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聽到這瘋和尚說喜歡自己, 晏無咎臉上的笑意更蜜甜絢爛了幾分。
哇, 這麽有趣的嗎?
但凡任何一個自己看不順眼,也看自己不順眼的死對頭, 突然一朝傻了, 改過自新對自己示好,都會令人暗爽不已。
一是狠狠出了一口積壓心中的怨氣, 很想用記仇的小本本拍着他的狗頭說:呵,你也有今天!
二是這和尚說這些話的時候, 專注寧靜的聖僧樣子, 還挺……可愛的。
晏無咎一想到他傻了,随時會恢複正常, 就有一種在危險的邊緣瘋狂試探的刺激!
不知道若是這和尚想起來, 他在自己面前這般言辭做派, 那副眼睛長在天上, 淩厲冷漠的臉,會露出何等精彩的表情?
晏無咎越想越覺得有趣, 琥珀茶色眸光湛然生輝。
能有機會看到焚蓮失态的畫面, 他倒也覺得就算到時候又被他折騰一番,也是值得的。
更何況,傻了的焚蓮這般好玩, 簡直根本忍不住不欺負他嘛。
晏無咎笑得更愉悅了幾分, 看着對面神情禁欲寧靜的和尚。
對方目光專注,一臉安然地看着他。事實上,一直都這麽看着他。
晏無咎對他伸出手, 眨了眨眼睛:“既然喜歡我,為什麽不過來?”
焚蓮遲疑,他自己也不記得為什麽,但下意識覺得不該讓無咎碰到自己。
紊亂的腦海裏,依稀又想起一點昨天的記憶,他好像是帶着毒:“現在還不能,小僧身上……”
晏無咎毫不介懷,眨着眼睛笑得輕佻又放肆:“我身上沒傷,你身上也沒有,不會傳染。過來。”
焚蓮眉間微皺思索克制着,卻抵不過晏無咎的笑容和眼神,身體自發站起來遲疑着朝他走過去。
走到晏無咎面前,只隔着一只手掌的距離,才停下。
晏無咎坐在欄杆上,焚蓮站着。
坐着的人視野略略偏低,站着的人斂眸低首。
可是,絢爛肆意笑着的晏無咎,卻偏偏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垂眸的焚蓮,給人的感覺卻是內斂的。
就像薄薄一層月白僧衣,束縛住了他所有桀骜嶙峋的棱角骨刺朝向內側,呈現給晏無咎的,只剩柔軟的內裏。
所以,這個人盡可以随意伸手了,再也不會被芒刺所傷。
晏無咎略彎着含笑的眼眸與焚蓮對視,右手擡起,好奇似得點了點焚蓮月白色的僧衣。
那僧衣如這春夜的月光,舊舊的淺藍泛白,棉麻的觸感略顯粗糙,指尖便也覺得酥麻。
晏無咎的手指隔着僧衣觸到焚蓮的腹部。
柔軟的腹部,無論是對野獸還是對于人而言,都是脆弱所在。指下的肌肉微微僵硬并不柔軟,僧人的身體和面容的神情,卻沒有絲毫防備,哪怕只是條件反射的警惕。
就像是任主人宰割的狼犬。
晏無咎的指尖,隔着僧衣沿着薄薄的肌肉流暢的線條而上,落在焚蓮的心口。
指下的心跳很規律,不是整齊的規律,而是一下比一下蓬勃,生機旺盛的規律。
仿佛這樣跳着跳着,會沖破那層血肉,躍到晏無咎的掌心裏來。
那心跳随着晏無咎指下的血液震動,連帶着晏無咎自己的血液脈搏好像也跟着一起躍動起來。
晏無咎有一下沒一下地觸碰着他的心口,臉上笑容絢爛蜜甜,直視着焚蓮的眼睛。
他的聲音反倒很輕,若即若離的呢喃,仿佛真如花妖一般神秘:“大師,你心跳的好快。”
焚蓮只是看着他,神情一如之前內斂從容。眉睫一眨不眨,比起之前的專注來,多了一些旁的什麽。
多出來的那是什麽,晏無咎不知道,只看到面前如一尊巋然不動的佛像一般的和尚,喉結忽然滾動了一下。
晏無咎的手指從他的心口離開,若即若離攀上他的頸窩,然後是喉結。
“無咎。”和尚的聲音輕如氣音,這樣一臉禁欲內斂的叫着他的名字,卻沒有任何情緒可供窺測。
晏無咎收回逾越的手指,唇角是翹着的,眉眼笑容依舊。
但或許是月色惑人,這絢爛笑容總叫人覺得伴着陰翳之下的晦暗,就如晏無咎身上總是突然而至的心灰意懶。
晏無咎朝焚蓮伸出兩只手,緩緩張開,就像是情人之間索取擁抱:“大師不是說喜歡我的嗎?”
