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晏無咎出了一口惡氣,頓覺神清氣爽,挑眉戲谑地看着一臉怔然、喜怒不顯的焚蓮。

神情傲慢矜貴,毫不掩飾眉眼盈盈處的笑裏藏刀。

焚蓮沉靜內斂地看着他,忽然認真地說:“無咎……小僧不欺負你。”

晏無咎微微偏着頭看他,緩緩眨眼,三分不解:“……嗯?”

什麽意思?他不是已經說了,是騙他的嗎?

“縱使什麽也不記得,檀越主對小僧笑的時候,就像被花刺微微紮着的時候一樣,心中酸酸的疼。心裏想到你身邊去,身體卻截然相反。心如猿猴,身如石馬。小僧覺得,不止是因為毒。”

焚蓮唇角微微抿成直線,認真地說:“我認識你的,一定認識。”

那眼神專注得有些偏執冷銳。

晏無咎臉上的笑意不知不覺由濃轉淡,眨着眼探究地看着他。

啧,這禿驢每回見他都看不順眼,原來是不折騰他心裏就不舒服嗎?

他知道自己一貫招人恨,倒也不是很意外。

晏無咎輕佻地揚了揚唇,嘲諷回敬他:“真巧,我一見大師,心口也梗得難受呢。”

“小僧雖然不知檀越主哪句是真心,哪句是氣話。小僧現在,心裏也是歡喜的。”

一直相看兩相厭人,突然說跟他說歡喜?

歡喜被他嘲諷嗎?看來是真傻了,這禿驢眼睛生在天上呢,一朝傻乎乎的還挺有趣的。

晏無咎眼裏又禁不住盈滿笑意,撐着下巴好奇地看着他,聽聽他還能說出什麽傻話來。

他這樣一笑,焚蓮線條冷厲禁欲的面容也微微柔和了些許。

“小僧是出家人,不該心有雜念。可是,檀越主方才說結緣五百年,說帶着小僧一起走的時候……小僧心裏真的很高興。我……不會欺負你的,我……”

焚蓮潛意識覺得,自己或許并不是什麽溫柔慈悲的人,很可能也不是什麽好人。

心下卻記得,在這個人面前的時候,絕不能這樣。

“無咎……”他喉結微微一動,“小僧做過的每一件讓你不高興的事情,都願意重新改過。你若還生氣,若要騙我,便騙。我都信。”

那些話不知從他心底的哪處而起,一腔熱血那般不管不顧的說出來,自尊驕傲都顧不得去想。只是看見了這個人,便像是葵花向日積攢了很久的輝光,只等有一日能像現在這樣傾灑出來,說給這個人聽到。

也許,在無數寂靜無人的夜裏,有個人望着某扇窗戶裏的燈火,将這樣的話默默練習了很久很久。

只是見了他,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就像天亮以後,露水會消失不見。

晏無咎腦子裏混沌模糊,眨着眼睛看着他,又眨了眨眼睛,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氣悶還是嘲笑。

“和尚你……你現在幾歲?”

若真智障成了個小朋友,晏無咎再陰險記仇,也不會這麽不挑的。

焚蓮站着不動,靜靜看着他,眉目像檀香浸染一般疏淡沉靜,眼神卻似月光湛然不散。

他雙手合十,掌心是那朵晏無咎所贈的半開的荼蘼,低聲輕輕道一聲:“阿彌陀佛。”

寶相莊嚴,出塵禁欲,卻五蘊不清,六根不淨。

晏無咎怔怔地看着他。

從上次夢見他,晏無咎就發現了,焚蓮生得很好看,只是往日威重淩人,讓人留意不到他的相貌。

用那句著名的話來形容,大概就是:話少面癱表情冷,眉目犀利刻骨刀。

這人當和尚真是可惜了。

晏無咎回過神來,似笑非笑。

若是一般人,看在他傻了的份上,也就算了。

但晏無咎鐵石心腸,沒心沒肺,絕不會忘記雪上加霜,再補一刀。

畢竟萬一很快對方就恢複正常了,豈不是白白錯過這次報複的機會?得抓緊時間作死。

“現在知道錯了?我想想看我們從哪裏開始算賬的好,畢竟你欺負我的事情太多了。”

想起那記了滿滿一冊子的仇,晏無咎就笑裏全是刀,一點笑也藏不住:“比如仗着我的武功不如你,大半晚上不睡變着花樣讓我在這裏罰站,認不認?”

焚蓮思索了一下,認真說:“雖然小僧不明白是何緣由,但檀越主若是不高興,也可以原樣罰小僧的。這裏風景很好,小僧還可以替你看着院落裏的花木。這樣很好。”

認錯态度果然很不錯,晏無咎看他又小小順眼了一點。

轉念一想,不能這麽沒有原則,這麽随随便便就被他軟化。

這禿驢現在越好說話,等他醒了反彈的就越是厲害。得抓緊時間,及時快樂。

晏無咎極力回憶了一下,對焚蓮最壞的印象,惡狠狠地說:“記不記得,汜水河畔第一次見面,你掐着我的脖子……”

焚蓮目光一陣茫然失神,一瞬淩亂矛盾的畫面交雜閃過……漫天的槐花……晏無咎的臉……與此刻極其相似的矜傲兇狠的表情。

他抹去晏無咎臉上的花露……他毫不顧忌的吮咬晏無咎的唇……他替晏無咎撫平領口……他毫不在意撕扯晏無咎的衣物……他逃走了……他俯下身……

意識陷入虛虛實實的恍惚裏,仿佛無數刀光劍影淩遲,只要想要看清就一齊刺向他的腦子。

不是,不是這樣的。

他伸出手,想告訴那個人,他從來沒想讓他不開心。他只想保護他的。

身體裏另一個他卻居高臨下冷眼旁觀,用冷漠的聲音告誡他:

——不能靠近他,你存在就會傷害他。你身體有毒,碰到就又會害死他。

“我會、害你。別靠近!不能靠近!”

