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踩在風劍破背上的腳忽然一輕, 那股籠罩着他, 寒刃加身的殺意也忽然消失無蹤。

但風劍破眉宇的警覺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越發凝重。

他固然不怕死, 可沒有真的死去之前, 也絕不會放棄一絲一毫的機會去反擊,去博得生的希望。

這一刻, 風劍破卻感受到了那僅有一線生機的希望,如風中游絲, 忽然斷裂。

踩在他背上, 折斷他執劍右手的,那個叫焚蓮的僧人, 拽着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提起來。臂力之強悍, 讓風劍破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咬破舌尖, 冷靜心神與這個人對視。

面前的僧人, 如果說他原本的神情固然冷酷,卻還流露些許帶着嗜殺與輕蔑的嘲笑, 還是個能以常理揣度的人。

這會兒, 那張寶相莊嚴的面容卻什麽表情都沒有,不是真的面無表情,而是仿佛所有的情緒瞬間失控, 以至于心下什麽思緒都沒能停留, 什麽都無所謂了。

就像一具空有軀殼的神像。

風劍破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怖與危險,仿佛頭頂蒼穹遮天蔽日的雲翳,無邊無際籠罩而來。狂風驟雨怒襲, 要毀滅目之所及一切的生靈活物。

那種下意識汗毛直立,令人難以抑制生出絕望念頭的肅殺,風劍破并不陌生。

他曾經在恩師的好友普度大師手下便感受過,武功高到化臻之境的佛門高手,便可以輕松創造出自己的禪域,将對手拖入其中,從精神上碾壓摧毀。

風劍破頓時明白了,他是被這僧人拖入了他殺意構建的意境幻象之中。

這意境扭曲如風暴,仿佛魑魅魍魉驟現忽隐,如此紊亂不穩,可見并非完全出自這人自己的主觀控制之下。

讓風劍破不明白的是,這個人為何突然失控至此?

他狐疑地想,此前他說過什麽話,他好像提到了……晏清都?

焚蓮單手扼住風劍破的脖子,讓他只腳尖着地。

風劍破這種時候都還極力保持着冷靜,身體的姿态放松垂下,不做無謂掙紮。只有一雙冷峻銳利的眼睛,冷冷地盯着焚蓮,被折斷的右手軟綿綿的垂着。左手卻悄悄背到身後……

聽到風劍破說晏清都不是壞人,焚蓮心下一滞,緊接着卻是想笑。

沒有欣慰,不是高興,是更為、至為的憤怒。繼而便是暴漲失控的殺意!

“他是好人還是惡人,哈?”

焚蓮看着這個人,眼前看到的卻不止是這個人,是前世所有自以為是推波助瀾的所有人,還有他自己。

他們這樣一群高高在上的好人,一起制造出一個惡人,然後毫無負擔地害死他。

“因為他不是好人,就可以對他為所欲為。做盡一切,還可以自诩正義。”

焚蓮冷冷地笑了。

“惡的,到底是誰?是你,是我,還是他?”

風劍破左手的短劍驟然朝焚蓮脖頸刺去,被護體的罡氣整個掀出去。他就像個暴風中的鹞子一般趁勢迅捷飛出去,一擊便走。

焚蓮不慌不忙追上去。

“阿彌陀佛。有漏世界十二類生,本覺妙明覺圓心體,與十方佛無二無別。由汝妄想,迷理為咎,癡愛發生,生發遍迷,故有空性,化迷不息,有世界生……”

肅穆聖潔的佛音,于這暗無天日的蒼穹之下,卻像是吊詭可怖的魔音。

風劍破滿身冷汗,顧不得處理右手的傷,一刻不停地逃。然而所見皆是萬千虛像,果然如同那佛音裏所說,由他自己的雜念而生。

前方黑夜裏無數潛伏的敵人,許多熟悉的面孔,滿臉猙獰恨意向他攻殺而來。

若說是幻象,風劍破身上卻不斷出現被他們所傷的痕跡,若說是真,可是這些人明明不是在大理寺的死牢,就是已經死了。

焚蓮手執舍利子佛珠,施施然走來,低聲念着《楞嚴經》,冷眼看着不斷與自己的五蘊心魔厮殺的風劍破。

“喂,禿驢。”

忽然,焚蓮念經的聲音一滞,他的腳步也停頓下來,整個人一動不動僵在原地。

那聲音虛無飄渺,有形無實,出現在他左後方,忽而卻又落到右前方。

矜傲的輕笑聲:“……生氣了?”

下一瞬卻是隐怒:“……我必殺你。”

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多的聲音,無數虛妄幻影出現在他周身。

若是忍不住睜眼去看,那些影子卻會馬上躲到身後去。

只有閉着眼睛,不聽不看,那聲音才會清晰,那身影才會凝實,并,走到他身邊來。

焚蓮很熟悉。

最近的一次,那身影靠着他的肩背,他甚至感覺到那手指放在他的心口,是冷的。

“大師,”那人笑着,仿佛百無聊賴,眼眸冷寂,嘲弄又輕佻,對他說,“我不得輪回,不能超生,因為你五蘊不空。你囚着我,在這裏。”

他沒忍住,伸手把那個人抱入懷裏。分明覺得觸摸到了,睜開眼卻只有冷。好像擁入懷中剎那,那道身影便被關進心門了。

但,那是前世。

重生以後,他再見到那個人以後,就不曾有過了。

焚蓮忍不住去看。

黑夜之下,影影綽綽的身影遍布荒野,餘光捕捉到,只要看一眼便會消失,在下一個地方出現。

焚蓮不斷追着那些殘念,目光放空迷惘,眸光下意識溫柔:“你怎麽會在這裏?”