焚蓮眼底的遲疑只有一瞬,不等他反應,晏無咎卻忽然輕笑起來,眉毛唇角揚成輕佻矜傲的愉悅弧度。
他的身體離開倚靠的廊柱,身後的空地就是庭院。
有泥土,有鵝卵石,有青石板和雜草,還有那株茂盛初綻的,帶刺的荼蘼佛見笑。
晏無咎伸出的手僅剩一只,另一只垂到身後,他的身體便也緩緩向後傾斜。
反應過來的時候,焚蓮已經抱住了他。
抱得很緊,晏無咎稍稍吃痛蹙眉,臉上的笑容卻是得逞後的放肆,轉而就笑意轉淡,恢複往常略顯百無聊賴的輕佻傲慢來。
焚蓮回過神來後,也沒有松開他,只是微微調整僵硬生疏的動作,讓被他擁抱的人在他懷裏能更舒服一些。
在晏無咎看不見的地方,月光下焚蓮眉眼的線條淩厲銳利,卻像被馴服的金雕一般按捺沉靜,不動聲色。
“下次,不要坐在這麽危險的地方了。”和尚的聲音低啞從容,語氣很輕,輕且溫和。
晏無咎下意識就想嗤笑,哪裏危險了,沒看見他一只手背在後面嗎?
倘若這和尚不接着他,他也毫發無傷。畢竟,晏無咎又怕疼又自戀。絕不可能讓自己冒險,就為了戲弄這和尚。
但胸口相貼,和尚的心驚魂未定的跳,嗤笑的聲音便散漫了些許,不那麽嘲弄刺人。
方才快要掉下去的時候,和尚的眼神猛地變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身體向前的同時将他拉回來,這才讓晏無咎撞進他的懷裏。晏無咎的心因此也有些不穩。
他束手而立,并沒有回抱他,手指百無聊賴拈着焚蓮後腰上的僧衣。
“不怕,蓮蓮會接住我的,對嗎?”嚣張跋扈的纨绔惡霸,最擅長的事便是得寸進尺,恃寵而驕。
“嗯。”
晏無咎聽到他的聲音,無聲笑了,聲音無辜,又清又軟:“我可以叫你蓮蓮的。”
“無咎喜歡怎麽叫,都可以。”
“叫你禿驢呢,生不生氣?”