晏無咎看着這和尚突然之間面容蒼白,像是受了極大的沖擊,血線溢出來,搖搖晃晃地後退,靠在那株荼蘼樹上,一點也不在意滿枝的軟刺,只是反複呢喃着同樣的話。

唯獨一雙暗沉的眼睛,深深地一眨不眨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像是惡犬盯住它的禁脔。

焚蓮皮膚刺破的地方,卻源源不斷生出透明的枝蔓來,轉瞬吸食了這星星點點的血色,那月白僧衣上便開滿這纖細的淡如粉色的彼岸花。

仿佛月色化作花枝瘋長,吞了那和尚。

場景妖冶又吊詭。

晏無咎不由吃了一驚,無意識皺起眉頭。

“喂,和尚你沒事?”

他跳下欄杆,想要伸手拉起那又瘋又傻的和尚。

“別過來!就站在那裏別動,求你,至少這一次聽我的話。”

焚蓮的目光放空恍惚起來,像是發熱說着的呓語胡話,卻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我心裏空落落的。方才,無咎說我們是情人,我心裏下意識很歡喜。卻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并不懂得該如何待你。”

“我想知道,我們從前是如何親近相愛的。我問你……可是無咎的話,卻只說到我做錯事,叫你失望了。”

“我們過往究竟如何相處,如何是一對情人,你半句都沒有提。”

焚蓮垂下頭,失焦的目光艱難對準晏無咎的臉,那張臉和過往任何時候一樣,冷厲淡漠,蒼白沉郁,毫無痛苦之色。

他輕輕地,執著地說:“你方才說騙我的話,是騙人的……我們其實是一對的,只是,我愚蠢做錯了事,你不想再見我了。不是、不是從未有過關系。有過的,有過的,有過……”

晏無咎皺眉,驚訝地看着他身上不斷出現的白色藤蔓和花紋,面容冷硬微怒:“先從花樹上出來!別以為你傻了我就不計較了,你弄得滿身血,這鬼東西就不停長,你願意作死我管不着,別傷我的眼睛。”

焚蓮扶着帶刺的樹枝,細小的藤蔓和“花”便往他的手上開去。他搖搖晃晃地想要往外走,卻并不能支撐站穩住。

晏無咎看不過眼,脫下孔雀藍的錦衣,纏在手上,一語不發去拉他。

焚蓮頓時露出驚慌的表情,轉瞬運起輕功往廊檐上飛去,中途氣血一滞摔倒在長廊上,留下一地被內力震碎的粉白冰晶。

晏無咎又氣又笑。

也不管赤腳踩在院子裏了,徑直走上臺階,将脫下來的錦衣扔在地上,随意蹭了蹭腳上沾染的一二泥土。

這樣做的時候,他面上一直臭着臉,目光冷冷地看着狼狽靠坐在牆上的焚蓮。

焚蓮深吸一口氣,閉着眼睛淡淡道:“不能碰,只要身體有受到一點外傷,這東西三寸內就能纏上你。不要緊的,等到天亮就好了。”

他除了嘴唇略略蒼白,臉上沒有一滴汗,神情平靜至極,看不出絲毫痛苦不适。

然而,剛才那通沒頭沒尾的胡話一出,誰能信他真的毫發無傷,而不是腦子都被毒傻了。

晏無咎隔着遠三寸遠蹲下來:“這東西有多毒?會死人嗎?記不記得誰給你種下的?”

“不記得,有意識的時候,我已經在這裏了。”焚蓮睜開眼,“天亮以後找個隐蔽的地方,把我藏起來。若是有人來問話,你要小心。”

晏無咎笑得輕佻又狠厲:“你放心,若是你仇家找來,我立刻替他們帶路。”

焚蓮看着他,忽然抿唇淡淡笑了:“這樣也好。你務必記得。”

說完,他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只是,唇角的微弱的弧度一直沒有消失。不辨喜怒,不知悵惘。

晏無咎的手指虛空點點他:“到時候我把人帶來,你毀屍滅跡的時候利落點,有你往日裏欺壓我一半兇殘就夠了。”

說完,他起身走回房間,一次也沒有回頭看。

迷迷糊糊的時候,焚蓮身上被丢了一床被子。

有人打個哈欠,沒好氣地說:“明天起來你若是死了,我就地挖個坑把你埋了,你若變成鬼,可千萬記得,別夜裏出來擾人清夢。”

作者有話要說:假如死了,那就是鬼和尚和無咎少爺的人鬼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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