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那個姓馬的活着會因為旭王的緣故, 多得是人巴結擡轎,若是死了,還當真是一名不文, 連個報官收屍的人都沒有。

可這麽大的案子, 不可能無人張揚便作罷了事, 民不舉官不究。

六扇門找上門是遲早的事,晏無咎自然不會對此感到意外, 他只是想起了那本命運的小冊子。

崔瑾含笑的眼眸清透而愉悅,有一種神秘的天真無憂:“無咎也認識六扇門的顧月息嗎?”

晏無咎看他:“阿瑾也認識他?”

崔瑾搖頭:“不是我,是賀蘭小舅舅, 他也曾在老太傅那裏讀過書。賀蘭小舅舅算顧月息的師兄。”

說着,崔瑾眨了眨眼:“在汴京裏,顧月息很有名的, 是和賀蘭小舅舅齊名的人物。”

晏無咎也笑着眨了下眼,微微偏着頭看他:“那你怎麽不在老太傅那裏讀書?”

崔瑾彎着眼睛:“因為宮裏的姐姐想要崔瑾去弘文館。”

他靠過來,聲音放低一些,像說什麽秘密一樣:“崔家的孩子除了崔瑾都不喜歡讀書,那可怎麽辦呢?弘文館裏那麽多權貴子弟,若是有個崔家的年輕人在裏面就好了, 可以結交很多朋友。這樣的話,就能拉攏到人支持母家沒有背景,孤立無援的小皇子了——宮裏的姐姐是這樣跟崔瑾說的。崔瑾就答應了。”

晏無咎看着他笑容純淨無憂的眼眸:“那你呢?你原本喜歡去哪裏?”

崔瑾的目光軟了一點,笑容也是:“我娘希望我像賀蘭小舅舅那樣去老太傅那裏讀書,走科舉的路, 入官場。但老太傅也有在弘文館挂名,又是陛下恩典,她便點了頭。但是啊——”

他們說話的時候,顧月息已經走了進來,徑直朝着他們這裏而來。

這樣的距離,似那樣的高手,有些話想要聽,就都能聽見了。

崔瑾的角度一眼便看見了他,笑了一下,自然轉了話題:“——顧大人來了呢。”

那句但是,便戛然而止。

顧月息走進在這別院露天宴會之處。

滿座風姿俊逸的洛陽世家子弟,各個出身不凡,豐神迥異,随便一個人都是人中龍鳳。

然而,任何人只要站在了這裏,一眼看去,最先看到的都只會是主座上那個孔雀藍錦衣的青年,還有在他耳邊親昵說着什麽的天青色常服的崔瑾。

這蘭都行宮從前是皇帝為雲妃所建,後來賞賜給了崔瑾。聽說換了主人,沒想到這個新主人卻是晏清都。

顧月息也覺得,晏清都這個名字,在六扇門這裏出現的次數,未免也太多了些。

然後,便看到與崔瑾耳語着什麽的青年,與崔瑾一起朝他看來。

顧月息的腳步便不易覺察地頓了一下。

那兩張臉無疑都是極為賞心悅目的,顧月息卻有一種奇怪的違和感,難以想象這樣的兩個人會出現在同一個視野裏。

崔瑾是世家勳貴子弟,卻有着魏晉名士的風度,因而顯得與汴京洛陽的每個人都格格不入。

晏清都就更奇怪了,生于長于偏山遠水的小城裏,身上卻有一種難以厘清的野心權欲,眼界和手段讓人心驚。

這樣的人物一朝抓住機會扶搖直上,并不令人意外,但成為崔瑾的座上客,成為蘭都行宮的主人,卻讓人覺得處處違和。

崔瑾和晏清都,本是極為相反的兩種人。這樣的兩個人,怎麽可能互相欣賞?

但,顧月息卻不是來赴宴的。

他一路走來,有些認識他的人舉杯邀飲,顧月息只是颌首示意,腳下從容不慢,走到晏無咎面前。

崔瑾與他颌首:“顧大人有些日子不在汴京了。”

顧月息也與他見禮:“崔小侯爺,上次你送來的蘭花義父很喜歡。只是太過貴重,他心下一直念叨,特意把他那只很喜歡的筆找出來,一定讓我帶給你。”

他轉身從侍從那裏拿了禮盒,雙手奉于他。

崔瑾接了禮物,從容笑道:“老先生客氣了,于他而言是珍貴之物,于崔瑾只是山石裏開着不錯的花而已。送出去的禮物能被珍愛喜歡,就已經很好了。”

“我會轉告義父的。”顧月息不是什麽擅長言辭交際之人,話帶到了,再次颌首一禮,便轉而看向一旁似笑非笑的晏無咎。

顧月息冷靜自持的面容,一絲久別重逢的和緩都沒有,冷情冷性,波瀾不驚地看着晏無咎:“晏公子,又見面了。請問,三日前馬家慘案發生的淩晨寅時左右,晏公子在何處,身邊有何人為證?”