這次,那和尚想了一下,在晏無咎眼神變冷前,平和地說:“只叫小僧一人的話,不生氣。”
晏無咎發出一串悶笑,像抱着一個大型玩具或寵物一樣抱住了他,搖搖晃晃,頗為愉悅地說:“蓮蓮好乖,無咎喜歡你的。”
這是晏無咎第一次對焚蓮說喜歡。
那是舊歷五月二十三號。
下弦月很美,像晏無咎笑容絢爛時候,眼睛輕眨眉睫半斂時的弧度。
……
後半夜起後,晏無咎就再也沒有回去睡過,他一面半真半假地逗弄着傻了的聖僧,一面冷眼留意着,看他什麽時候恢複白日時正常的樣子。
然而,并沒有。
夜色發白,諸天星辰消散,天光尚未從地平線鋪陳而來,焚蓮就開始注意起時間來。
等到霞光隐隐染上一點緋色的時候,他垂眸認真地看着晏無咎,已經有了告別之意。
“你要走了?”晏無咎微微偏着頭,明知故問。
焚蓮點頭。
“去哪裏?什麽時候回來?”這會兒的晏無咎就像是平日管束他的焚蓮一般,兩個人的位置調換過來。
他似笑非笑,頗覺有趣。
焚蓮眼中有些許遲疑:“我不知道。但,不能被太陽照到。”
晏無咎正要說,可以躲在他的房間裏。
這一次,焚蓮卻并沒有等待。猶如那一日汜水河畔時候一樣,幾瞬之間月白僧衣消失在晏無咎的視野裏。
晏無咎靜靜地看着焚蓮倉促離開的背影,後知後覺想起,他走前還說了一句:“很快就會再見。”
這時候,天光微亮,庭院裏一片霧藍朦胧的晨霭,遠處傳來雞鳴犬吠之聲。
晏無咎面無表情的臉上,緩緩勾起一絲傲慢無趣的淺笑。
“可不是很快就再見。”只是再見的不是聽話有趣的聖僧,是相看兩相厭的妖僧。
晏無咎轉頭回去睡了個回籠覺。
時辰到了後,繼續起床跟着一臉冷漠的焚蓮練武。
習武間歇,晏無咎特意觀察了一下焚蓮,發現他除了一如既往不近人情的冷漠,一如既往不怎麽看自己一眼之外,臉色好像有些蒼白。
淡淡的黑眼圈,顯得他整個人的氣質更加陰翳孤絕,冷硬強勢。
但也因此,隐隐有些精神不濟,狀态堪憂。
晏無咎發現,今日的焚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沉默。
這種沉默不是說不說話——他本來就跟晏無咎沒幾句話說。而是指,城府深重,懷有心事,整個人的心思注意力都傾向于內裏,自閉一般對外界毫不分心。
晏無咎練習掌法的時候回頭,看到焚蓮甚至閉着眼睛。眉骨犀利完美的長眉微凝壓低,愈顯得冷漠沉郁。
不知道是因為兩個夜裏不睡困倦了,還是妖僧聖僧之間切換,導致神經衰弱精力不濟在閉目養神。
兩者好像也沒差太多。
晏無咎眼波微轉,眨了眨眼,一個壞心眼便起來了。
他一邊在梅花樁上繼續流暢的打着掌法套路,一邊自然而然的靠近焚蓮所在的方向。
那裏一棵高大的槐花樹,盛極的槐花撲簌簌的落下來些,在地面鋪成薄薄的毯子。
焚蓮坐在樹下椅子上,穿着淺藍的月白僧衣,地上的落花都比他周身的顏色皎潔一些。
晏無咎倏忽之間,猛地轉頭攻向焚蓮而去。
掌風驚落片片潔白槐花,雪也似得飛舞,其中小小一瓣月牙般落到焚蓮的臉上。
焚蓮閉着的眼睛沒有睜開,擡起手,從容地拈起臉上那枚落花,然而才不緊不慢擋住晏無咎攻來的手掌。
他并沒有一開始就壓制,而是單手配合地與晏無咎拆解了幾招。
然後才慢慢睜開眼,一邊拆招喂招,一邊淡淡講解,晏無咎攻擊的時候,有哪些不足和缺陷,應該如何改進應對。
打了半天,晏無咎連對方的手都沒有碰到,只是月白的僧衣袖風就将他嚴嚴實實擋住。
