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丹師(三)
那天晚上,季元律做了一個夢,夢裏他迎風走在山道上,對面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子對他淺笑嫣然,她輕喊着他,溫柔的嗓音簡直讓他酥軟入骨,“元律。”
走近了,她的面容出現在了季元律的眼前,白日裏才見過的眉眼募地出現,季元律被吓醒了。“不不不,那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人。”季元律拍了拍腦門,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潛龍淵所處之地山水相依,氣候宜人,早上起來嗅一嗅山風裏帶來的草木青香,洗了把冷水臉,季元律覺得神清氣爽。他正擦着臉,早先起床出門的陸吉言突然氣吼吼地推了門進來,又砰得摔上了門。
“幹嘛呢?大清早火氣這麽大。”季元律被他吓了一跳,陸吉言道,“回春堂和合谷堂的丹師一早到了潛龍淵。”
聲名赫赫的五星丹師堂一抵達潛龍淵,就有許多慕名圍觀的丹師,陸吉言也是其中之一,但正是因為原本慕名而去,這會他才會格外生氣。“合谷堂的人要搶我們的住處,這棟小樓沒房間了,他們原本是被安排在另外一棟小樓裏,但合谷堂的人非說這棟小樓出入方便,還專門挑中我們這層樓,說視眼開闊采光好。已經上門找師祖讓挪地方了。”
季元律怒道,“欺人太甚。”陸吉言話音剛落,季元律已經沖出去了。陸吉言連忙追了出去。
疊山之間飛檐高聳之處,是白之問所住的龍騰閣,此刻他正和白禦岚盤腿坐在茶案兩側,白之問手執白子,落下一子後道,“丫兒這次沖階受挫,心性倒是穩了不少,從棋路上就能看得出來。”
白之問又嘆道,“也不知道,這許多丹師,究竟有沒有人能有辦法解決你的問題。”
“父親也不用過于憂心。”白禦岚落下黑子,道,“我最近摸到了些關竅所在…”白禦岚話沒說完,外面白之問的仆從敲門說有要事相禀,白之問喊了人進來,那仆從行禮後道,“尊主,少主,合谷堂和回春堂的丹師都抵達了。不過…”
“不過什麽,還不快先請兩位堂主來給少主看診。”白之問急道,仆從道,“不過合谷堂堂主獨子連晉丹師正在與人在丹鬥,淵內丹師武者許多人都在圍觀,合谷堂堂主也在旁觀戰。”
白禦岚突然問道,“和誰在丹鬥?”
“聽人說是四季堂一名丹師,據說和連晉丹師一樣,也是幽藍心火境界。”
白禦岚在心裏暗嘆,季元律啊季元律,果然是你。
季元律如今尚且沒有沖破他的瓶頸,他心火境界雖高,煉出的丹藥品階卻談不上耀眼,和一般丹師丹鬥尚且沒什麽問題,但和連晉比,此時卻未必有勝算。按原來的命運軌跡,季元律和連晉之間的那次丹鬥,發生在他沖破了瓶頸之後,若是沒有她借屍還魂,自然也沒有這一次潛龍淵的丹師齊聚,季元律也不會這麽早和連晉撞上。
到底,還是都被改變了。
白禦岚将手裏的黑子抛回棋簍裏,站起身來,“我去看看。”
白之問跟着也起了身,“行吧,那我也去看看。”
季元律和連晉就在小樓外的空地上席地而坐,白之問和白禦抵達的時候,兩人都在入定狀态,色澤相似的幽藍心火将跟前的爐鼎籠罩其間。
一個多時辰後,圍觀的人群比之前更多了一些,兩人前後腳熄了心火,旁邊立刻有人送上品丹蟾,季元律小鼎內倒出的暗紅色丹藥先被放入了品丹蟾,品丹蟾身上一個一個金錢斑接連亮起,最終亮起了八枚金錢斑。
人群中有人道,“八階生肌丹,也算很不錯了。”
緊接着是連晉所煉丹藥,白之問和白禦岚到的時候就被讓到了最前方,旁邊空了三四個人的位置,白禦岚能看到季元律注視着連晉的丹藥放進品丹蟾,手下緊緊握起了拳。
“九階。”人群中很快有呼聲響起,季元律臉上明顯出現了打蔫的神情。連晉走到季元律跟前,趾高氣昂道,“你服是不服?現在輸了,還不快去給爺挪地方。”
兩人丹鬥的緣由之前在入定時已經有人傳了出來,卻是合谷堂看中了四季堂的住處,要讓四季堂讓出來。丹師界弱肉強食,五星丹師堂要讓三星丹師堂讓位置,雖然對三星丹師堂來說确實是種屈辱,但在很多人看來,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季元律怒而和連晉丹鬥,如今卻是輸了,季無病不可能下場和小輩一般見識,要和合谷堂堂主比,他也是必輸無疑。也有人疑惑不是說四季堂有個年輕的王階丹師,怎麽不見出來。
“走吧,元律。”陸吉言拉了拉季元律。季元征将自己掩在人群後沒法下場丹鬥,心裏卻是對季元律恨得牙癢癢,原本讓也就讓了,如今卻是在衆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給人讓住處,比原先更加丢臉。
季元律咬牙憤懑,他卻是恨自己,總是煉不出高階丹藥,被人欺上門來,仍然不能頂住四季堂的門戶。
季無病終于站出來,嘆道,“元律,回來吧,我們回去收拾收拾,換個地方住,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四季堂幾人拉了季元律要走,突然一道女聲傳來,她說,“慢着。”
站在白之問身邊,覆着鐵面的女子冷聲道,“讓已經入住的客人搬地方,我堂堂潛龍淵,沒有這樣的待客規矩。”
合谷堂堂主連齊壓住連晉自己站前出來,旁邊顯然已經有人提醒過他這個戴着鐵面具的女子是何身份,“少尊主,我等此行的目的,便是為你看診而來,不若等我們安頓下來,老朽就親自為少尊主診脈。”帝階丹師的身份地位,并不比帝階武者來的低,在丹師界一共也沒幾個帝階丹師的情況之下,連齊自然沒有必要在白之問面前自降身份。
“白丁。”白禦岚喊其中一個仆從的名字,“帶合谷堂衆位丹師,去他們該去的住處。”
“少尊主這是何意?”連齊沉聲道,“少尊主這是要為一個三星丹師堂出頭,将我合谷堂的面子,踩在地上不成?”旁邊克制不住的連晉踏上前道,“區區一個三星丹師堂,我們同他們換住處,那是看得起他們,你還想不想讓我父親給你煉丹了?”