那道孔雀藍的身影仿佛發着光,坐在殘垣之上,手臂撐着側臉,斂眸自下而上看他。

聲音心灰意懶似得無趣:“和尚,既然知道五蘊妄想,迷理為咎,癡愛發生,怎麽你自己也堪不破?我在這裏,當然是你又心魔失控了。還用問嗎?”

話音一落便又煙消雲散了。

焚蓮撐着頭,使勁搖了搖。是了,無咎還在家裏,這些都是他的幻覺。

他猛地看向還在于幻象厮殺的風劍破,殺了這個人,他要快些回去晏家,去找無咎。

不對,無咎不在家裏。找不到了。

焚蓮一步一步走過去,單手止佛禮,內力氣勁在風劍破胸口打出一道凹陷,叫他噴出一口血來,整個人向後飛出去。重重撞在破舊城牆上。

焚蓮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他,烏墨一樣深邃的瞳眸危險地眯了眯,眼眶泛着神經質一般的紅:“他去哪裏了?為什麽我找不到?”

風劍破靠在牆上,趁着這個時間,用牙咬着袖子去固定被折斷的右手,聞言滿臉桀骜不馴,冷笑問:“你說誰?晏清都?作為與你關系最近的人,他自然也是被懷疑的人。此刻,就在六扇門。”

焚蓮聞言瞳眸驟然顫了一下,前世諸葛霄曾經說過,是他殺了晏無咎。雖然所有人都覺得諸葛霄那麽說,只是為了一力吸引焚蓮的殺意。

可是,焚蓮從始至終都覺得,晏無咎的死諸葛霄一定知情,或多或少與他逃不了幹系。整個六扇門都逃不了幹系。

全世界,對晏無咎而言最危險的地方,就是六扇門的人身邊。

盛怒的焚蓮舉起手,這次被逼入絕境的風劍破決計無處可逃。

風劍破倚着牆,從未有過的狼狽,卻無損他絲毫孤傲,面對焚蓮毫不掩飾的殺意,他冷冷地說:“殺了人你還敢光明正大橫行于世,你該慶幸找上你的是六扇門,而不是仇家。他若是無辜的,自然無人可以加罪于他,在六扇門比在你身邊安全。”

轟隆一聲。

是倒塌下來的破城牆。

一片塵煙靜落,廢墟裏躺着生死不知的風劍破。

焚蓮紊亂的心境不寧,那一掌打偏到城牆上。

天上的雲翳被風吹散,月光穿過裂開縫隙的牆垣照在焚蓮的半身上。

瞬間,無數半透明的枝蔓在他身上抽枝發芽,焚蓮扶着牆,吐出一口血。

風劍破作為六扇門幾位神捕中武功最高的人,絕不是什麽好對付的人。焚蓮将他傷至如此地步,自己自然也不好過,受傷不輕。只是他渾不在意。

這會兒月光一照,蠱毒催發,那些東西卻是見血便破體發芽的。

焚蓮扶着牆坐下,極力穩定心神打坐。

幾息之後,整個人的氣息都安定平和下來,他睜開眼睛,眸光茫然而寧靜。

焚蓮站起身,遲疑地看着周圍,呆呆地看着陌生的周遭,許久,輕輕喚了一聲:“無咎……”

晏無咎自然不在那裏,沒有人回應他,只有廢墟裏,半昏厥的風劍破發出一聲咳。

焚蓮朝他走去。

……

此刻,跟着晏無咎一起走回晏家的焚蓮,滿心都是疑慮,他明明記得昨夜他在西郊,他殺了風劍破,然後月光出來了,蠱毒催發,他只是稍稍打坐,結果,又一次失去記憶。

等他清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站在大街上。

街上的人都說着殺害冉小姐的真兇自首伏法,晏無咎無罪釋放。

晏縣令匆匆往縣衙而去,路過看到他,立刻心情很好地托他去接晏無咎回家。

這自然是正中焚蓮下懷。

雖然不知道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結果很好,晏無咎平安回來,什麽損傷都沒有。

可是,焚蓮卻不禁想起昨夜風劍破的話。

孤禪寺死去的那些人,他被六扇門懷疑作兇手,六扇門是追着他而來的,繼而盯上晏無咎。

前世時候,焚蓮也做過同樣的事,但六扇門雖然也曾追着他,卻是因為別的案子居多,其中多半都是晏無咎指鹿為馬硬栽給他的,為了利用六扇門抓住他。

晏無咎的行為,焚蓮從前只當情趣,從未真的在意。晏無咎若是追不上他了,他反而還要故意現身,有意無意地去撩撥一二。

如果,今生晏無咎本可以平安無事,卻是因為他在身邊而卷入其中……

焚蓮第一次對自己産生懷疑,他停下腳步,看着那個矜傲清狂的背影。

保護晏無咎最好的辦法,不是他守着這個人,而是把所有麻煩都從他身邊驅逐。包括六扇門,包括焚蓮自己。

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作者有話要說:昨晚,因為連日修仙修得快飛升了,所以今早醒來才碼字的。

麽麽,當然,孤孤的小紅花不會丢的,說日更就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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