晏無咎的神情愈發淩厲不遜,他冷面不笑的時候面容氣質便一貫如凜冬,內心實則對于占不到便宜并無太多失望介懷。
若是他跟着焚蓮初學月餘就能打敗這個師父,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焚蓮快死了,有沒有他補刀都無所謂。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焚蓮懶得和他打,在讓着他。
晏無咎變招正欲再打一波,好拖到下課時間到了就跑路。這樣焚蓮就沒有理由,以他偷襲為借口趁機又折騰他。
然而,這次變招速度太快,腳下踩着的槐花尚且鮮嫩,被打鬥中的晏無咎碾碎在青石板路上。
晏無咎猝不及防腳下打滑,剎那失去平衡整個人向焚蓮撲過去。
一直半斂的眼眸,神情并不投入的焚蓮猛地睜開眼,冷厲的眸光看過來,顧不得多想,便張開手接住晏無咎。
晏無咎的掌風卸去小半力氣,結結實實拍到焚蓮胸口,他眉睫也不動一下。
這般動作下,焚蓮身下那張椅子再也無法幸免于難,徹底散架。
晏無咎趴在焚蓮的身上,帶動着焚蓮一起躺在廢椅和落花之上。
他眼中這才浮現一絲懊惱,但有人墊着到底沒有絲毫損傷,只是臉撞在焚蓮的肩上微微發麻。
不同于發病時候內斂禁欲的聖僧,此刻的焚蓮盡管也氣息內斂不露,卻像是刻意壓抑着什麽危險的力量,氣場和存在感都極強。
晏無咎離他這麽近,下意識就覺得鋒芒在背,渾身警鈴大作。
他立刻就要坐起來,然而背上橫着的手臂阻止了他。
晏無咎瞬間變了臉色,雙手改撐着焚蓮的肩,淩厲兇狠地朝焚蓮看去。
漫天春風,雪也似得花蕊飄落,兩個人這樣一上一下躺在地上。
若是從遠處看,這一幕其實還挺唯美的。
可是事實上,晏無咎面無表情眼神矜傲狠厲,就像是被觸犯了地盤的雪狼,對方稍有不慎,他就要毫不猶豫張口撲咬。
焚蓮的表情淡漠沉斂,如同靜水流深的暗河,看不出水面下是否藏有暗湧。
他沒有立刻松開手,靜靜回望着晏無咎。
那墨色的眼眸眼窩微深,上下眼睑的形狀平而略圓,只到眼角的時候忽然下滑收尖,并不如晏無咎眉眼的線條那麽完美。
若不是眉骨生得犀利突出,鼻梁嘴唇下巴的線條堅毅果決,大約就不會給晏無咎眼睛長在天上的冷漠強勢印象了。但即便是這樣,倘若他毫無心事笑起來,也是可以暖的。
這樣看着,晏無咎不由就想起昨夜那個專注溫和看着他的聖僧,距離這樣近,忽略別的不讨喜的表情,和尚的眉眼其實是一樣的。
晏無咎心裏的排斥淩厲慢慢就少了些許。
這時候,焚蓮忽然笑了,笑容極淡,倏忽而逝。
說不清是嘲弄晏無咎的不自量力,還是覺得晏無咎色厲內荏的樣子可愛得好笑……眼前亦或者,只是他這樣躺着的視野看去,這個世界很美。
就像佛典故事裏的拈花一笑,焚蓮就這樣笑了。
他笑完便平靜如常,禁锢晏無咎離開的手臂也松開了,只等晏無咎坐起來,從他身上離開。
晏無咎冷哼一聲,看了眼焚蓮的脖頸,剛剛比起按着他的肩膀,晏無咎更像扼住他的脖子。
但是他知道這樣做了,勢必會将兩人本就劍拔弩張暗潮洶湧的關系,進一步對立惡化。
這妖僧不是也父母,也不是任何一個得罪了就得罪了,不能拿他怎麽辦的人。晏無咎嚣張跋扈歸跋扈,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做沒把握善後的事。
唯一一次看走眼,或者說當時走神沒用心,就得罪惹上了這樣的煞神。
雖然如此,可這一點也不妨礙晏無咎記仇。
等今晚這禿驢又變傻了再出來找他,他一定好好欺負回去。
