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命中注定。
這四個字入了焚蓮的耳,卻毫無情愫纏綿之意,有的只是森冷寒意。
他想到前世,晏無咎無憂無慮生活多年,卻是因為他從這裏路過,一念生了心魔,拉扯那人撞入這五色斑斓紅塵業障。
若不是他,晏無咎怎麽會認識六扇門?
又怎麽會步步淪陷,最後背負污名,被天下人憎恨,死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連屍骨都找不到。
扭曲的陰煞紅霧蒙上焚蓮的眼睛,像血色紅月莅臨人間。
“好重的殺氣,什麽人在那裏?”遙遠的聲音若隐若現。
重來一次,這一次也還是逃不開。
六扇門的是因為追查他才找來的這裏,晏無咎也是因為他才會再一次被懷疑,再一次被誣以惡名。
仿佛看不見的命盤又一次極力回到它原來的軌跡,朝着既定的方向碾壓而去。
他就像已經看到不久的将來,那個人會再一次因他死去。
“閣下再不出聲,休怪我等不客氣。”
都是他害的,他果然是晏無咎的劫!
不存在就好了,所有傷害那個人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存在就好了。
殺!殺殺殺……
“諸葛後退,帶着人先走。阿月掠陣注意防止尾巴追擊,這個人交給我。”
“你自己小心。”
佛珠纏着劍身而去,從極為刁鑽的角度一掌擊向來人胸口,長劍刺穿肩膀也毫無避退。
呵呵呵呵……死,全都去死!
“這瘋子是哪裏來的,不要命了嗎?你們什麽時候得罪過這樣的仇家……咳咳……”
“小風你不是他的對手,屏息退後。”
扭曲的紅月下,三個身影全部出現在視野前方。
滴滴答答的血沿着手臂手指滴落一滴,他卻看也不看一眼。
很好,一次性全都殺掉就好了。
鬥笠的簾幕遮住上半張臉,露出的冷酷堅毅的唇角,緩緩揚起殘忍的弧度,就像是自地獄而來索命的邪魔。
黑衣身影鬼魅地閃現在他們身前,一掌擊出,風劍破立刻回擋衆人身前,瞬間被氣勁掀了出去。
黑衣人正要逼近,腳下卻一陣叮鈴鈴的響動。
不知何時布在腳下的機關陣法被啓動,黑衣人的雙腳完全陷入流光溢彩的雪藤纏繞中,仿佛沉夢于空明如水的月光。
透明的藤蔓吸了手臂滴落的血,變成殷紅色,猙獰如刺越發茂盛,蜿蜒盤繞骨肉而上。
下一瞬就随着黑衣人的內功爆起炸成嫣紅粉末。
一股奇異的幽香随着粉末煙霧鑽入血肉之中。
血月一樣的視野開始恍惚混沌起來,猶如深堕沼澤噩夢。
得手了。諸葛霄卻沒有絲毫喜悅,反而在第一時間就帶着瘋癫恐懼的女人往遠處跑。
他動了,配合默契的另外兩人也一左一右,攜着他和瘋姑娘一并頭也不回撤退。
風劍破不甘心地回頭:“諸葛,那是什麽?”
“雨霖鈴。是蠱,纏上了就和相思別離一樣不死不休。現在最好別接近,等天亮了再說。那東西畏陽光,陽光下會暫且沉睡。”
“那黑衣人怎麽辦?”顧月息還想着案子。
諸葛霄平靜地說:“就看他能不能挨到天亮了。運氣好我們能撿個活人,運氣不好,就只能讓小樓他們來處理收尾了。”
至于這活人,到底是只剩一口氣的活人,還是生不如死的活人,他輕描淡寫略過,并不在意。到時候歸于情況緊急,失手未曾料到就是了。
風劍破有些不甘,他更想拔劍直接用武力正面與對方相鬥,将其捉拿歸案。
但他們帶着婦孺,諸葛又不會武功。敵人是何來歷,他們不知。普一交手他就被死死壓制,此時确實不是能放手一搏的好時機,風劍破再好戰也還是勉強按捺住了。
顧月息颌首:“諸葛你先召集人手,讓人帶這姑娘回去安頓,小風和我留在這裏,注意不要讓普通人接近周遭。”
諸葛霄點頭:“多加小心。”
然而,等他們回去的時候,地面上卻連血跡都消失無痕了。只有一些晶瑩如冰的碎渣存在,證明那一場兇險厮殺不是幻覺。
風劍破神情冷峻:“讓他跑了。”
顧月息仔細勘察現場,眉目內斂沉靜,不急不緩說道:“你跟他交過手,說說看。”
方才顧月息一直在後方護着瘋姑娘,協助諸葛霄布陣,未曾出過手。
破劍破回憶:“對方武功極高,內力卻不穩定,他的武器似乎是……一串很硬的珠子。”
顧月息颌首:“佛珠?那就對上了。宋筱失蹤前似乎也一度恐懼過僧人。佛寺滅門,兇手跟僧人有關并不意外。通知下去,徹查附近所有的寺廟僧侶。”
……
晏無咎壓根沒有在意過,焚蓮所謂的亥時之前一定回來的話。
這話變相意思不就是說,如果那時候他回來沒見到自己,就記上一筆折騰他嗎?