晏無咎略略挑眉,沒有露出任何嘲弄淩厲的表情,反而緩緩眨了下眼,溫柔無害地笑了:“許久不見,顧大人連寒暄招呼的話都不願跟無咎說嗎?好歹也算舊識。”

顧月息:“……”

晏無咎的反應出乎顧月息的意料,他還以為,這個人會輕佻不耐地嘲弄他幾句,斷不會好好說話,也不會正色看他一眼。

壞脾氣,沒耐心,又嚣張跋扈。

顧月息抿了抿唇,凝神說道:“有人看到,三日前淩晨,馬家慘案失火現場,疑似晏公子形貌的人出現在那裏。請問,晏公子當時在哪裏?”

晏無咎托着下巴,笑容像陽光暖融春水,眉眼彎彎眸光濛濛,看不清眼底的神色:“阿月這樣冷冰冰地問,是只要我出現在那裏了,就是兇手了嗎?”

顧月息眨了下眼:“不是,所有出現在那裏的人,六扇門都要調查,在沒有更進一步證據之前,只是協助辦案的參考人。”

晏無咎輕笑一聲,輕佻又清甜:“那我就放心了。”

顧月息不為所動,看着他的眼睛:“晏公子,請正面回答,所有與案卷相關的談話,最終都會記錄成冊。”

“也包括阿月跟我是舊識,這一句嗎?”不等顧月息說什麽,晏無咎眨眼笑了笑,“三日前的寅時啊,我想想,我好像的确是在那裏沒錯。”

顧月息目光一凜,不動聲色看着他:“請問,晏公子在那裏做了什麽,看見了什麽,為何三更半夜出現在那裏?”

晏無咎不慌不忙,唇角跟眉梢都微翹,一只手撐着側臉:“夜深人靜,自然是做些不怎麽好見人的事情了。挑個偏僻的地方不是合情合理嗎?”

顧月息唇角抿得冷淡:“如果你不能證明自己與案件無關,很可能會被列為重點懷疑對象。”

晏無咎失笑,盈滿笑意的面容華美絢爛,是顧月息所沒有的見過的。

“阿月好兇。又和上次那樣冤枉我。”

那俊美的臉上笑容清狂又無辜,讓人不忍苛責。

百無聊賴的言辭,卻像輕佻放蕩的公子哥,輕慢撩撥冷若冰霜的仙子。

“不過,幸好這次我有證人。”晏無咎托着下巴,笑容漫溢,不甚經心地說,“其實阿月說的話很對,三更半夜出現在命案現場,的确瓜田李下。可惜這個地點不是我挑的,是冉珩挑的。”

饒是顧月息,聽了這話眸光也有些不穩:“冉珩?他約你在那個地方見面?你們說了些什麽?”

晏無咎半斂了眸,縱使笑容絢爛,狹長的眸光卻透着幾分心灰意懶:“這個啊,不如阿月自己去問問他。”

“我會的。”顧月息點頭,“那麽,你看到了什麽?為何事後不見報案?”

晏無咎輕慢笑着說:“看到了屍體和火。本來是該報案的,可是冉公子跟我說,這個人好像是誣告我爹,害他被彈劾坐牢的人。我不認識那個人,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認錯人。但是,若是報了案,大人一查他與我有恩怨,那我豈不是最有嫌疑的那個人?阿月是知道的,清苑縣時候我才被你們懷疑過,體驗了一把被六扇門監管的滋味呢。”

他說的是事實,顧月息眨了下眼,無波無瀾看着他。

“我這個人,雖然看着看不出來,其實很嬌氣,見不得血污,吃不得一點苦。所以,為了不被冤枉,我就興致全無先走了。”晏無咎笑容漫溢,一副無辜無邪的樣子,“怎麽,在我之後的冉公子,他報案的時候沒有說清楚嗎?”

顧月息:“他沒有報案。”

晏無咎的笑容緩緩斂下,似笑非笑:“他沒報案,那是誰看見我在現場?看見了我怎麽沒看見跟我一道的冉珩?”

顧月息颌首點頭:“這個問題,我會查的。多謝晏公子配合。”

“查到了,也告訴我一聲,好不好?”

