也贊同點頭,看向顧月息的眼神難得一絲笑意。

顧月息冷情的臉上微微動容,一時卻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麽,不禁略略一怔:“我不知道。”

衆人卻也沒有當一回事。

諸葛霄随意道:“不過,晏清都倒是個好名字,可惜卻是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便結束了話題。

唯顧月息眉間一點微瀾出神,仿佛蜻蜓點過水面。

原來,只是因為可惜嗎?

腦中剎那閃現,那人笑容輕佻絢爛,微微偏着頭輕輕眨眼,問他叫什麽名字。

不過一絲雜念,風吹即去。

……

晏無咎離開府衙,與等在門口的晏縣令說了一陣話,在晏縣令安心與他分別之後,他下意識往回晏府的方向走去。

剛剛拐彎,晏無咎突然駐足。

今日他出門的時候,焚蓮竟然沒有跟出來,這樣好的時機他為什麽要乖乖回去坐牢?是被管出了病嗎?

晏無咎腳下一轉,立刻就決定去書鋪。

他想起來好久沒看話本了,自從那和尚來了以後。

到了書鋪,晏無咎随手翻看了一下,都是些陳腔濫調,又興致缺缺索然無味地放下了。

正巧旁邊的茶樓上正在說書,說得正是名聲響當當的六扇門神捕大戰西域魔門的故事。

晏無咎想了想,便讓人将關于六扇門的話本整理一份送去晏家,他自己擡腳上了茶樓,點了一壺茶,可有可無地聽起了說書。

正聽到,說書人口若懸河,講到月神捕出場,先洋洋灑灑一大段,講述顧月息其人如何孤高出塵,清貴俊雅。如何世家公子,芝蘭玉樹,高潔曠達。說昔日廢太子與他一處行走在汴京禦道,結果襯得廢太子跟泥腿子似得。又說多少汴京貴女為他傾心相争。

晏無咎不由嗤笑,看來人是不能落下來的,一旦自高處墜落,連昔日太子都得淪為旁人故事裏,一個面目模糊的陪襯。

這時,晏無咎餘光裏走來一個人,站在他對面不動了。

他幾乎不用擡眼,看到那映入眼簾的一角月白僧衣就知道是誰。

焚蓮也不總是讨人嫌的,比如這時候,他只是靜靜坐在晏無咎對面,并沒有出聲打擾他的興致,也沒有質問他為什麽獨自出門,更沒有要求晏無咎現在就回去。

即便如此,看到他晏無咎還是下意識蹙了蹙眉。

誰也不會喜歡看守自己的獄卒,哪怕他再善解人意毫無存在感,僞裝的和貼身保镖侍從一樣。再精美貴重的鎖鏈也是鎖鏈,不會因為長度夠遠,就可以當做是飾品。

焚蓮靜靜地看着晏無咎,目光巋然不動。視線落到他點的那壺茶上,想到上次那壺叫他心有餘悸的酒,眼神頓時一變,徑直給自己斟了一盞。

嗅了嗅後,眉宇才微不可聞的緩和。

本要放下的,看到晏無咎面前也擺着一盞同樣的茶水,他的手微微一頓,放下的動作便生硬的轉回來,緩緩地抿了一小口。

茶是龍井的炒豆子香味,品質算不上多好,回甘卻很甜。

焚蓮只嘗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手指卻一直都沒有松開茶杯。

自始至終,晏無咎都沒有擡眼看他的意思。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說書先生的聲音就顯得極為清楚。

“話說六扇門的名捕雖多,江湖封神的卻只有那麽幾個人。月勾魂,風奪魄,這響當當的名聲可不是自封的,是菜市口每年問斬的江洋大盜的腦袋,生生在黑道那裏拼出來的。此二人厲害,卻還有更厲害的。”

那人一拍驚堂木:“常言道,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這句話本是用來形容窮兇極惡的江湖匪盜殺人越貨的黑道做派的。然而,近幾年卻成了叫黑道魔頭們聞風喪膽的話。嘿,意思是,人你盡可以殺,惡事盡可以做,做之前卻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腦袋,能不能承擔的起後果。”