不然好端端的,兩個人又不是什麽親近關系,何必交代他幾時回來。
不過,晏無咎也沒有出去,老早洗漱完上了床,翻看他今日買回來的話本子。
一群古人破案打架的話本子,自然沒有纏綿悱恻的香豔話本有趣。晏無咎垂着眼睛頭時不時一點一點,半本都沒有看完就倒下了。
大約是睡前看了話本子,很快就做了一個關于六扇門的夢。
這個夢就厲害了,緊跟白天的時事,晏無咎居然夢見一群人在布局抓采花賊。
夢裏的人正是白日不歡而散的六扇門三人,布局的地方卻不是真正的案發現場,而是晏家。
晏無咎一想,應該是他沒有去過冉小姐家裏,夢裏自然也想象不出,就用了最熟悉的環境當背景。
夢境之所以是夢境,就在于一言難盡的鏡頭視角切換。
晏無咎一開始跟着六扇門,聽着他們嚴陣以待的布局,下一秒又切換到走廊上,隔着窗戶看到晏縣令和晏夫人,老夫老妻執手垂淚不語。
晏無咎困惑了一下,難道這夢裏他還有個妹妹姐姐什麽的,充當了受害者?
這樣一想,他回頭看了一下,宅子裏安靜極了。
晏無咎熟門熟路往自己房間走去,忽而聽到幾聲壓抑的哽咽。
聽得他的心都突然跳了一下。
他的房間有人?
聲音莫名的熟悉,又極為陌生,他應該從未聽過。
眨眼間,他便置身房間內,黑暗裏只有桌上放着一盞紅燭,滿目卻都是豔色的紅。
窗戶開着,春風和花香襲來,醇香的酒味打翻。
他也熏熏然醉了一般,只覺得熱。
床上躺着一個人,纏着绮麗的紅綢,如同蛛網裏瀕死的獵物,修長的脖頸仰起,喉結脆弱又精致。嘴裏勒着同樣的紅綢,發出含糊的聲音。
原來不是姐姐妹妹,夢境是虛構了個弟弟塞給他嗎?
晏無咎的手輕輕落在他的額頭上,一點一點撫着他的臉。
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濡濕了蒙眼的紅綢。
明明可憐,卻只覺得誘人。
晏無咎的手百無聊賴地撫過那人濕潤微腫的唇,觸手柔軟微微酥麻。
真可惜,晏無咎這具身體不行,不然他還真想客串一下夢裏那個遲遲不來的采花賊。
晏無咎垂眸,在那人微微顫抖的唇上親了親。
即便看不清整張臉,他也覺得這個人很順眼。
“怕不怕?乖乖叫聲晏哥哥,我就救你怎麽樣?”
他輕佻惡劣地說着,慢條斯理拆開蒙眼的紅綢,對上那雙濕潤清亮滿是傲氣狠厲的眼睛。仿佛一只狼狽不堪的雪狼,再是兇相畢露,也掩不住當下色厲內荏的事實。
晏無咎這一次卻沒有被撩得心癢,反而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這個人,是他自己!