顧月息沒有回答,頓了頓:“上次清苑縣的案件,是六扇門失禮了。”

晏無咎托着下巴,笑着說:“已經不生氣了,但是既然阿月認錯,只是這樣可不行。”

“你想怎麽樣?”

晏無咎啞然失笑,眨着眼無辜地說道:“阿月怎麽見着我,像壓寨夫人見山大王一樣。若是賠罪自然至少也該自罰一杯。下次見面,叫我無咎。若還是冷冰冰地,像抓捕嫌犯一樣,那還不如不道歉。大家永遠不見豈不更好。”

顧月息沒有多言,伸手拿起他身邊的酒盞玉壺,傾倒滿杯,滿飲喝下,面不改色。

“可以了嗎?”

喝了酒的顧月息,冷清的臉上一點薄紅,看着終于有了幾分人氣。

晏無咎看着那雙清冷正氣的眼眸,笑着緩緩眨了下眼。睫羽柔和了他的眉眼,每當他做這種動作的時候,那張臉上的淩厲矜傲,都會被多多少少的柔和隐匿起來。

顧月息站起來,還記得對一旁的崔瑾颌首示意:“告辭。”

他的腳步似乎比來的時候,多了些許遲滞不穩。

晏無咎看了眼顧月息用過的酒盞,若無其事地吩咐左右:“将這壺酒和酒盞一道,裝進禮盒裏,送去顧大人下榻之處。請六扇門其他兩位大人也嘗嘗。”

顧月息腳步微頓,回頭看他,看到晏無咎托着下巴對他笑,那笑容輕薄,并無嘲弄,殘存一點絢爛餘溫,如落日餘晖瑰麗晦暗。

顧月息走後,崔瑾也沒有過問他們所說的命案是什麽。

他似乎也從沒有過問過,晏無咎做了什麽,何以賀蘭凜和龍鱗衛的人會動作頻頻。

盡管,這個人有一雙靈秀聰慧,仿佛看透一切人心的好奇的眼眸。

崔瑾是晏無咎見過的,最有分寸的人,相處起來讓人如沐春風,不會有絲毫不适。

因為他,晏無咎對崔家的印象一直很好。

直到,他遇見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崔家人。

……

與此同時,可以想見,當冉珩見到上門的顧月息,從顧月息那裏聽到晏無咎的話,心底該有多複雜。

他是真的沒想到,晏無咎會這麽瘋。簡直是嚣張跋扈,不可一世。

殺了人留在案發現場等他來,這就算了。

六扇門的神捕找上門,還一臉坦然承認他就在案發現場?而且,還主動把自己這個證人供出來,他是想幹什麽?

心中再波濤洶湧,冉珩面上也只有冷靜平淡。

因為,他知道的,晏無咎是算準了,他不但不會說出實情,還會為晏無咎證明無罪。

那姓馬的無賴得勢,到處宣揚自己是旭王的救命恩人,他死了,旭王那裏卻連收屍這表面功夫都沒有做,寧肯背着民間影影綽綽說他忘恩負義的罵名。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那本失蹤的名冊。

姓馬的其實只是一枚障眼的棋子,識得幾個粗淺的字,也不過是做些典賣人口的下九流生意。縱使于旭王有恩,頂多擡舉他些功名利祿,絕不可能把他當自己人,讓他做那樣重要的事。

只是,姓馬的平地起高樓,這樣的人做什麽荒唐事都不會叫人意外,結交什麽人都很正常。把一棵樹隐藏起來最好的辦法,就是置身在一片森林裏。旭王的人便想利用這一點,借着他的掩護行事,在他的眼皮下設了一個探子營。避過各方耳目行事,一直都很順利。連龍鱗衛也從未注意過這裏。

始料未及的是,王爺的恩人要對付一個七品縣令,恰好這個縣令剛剛得罪了自己上頭的大員。這種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常情況下,根本就是一點水花都掀不起就無聲了。

誰能想到,結局卻是他被人一刀宰了不算,連同整個別院被拆被燒。何止雞犬不留,簡直是寸草不生。

這樣一來,留在莊園的旭王的人,便是猝不及防被人連鍋端,那要命的名冊更很可能落在了兇手手中。

那麽,問題便陷入了膠着局面。

關鍵在于:晏無咎到底是誰的人?皇上到底看沒看見那本名冊?若是皇帝知道了,信不信旭王?