晏無咎站起來,一邊臭着臉走出院子,一邊回頭惡狠狠地看了焚蓮一眼。
那和尚還是躺在地上,并沒有起來,也不知道那裏的視野到底有什麽好,讓他這樣流戀,還想多躺一會兒。
……
這天下午的時候,晏無咎沒有練功,多多少少有點因為上午偷襲時候沒能站到便宜,導致他練武的積極性受到一點影響。
百無聊賴什麽也不想做的晏無咎,躺在院子裏的花樹下曬着午後的暖陽,臉上蓋着最新送來的話本。
這次不是什麽晏清都和高嶺之花不得不說的驚情故事了,是六扇門神捕大敗江湖邪魔破案的英雄冒險。
主角不是別人,正是顧月息。
晏無咎一看這些就犯困,幾天了都沒有看完一本。
諸葛霄進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幕。
他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神情,臉上溫雅和煦的笑容,比春日的暖陽還要柔和無害。
“無咎,昨日說好帶給你的東西,我整理好了。你來看看,喜歡的就留下,不感興趣的,我便帶回去了。”
晏無咎臉上的書随着他側臉看去的動作掉落在諸葛霄面前。
諸葛霄先看見了那張俊美矜傲的臉,琥珀茶色眼眸清淺,寡歡無趣。
躺着的姿勢本該顯得慵懶,于這個人身上卻無半點頹靡。只覺得價值連城的珍物般華美無俦,矜貴又傲慢。
這樣的人便是置身寶庫之中,也叫人第一眼只能看得見他一人。
諸葛霄頓了頓,這才低頭撿起地上的書籍。看到話本的名字,還有折頁上顧月息的江湖稱呼,不由彎着眼眸笑了。
晏無咎下巴微擡:“都放着。坐。”
他這樣少見的惜字如金,諸葛霄不由猜測是發生了什麽心情不好。
然而晏無咎卻也沒有對他毒舌,說什麽嘲諷的話,态度跟昨日比起來,甚至還能說親和了一些,只是不喜歡說話。
他不說,說話的只能是諸葛霄。
晏無咎倒也是個好聽衆,雖然不見得多專心致志,但總會給諸葛霄一些反饋,讓他繼續講下去也不至于唱獨角戲般無趣。
有時候還會因為諸葛霄的話挑眉笑一笑,問一二問題。
這樣看來,倒像是對親近的友人才這般随意自然。
但,諸葛霄可不認為,不過三兩日功夫,晏無咎就會當真将自己當做什麽至交好友了。
聊着聊着,諸葛霄的話題自然說到了僧人身上。
“我觀令慈似是信佛,無咎也跟着一起吃齋念佛嗎?”
晏無咎搖頭:“我娘只是每月初一十五捐些香火錢,一些特殊的日子才會沐浴齋戒。我偶爾跟着她做幾次,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
諸葛霄好脾氣的笑,自然地說:“今日路過茶攤,聽人說起府上專門請了大師。有人說無咎你是跟着皈依,做了俗家弟子。在下一是好奇,二來是怕不知曉內情,無意做了什麽犯禁忌的事。”
他看了眼帶來的那些手劄資料:“比如這些東西,打打殺殺的,若是那位大師忌諱,豈不是帶累你。”
晏無咎笑容微冷,一點嘲弄:“既是一尊大佛,敬着就是了。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這話倒是有意思了。
……
諸葛霄回去,對顧月息他們講起這一幕,沉吟着:“晏清都對那位僧人的态度,與我們所想似乎并不一樣。”
顧月息正在擺一個玲珑局,他心不靜的時候,就會獨自弈棋。
聽聞諸葛霄的複述,顧月息眉宇微動:“難道,他與那位大師不睦,受制于人?”