這一瞬的心情頗有些古怪,怒意荒唐有,好笑有趣卻更甚,最後卻是嗤之以鼻。
果然,夢就是夢,他不信哪個采花賊敢動他。
“嗤,真沒用。瞪我幹什麽?”晏無咎撐着側臉,近距離看着夢裏另一個他,笑容漫溢,溫柔無害。然而笑得這般絢爛好看,卻是不容錯認的笑裏藏刀,不懷好意。
呼。
風把紅燭熄滅,視野一片朦朦胧胧的紅。
黑暗裏,花香酒香,春風旖旎的绮麗調成一味稠麗的香。
夢境開始變得混亂破碎,毫無邏輯起來。
有人在欺負那個人,嗚咽斷續的聲音聽得晏無咎惱火,可是他卻沒有身形和存在。
下一瞬卻從那人驟然失神潮濕的眼裏看到他自己,就像是此刻讓那個人露出這樣表情的就是他。
如同從內部打碎的琉璃球,不斷翻滾摔碎,最後什麽跟什麽再也分不清。
晏無咎驚醒,看了眼沙漏,還不到子時。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覺得焦渴,長長呼一口氣,手背蓋着額頭。
雪白中衣被他□□壓皺,晏無咎也沒有在意,赤腳踩着木地板走到鏡臺前。
燭火還亮着,昏黃的銅鏡裏倒影出他的臉。
那張臉眼尾斜挑,面無表情便顯得嘲弄矜傲,眼角隐隐的厲色,跟夢境裏那張臉一模一樣,卻稍有差別。
他唇角微微下抿,似笑非笑,鏡中人眼裏的厲色更甚,仿佛泛着星河的秋水與劍光相擊,浮光與冰寒盈盈生波。
這樣便像了。
只是,眉眼還差一些蒼白的羸弱淩厲,一些陰鸷恹恹,一些不自知的旖旎色氣。
強極則辱。
晏無咎的唇碰到冰冷的銅鏡,恍然醒悟拉開距離,鏡中人的眼中卻盈滿色授魂與、神魂颠倒。
嗤。晏無咎失笑搖頭,掌心按在冰涼的鏡子上。
昏了頭。
當真是瘋了不成?
第一次,晏無咎覺得他自戀到有點瘋。
不過,夢裏自己上自己,總比便宜了其他不知道的什麽人好。
西門無咎大官人,毫無節操下限的想。
突然,他猛地看向窗外。
外面有什麽響動。
順手摸了一把匕首在袖裏,吹熄了燭火,晏無咎無聲走出房間。
外面烏雲蔽月,風聲壓抑,像是有一場春雨趁着夜色要來。
槐花清甜盛極的香味,漫過沁涼的溪水,忽隐忽現,引人細嗅。
晏無咎赤着腳,披散了長發,着了孔雀藍的錦衣,夜行的貓科動物一般無聲無息穿過長廊。
長廊和地面之間隔絕的柱子下,留有一些空隙。青石板的縫隙裏,碎石瓦礫和雜草共生。
庭院裏種着幾株晚櫻飄絮,臨水的木芙蓉要秋天才開。
長廊通往庭院那截臺階的折角處,生着一簇半高的荼蘼花,那花又稱作佛見笑。
花因襲了庭院過分的暖意,錯了季度,此時就已含苞,怯怯綻了三兩枝,要開不開。
晏無咎沿階走下來,手指便惡劣地去摘那唯一稍綻的花蕾。
他是從小到大的熊孩子小霸王,素來沒有公德心和同理心,最愛摘了花把玩輕嗅後扔到水裏,看它沉浮游走,能目不轉睛看大半天。
這會兒也依舊下意識手賤去摘,一時天黑卻碰到了刺,不由輕啧一聲皺眉。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花樹深處傳來呢喃的念經聲,仿佛誰睡着了說的夢話。
晏無咎看着手指那一點微疼,沒有看到血珠子。
風聲突然而起,花樹搖曳,連雲層都像是薄了幾分,露出模模糊糊的月色,照見這夜色庭院,像發白的幻夢。
晏無咎倚着臺階欄杆,不高興地臭着臉:“喂,半夜不睡在這念什麽經?怎麽這花是成精了,你等在這降妖伏魔嗎?”
“……如實知一切有為法,虛僞诳詐,假住須臾,诳惑凡人。”
晏無咎俯下身,撐着欄杆撥開花枝,愕然地看着姿勢狼狽倚靠在花樹下,跟死老鼠似得和尚。
身上月白的僧衣破損,沾着泥土和不知道的污漬,臉上似是被花枝劃傷了,沁着淡淡血痕。
他盤膝坐着,就像是圓寂前給自己凹個好姿勢,明明寶相莊嚴,從容寧靜,卻莫名的有點可憐。
晏無咎趴在欄杆上,好整以暇撐開花枝看着他,分明惡劣地笑着,偏偏聲音清軟無辜:“大師,你是被降妖除魔了嗎?”
念經的聲音停了,那雙寂寂無光的眼睛睜開看他,失去一切棱角和**,就像頓悟後的皈依寂滅。
“檀越主是忘川的接引人嗎?”
作者有話要說:啾啾:怕不怕?乖乖叫聲晏哥哥,我就救你怎麽樣?
【輕佻放蕩起來,連自己都調戲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