這種時候,旭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他和那姓馬的關系的。

他什麽都不能做,只能裝聾作啞。若是事情鬧大,才好輕飄飄地說,這個人是打着他的旗號招搖撞騙,他毫不知情。

冉珩作為真正意義上旭王旗下的人,他自然也同旭王一樣。

非但如此,若是晏無咎作為兇手被六扇門抓了,保不齊那本冊子就落在了六扇門手裏。

冉珩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最好不讓六扇門插手其中。

因此,就算內心多憋悶,旭王這邊也只會力證晏無咎清白無辜。

他淡淡一笑,對顧月息說:“的确是我約了晏公子見面。我妹妹的事,當初誤會了晏公子,多有得罪,本就說了要為他賠罪。他來了洛陽,我見他不是很正常嗎?”

顧月息:“為什麽選在那裏見面?”

冉珩一臉溫雅有禮的客套微笑:“選在那裏更正常了,他父親不是得罪了那個姓馬的嗎?恰好在下還是有那麽一點薄面的,便想牽線搭橋,幫他說一回情。這樣一來,也算平了當時的過失。”

顧月息眸光冷靜又銳利:“同窗三載,未曾想到你是這樣樂善好施。”

冉珩笑容敷衍冷淡:“世間想不到的事多了,我也沒有料到,你放下文章筆墨,做起了捕快。”

顧月息不為所動:“據我所知,你父親冉大人對于令妹慘死清苑縣,很是不滿當地縣令。晏縣令那麽快入獄,多多少少有他的的手筆在裏面。你若是當真覺得愧對晏無咎,為什麽一開始沒有阻攔?”

冉珩笑容愈冷:“父親喪女,無心官場之事,晏縣令這種小官,他哪裏會時時注意。怎麽能說晏家倒黴是我冉家的手筆?我也是見了晏無咎,才知道這件事的。”

顧月息神情比他還冷,半步不讓:“六扇門在封莊查案的時候,聽到一個消息,冉家在為早逝的小姐尋找冥婚之人。不是一般的死人和死人的婚約,是死人和活人成婚。聽說已經有了意向,夫婿好像姓晏。”

他少見的眸光冷銳,一字一頓,緩緩地說:“晏無咎的晏。”

冉珩沒有說話。

顧月息冷冷地說:“冉公子就是這樣賠罪的嗎?”

冉珩猛地沉下了臉:“這是我冉家的家事,只要對方願意,與你顧大人何幹?”

“對方不願意。”顧月息眼神如冰,“所以,你就耍手段,讓未來親家獲罪入牢?”

冉珩輕蔑地淡笑了一下:“在下沒有你顧大人這麽清風朗月,卻也不是顧大人以為的那麽不擇手段。晏家的事,冉家什麽都沒有做。不過,有些事什麽都不做,也可以達成所願。望你知曉。”

顧月息毫無感情地看着他:“告辭。”

從頭到尾,兩個人的語氣都平淡和緩,若不知道說話的內容,看不出任何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意思。

顧月息走後,冉珩招了人來:“加緊一些,找個勢力,把這件案子平了。絕對不能讓六扇門察覺到有異。”

于是,第二天,也就是案發第四天。

一夥強人在洛陽城外某處荒僻地被抓,當地府衙審訊的時候,在贓物裏發現了被洗劫的馬家的財物。劫匪招供承認,洛陽慘案是他們所為。

在案件準備移交六扇門的時候,劫匪同夥強行劫獄,在混戰中主犯傷重死去。少數存活的犯人,對于案件說不上太多,但與主犯此前的供詞可以相互佐證。

于是,震驚洛陽的馬家的案子就這樣結案了。

顧月息在卷宗上寫下最後一筆,按了印章。

盡管他知道事情沒有這麽簡單,但他更知道,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封莊的案子還沒有完結,諸葛霄獨自一人身處危險之中,還需要他快些趕去支援。

還有,自從上一次風劍破去夜探焚蓮失蹤後,他們就失去了風劍破的下落。

沒有屍體,已經是最好的消息。

顧月息緩緩合上晏無咎送來的禮盒,閉上眼睛清明神智。

案件了結前後,蘭都行宮別院一直都很寧靜。

旭王的人似乎徹底放棄了滅口這種愚蠢的行為。

但是,晏無咎知道不是。

旭王與龍鱗衛,是在暗地裏憋氣,看誰先忍不住浮出水面。

晏無咎卻不想就這麽看着,在龍鱗衛裏慢慢一點點立功升遷,他素來就最沒有耐心。

于是,賀蘭凜收到了一份秘密邀約,任何人都不知道,唯獨賀蘭凜看到的邀約。

落款是晏清都。

賀蘭凜看着上面的字,神情晦暗不明,低聲沉吟:“想私下單獨見我,不讓任何人知道?你想做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晚了,但是我粗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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