焚蓮的目光瞥向說話那人,眼神淩厲一暗,仿佛有燒灼扭曲的黑炎在蔓延流動。

說書先生還在講:“這顧月息、風劍破二人,就是這句話裏指代的其二,各占一個月字一個風字。還有兩人,名聲雖沒有這二人響亮,本事卻毫不遜色半分。正是烏夜啼和高小樓。只因這兩人素來不喜現身人前,若是他們出手的案子,罪犯是活不到菜市口斬首的,許多他們的事跡,我等才不得知曉。”

晏無咎遙遙抛了一顆金珠到那打賞的盤子裏,發出煞是好聽的聲音。

在衆人火熱的目光看來之後,晏無咎微笑,好整以暇問道:“請問,這黑指代又是誰?你好像漏掉了。”

清苑縣何人不識晏無咎,說書人立刻拱手笑眯眯說道:“晏公子不知,這黑便衆說紛纭了,連黑道上死了那麽多人都不知道他是誰。有人說烏夜啼是兩個人,因此也站了一個黑字,也有人說并無那個人,只是湊數。您看這……”

晏無咎矜持颌首:“給了你就是你的。”

對方歡歡喜喜收了金珠子,後續的故事更是說得妙語連珠,口若懸河。

晏無咎卻有些興致缺缺起來。

“我知道。”焚蓮忽然開口說。

晏無咎下意識看向他,微微一點訝然。

那雙琥珀茶色的眼睛近距離睜大看着人,微帶一點好奇,顯得清透純粹,分明矜傲清狂卻錯覺天真蒙昧。是任何的明珠星辰,也比拟不了的華美。

焚蓮怔然,卻像黑暗裏被光刺到一樣,下意識眼眸垂斂避開。

“知道什麽?”晏無咎的聲音因為聽到感興趣的事,難得一些柔和。

“月黑風高夜的黑,指的是神機子諸葛霄。此人善于洞察人心,縱使不動武功,也可憑舌燦蓮花,殺人于無形。”

“這麽厲害?”晏無咎淡淡地說。

焚蓮看出他的不以為然,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六扇門的人了來了清苑縣,最近你莫要出門了,若是見了他們,也盡量不要發生沖突,最好一句話也不要說。”

晏無咎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容無辜又絢爛:“這個啊,好像晚了。剛剛就已經見過了,而且,不但起了沖突,他們應該還讨厭死我了。怎麽樣,會讨厭到殺了我嗎?”

就像是問了一個頗為有趣的謎題似得,他臉上的笑容驕縱甚至有些許孩子氣。只有矜貴傲氣的眉宇之間,從容疏離嘲弄不屑,打從心底裏并不把任何存在視作威脅。

是啊,即便是上一世,他的眼裏也沒有因為任何人真正有過一絲脆弱和退讓。

“這可不是我故意惹是生非,他們懷疑我是采花賊,怎麽能怪我不給好臉色呢?”

采花賊?!前世,晏無咎卷入那宗奸殺案,不是很久之後嗎?怎麽會現在就……

焚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許久,輕輕地說:“沒關系,不會怎麽樣。”

的确不會如何,因為,他會在事情尚未發生之前,就抹殺掉所有可能帶給這個人傷害的威脅。絕對不會讓事情再一次發生。

“阿彌陀佛。我出去一趟,亥時之前一定回來。”

焚蓮定定看住他,唇角似是微微揚起,連那雙深邃漆黑的眼睛都錯覺溫柔,仔細一看卻只有一如既往的冷厲漠然。如靜水流深,漫不見底。

晏無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眸光微微出神。

一副要去殺人放火的樣子,這禿驢真是……

若不是這和尚平日裏管天管地,看自己不順眼變着法子折騰,而且性情冷漠桀骜,比他還像眼睛長在天上,方才那一瞬對方看他的眼神,晏無咎差點都要自戀以為,這個人是為他做什麽危險拼命的事去了。

晏無咎當然沒有什麽危險,也不覺得堂堂六扇門神捕,會因為他一個無名小卒的得罪,就想方設法搞死他。

這些正義人士至多不過是他這陰險小人倒黴的時候,居高臨下看看熱鬧罷了。

可他晏無咎怎麽會給人看他熱鬧的機會?嗤。

作者有話要說:大師重生前後精神狀況一直有問題,嗯,的确是去拼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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