風劍破聽了,素來冷峻的臉也露出一點笑意:“那樣嚣張跋扈的小霸王,也會忌憚于人嗎?連他爹都管不住他。”
諸葛霄點頭:“就是這個理,以晏清都此人驕縱放肆的性格,斷不會屈從于任何人,可是他明明提起那個人的時候,語帶嘲弄,卻又相安無事……”
“這題我會。”風劍破唇角抿了抿,卻又皺着眉,“這幾日調查采花賊的案子,探訪周遭,全城有名有姓的纨绔衙內都是他的熟人。縱使是這些狐朋狗友也沒有一個不被他嘲弄冷待過。這人大約天生壞嘴巴,不會說一句讨人喜歡的話。”
諸葛霄難得一怔,突然失笑。
顧月息也唇角略略揚起一點,很快就又平複了。
雖說如此,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反而覺得,這人也不是當真那麽……讨厭。
然而這樣的印象,在此戛然而止。
……
天黑的時候,晏無咎沒有睡,坐在長廊那株佛見笑旁,一邊禍害着可憐的花苞,一邊琢磨着等傻了的焚蓮再來的時候,他要怎麽欺負他。
但是,他沒有等來焚蓮,卻等來了一身官服,眉頭緊皺略顯嚴肅的晏縣令。
“父親,怎麽了?”晏無咎跳下去,面上的神情因為一點笑意而舒緩,難得有些芝蘭玉樹的優雅做派。
晏縣令卻沒有因此而情緒緩和,他帶來一個麻煩的消息。
那位家裏鬧采花賊的冉小姐,突然發瘋了。
砸了一屋子的東西,嚷嚷着一定要見晏無咎。
晏無咎頓感好笑,挑眉問道:“見我做什麽?”
六扇門的人緊随晏縣令身後而至。
顧月息不帶絲毫情緒,冷靜敘述:“她說……她曾與你私會。那個采花賊的身份,她要見過你之後才肯說。”
晏無咎對着晏縣令,好歹還肯裝一裝無辜乖巧,對着顧月息便只是輕佻傲慢的似笑非笑了。
顧月息聲音冷清平靜:“你是否如她所說,與她私會?”
晏縣令臉色頓時難看,想要說什麽。
晏無咎先笑了,臉上笑容洋溢,眸光卻冷淡淩厲,笑裏藏刀:“私會啊,嗯,算是。不過既然她這麽說,我倒是也知道采花賊是誰了。”
所有人一瞬都朝他看來。
晏縣令一瞬擔心起來,對他搖頭:“無咎,這姑娘家的清譽,有些話還是私底下再說的好。”
冉小姐的父親是晏縣令上頭的大員,晏縣令做人的方式一向是人前留一線,盡量不得罪人。雖然冉小姐的話讓他也很不高興,但他更擔心,晏無咎若是說出什麽來,讓事情愈發惡化。
晏無咎見了,笑容稍斂似笑非笑:“私下說?”他轉而看向顧月息,“顧大人一表人才,師承名家,不若你來替我拿個主意,我是見還是不見?我若見了她,豈不是坐實了私會,她父母不會把她賴給我?”
顧月息聽到他這般輕佻,急于和一個可憐的少女撇清關系的話,心裏微微一冷。
想到他方才語氣暧昧承認與那姑娘私會,兩人甚至有過花前月下,卻被這般棄如敝履,許久之前那種煩亂的厭惡又在心湖波動。
顧月息極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不帶個人感情好惡:“這次是冉小姐當衆提出的要求,又有在下和其他諸位同僚知曉,不會有晏少爺擔心的事發生。”
晏縣令思量了一下,也點頭:“無咎就去看看,早日查清此案也好。以後你可得吸取教訓,切莫再胡亂由着性子……唉。”
父親這樣說了,晏無咎可有無可,便同意去了一趟殷家。
殷家就是冉小姐的外祖家,也是她出事的地方。
冉小姐的外祖家低調不顯,但嫁出去的女兒各個高嫁,連帶着在朝中也很有面子。
此事是殷家人出面聯系的晏縣令,請他務必帶着晏無咎來一趟。因為表小姐哭鬧發瘋,以死相逼。
對于晏無咎,他們心底未嘗不心懷怨氣,對這個勾引閨閣小姐又始亂終棄的人渣,臉色能好看就怪了。
可晏無咎當真出現了,端着矜貴傲慢不可一世的面容,他們反倒內裏一虛。
晏無咎冷冷掃過一眼,似乎比他們還不高興。所有人在他嚣張跋扈的氣場下,都像是矮了半截。這才想起來,的确是他們求着這個人來的。
“帶路。”晏無咎多餘一個字也不想說,夏天到了,他執着一柄折扇,扇子打開,燈火夜色下,便見龍飛鳳舞寫着張狂的晏清都三個字。
顧月息看着人群擁簇的那道孔雀藍的背影,突然想起鶴立雞群這個詞到底是什麽意思。
有的人,就算再怎麽告訴自己應該厭惡,心裏偶爾某個時刻,也不得不毫無反抗的承認,是與漫漫黑夜俱在的輝光。
有多晦暗,便有多絢爛。
顧月息不喜歡,他只喜歡清楚明了的東西。
白,就是皎潔的白。黑,就是烏墨鴉羽的黑。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的,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被教導的,以後,也不例外。
也不該例外。
……
晏無咎是在花廳見到的冉小姐。
殷家就算在也不要臉面,也不可能讓他直接進表小姐的閨房。
但是,即便是晏無咎也沒料到,到了花廳裏,冉小姐一見他就眼睛一亮,随即越發發起瘋來,要所有人都退出去,她要與晏無咎單獨說話。
沒有外人的時候,殷家大可為了臉面強行制止冉小姐,可是冉小姐不是一般的表小姐,她家世顯赫。
說破了,舅家這群人其實是仰着她家過日子的。等閑并無底氣對她太硬,只能寵着慣着。就算冉家來人親自管教于她,到時候他們某種程度也是要維護她向着她的。
顧月息下意識皺了皺眉,晏縣令也冷了臉,對殷家幾位說了些敲打的話。畢竟,晏縣令是給冉小姐的父親面子,不是給殷家這些人的。
最終,他們達成一致。這次會面,絕不能外傳。其餘人暫退一步,看看冉小姐到底要說什麽。畢竟,早日抓到人心惶惶的采花賊,才是平息一切的最好方法。
他們也被冉小姐折騰的心有餘悸,只想趕緊了結,好在冉家來人的時候給一個交代。
這次的案子,諸葛霄沒有來,只有顧月息和風劍破。
風劍破一直游離于人群之外,并未多言,此刻見了這噪雜一幕,眼裏也不禁露出譏诮諷刺來。
晏無咎百無聊賴坐在那裏,搖着扇子,看也不看任何人一眼。
無論是發瘋的冉小姐,還是商讨主意的衆人。
他們決定好了,晏無咎也沒有任何異議,只對囑咐他的晏縣令颌首:“無咎知道了。”
随着人群離開,風劍破回頭看了眼兀自坐在那裏,冷面矜傲的晏無咎一眼,隐隐覺得,這個人好像跟他們說的不一樣。
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
“好了,他們都走了,大小姐可以說了,找我做什麽?”
晏無咎挑眉,心灰意懶的樣子,搖着扇子,語氣挖苦嘲弄:“這回總不至于還要我幫忙毀你名節了。可我也想不出來,除此之外我跟你之間還有什麽事?”
冉小姐雖然披散着頭發,長發烏黑不施粉黛,面色略微憔悴卻無損她的美麗,只是讓她從以往的富貴嬌蠻,變得愈發楚楚可憐。
她手裏還拿着方才威脅殷家那些人的瓷片,這會兒東西松手落地。
她捂着心口,咬唇未語淚先流,卻一聲不吭只祈求地看着晏無咎。
冉小姐說:“求你,娶我。”
晏無咎:“……?!”
他搖扇的動作都停下了,冷眼看着她,面無表情。
冉小姐好像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這話有什麽奇怪的,神情不像是一時興起,反倒是深思熟慮過,這會兒只需要說服晏無咎同意。
“我冉家在京都也算一方大員,令尊不過官至七品,娶了我,令尊必然會高升。我生得不醜,出去也不會讓你丢臉。若是你實在不喜歡我,我們婚後可以各過各的。過幾年你若是有了心上人,你可以休了我另娶她人。”
她雖然嬌小蒼白我見猶憐,卻一臉理所當然:“怎麽樣,我很通情達理了。你名聲也不怎麽好,常理來說,你是娶不到比我身份更高的貴女了。你就答應了。明天我父兄他們就要來了,到時候我……”
“你的情郎未婚夫呢?”晏無咎冷淡地說。
冉小姐所有的聲音都頓住了。
“為什麽不叫他娶你?”
冉小姐臉色略微勉強,她伸手撩了一下耳邊的頭發:“什麽情郎?上回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事實上我是欽慕你……”
晏無咎笑了,語氣微涼:“你覺得你比我還會撒謊騙人嗎?”
他看着微微張着嘴僵在那裏的冉小姐,輕聲無趣地說:“我之所以來見你,只是為了一個人,你若是答了我,我就不告訴任何人,你上回找我是為了哪個人。”
他說:“告訴我,五天前城西城牆,你是怎麽知道宋筱與我有約的?她為什麽沒來,她去了哪裏?你又為什麽來了?”
冉小姐的臉色慢慢發紅,眼裏蓄滿淚,怨恨地看着晏無咎,像是看着一個人渣負心漢。
晏無咎皺眉,面前耐下性子:“宋筱很可能失蹤了。這事若是鬧開來,你一樣脫不了幹系,到時候還是要說的。”
冉小姐突然冷笑,眼淚撲簌簌流下來,她也不擦不避,看着晏無咎:“宋筱的事,我知道啊,可我憑什麽告訴你?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守婦道,愚蠢透頂,為了一個男人那麽作踐自己?可宋筱跟你幹的還不是一樣的事,憑什麽你對我敷衍對她卻關心?”
“你瘋了嗎?冉小姐。”晏無咎似笑非笑,“你的人生你盡可以随意安排,但是,出了什麽結果與人無尤。我跟你非親非故,你是什麽人做什麽事跟我毫無關系。冉小姐為什麽要用這種幽怨的語氣責問我?”
冉小姐咬着下唇不語,臉色卻沒有一絲羞惱心虛,直勾勾地看着晏無咎。
晏無咎語氣放緩:“出了什麽事?如果你告訴我宋筱的事情,或許我可以換種方式幫你解決。”
“宋筱沒有事。她就是臨時有事歸家去了。若是真的失蹤了,你以為宋家會什麽消息也沒有嗎?”冉小姐忍着不耐煩說。
晏無咎的心微沉,他本來也是這樣想着的,直到六扇門的人找上來,樁樁件件透着蹊跷。
“說,你遇到了什麽麻煩?難道真的找人毀你名節,結果一不小心控制不住事态了?還是說,因為采花賊的案子,你的情郎不要你了?可你也不用這麽急着嫁自己,難道是你父母要逼你嫁給什麽讨厭的人?”
晏無咎越說,冉小姐的臉色愈蒼白,她捂着耳朵卻咬唇不語。
“你不回答,我怎麽幫你?”
冉小姐猛地放下手,睜大眼睛執拗地看着晏無咎:“你可以幫我的,只要你娶我。求你了,我真的就只有這一條活路了。”
莫說晏無咎身患隐疾了,就是他完好無缺,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娶一個人回家。
好歹他當了二十多年的現代人,那時候父母就是商業聯姻,彼此不忠,各過各的,晏無咎身為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二十多年裏感觸已經夠深了。不需要親身再來一遍。
“不可能,換一個。”
冉小姐從楚楚可憐到怨恨憤怒只有一瞬間的轉換,她輕輕地說:“晏清都,如果你不娶我,我若死了,就是你害死的我。”
晏無咎自小到大,還沒有人成功威脅過他。
他站起來,神情厭倦冷淡百無聊賴,往門外走去:“六扇門和官府的人就在外面,需要我替你報案嗎?”
冉小姐恨恨地看着他,唇角上揚,眼淚卻流下,她像凄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