鐵面之下發出了一聲冷笑,那身形單薄的女子明明該是個武氣全失的普通人,周身沒有實質性的武者威壓,氣勢卻絲毫不下于站在她旁邊的帝尊白之問,竟是讓人有種被武者威壓壓制的窒息感。
“少堂主這是在威脅我?”白禦岚給了白之問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雖然隔着鐵面看不太清楚,但白之問大概琢磨到了女兒的意思,是要他閉嘴先別說話。“在我潛龍淵,就該按我潛龍淵的規矩來,如此喧賓奪主的貴客,我們可招待不起。”
沒等白之問反應過來,白禦岚已經喊了旁邊的仆從,兩個五階武者,“白丁白甲,送客。”
“好,好,好。”連齊怒道,“好一個潛龍淵少尊主,我倒要看看,沒有我連齊,沒有我合谷堂,誰還能治得好你。”
“這就不勞連堂主費心了。”
連齊帶了合谷堂一衆人就走,白之問左右為難,又想叫住連齊給白禦岚看診,又氣他不給女兒面子就是不給自己面子,帝階威壓差點都要沖出來朝人壓過去,被白禦岚搖了搖頭,才算收住。
白之問和白禦岚前後腳離開,合谷堂也已經離開了潛龍淵。圍觀衆人在旁啧啧稱奇,倒沒人奇怪白禦岚給四季堂出頭,只以為是潛龍淵和合谷堂在較勁,互不相讓。只不過在白禦岚急需要連齊這樣經驗豐富的帝階丹師看診的節骨眼上,還要争個上下,未免太過于小題大做了。
“丫兒啊。”白之問一回到龍騰閣就連連嘆氣,“爹知道連齊性子傲你看不順眼,可他再不給面子,咱也先讓他看完診再說啊。”
白禦岚坐回了之前茶案邊,重新拿起黑子,“來下完。”
白之問哪有心情和她下棋,踱了幾圈,外面仆從說回春堂堂主岳辟江求見,白之問忙道,“快請。”
岳辟江同樣是帝階丹師,和白之問是老朋友,他帶着堂內幾個高階丹師,聚在一起給白禦岚診脈,商談過後仍表示暫時沒什麽頭緒。岳辟江道,“白兄,不是我說,連齊雖然為人不客氣了些,但他畢竟成名在先,經驗确實比我等要足。”
白之問也不好說他內心何嘗不是這麽想,等岳辟江等人走後,他又對着白禦岚嘆氣。
“父親,我之前和你說過,我最近摸到了些關竅所在,我經脈中沒有武氣,并非是我真的武氣盡失。”
“那是什麽原因?”
“我還需要點時間摸索,不過父親放心,我并不需要丹藥相助,也可以恢複。”
白之問卻沒見得真相信她,他讓仆從去住在潛龍淵的衆丹師堂傳話,來給少尊主看診不論能不能煉出丹藥,哪怕提供些治病思路,他都有奇珍異草相贈。
小樓裏,季元征在閉門煉丹,除了季無病,四季堂其他幾人都在季元律的房內,陸吉言道,“你說,這位少尊主,為什麽會幫我們?”
“這不是幫我們吧,是在比潛龍淵和合谷堂的勢力,誰低頭誰就輸了。” 季元循道。
“不管怎麽樣,總是幫到了我們,可惜我等沒本事為她治好奇症。”陸吉言嘆道,“元律,你怎麽了?一聲不吭的。”
季元律沉吟道,“我剛才,聽見一個其他丹師堂的丹師在說,北地天鏡湖水域近日湖面上霧氣翻騰,漩渦密集,似乎有新的冰下泉眼在形成。”
幾人被季元律突然岔開的話題弄得一愣,陸吉言道,“我也聽說了,但北地路途遙遠,天鏡湖水域更是地域遼闊,根本不知道新泉眼在哪裏,聽說了又有什麽用?”他轉頭看季元律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驚道,“你不會是想去吧?”
水下泉眼是最适合入定煉心火的地方,冰下泉眼更是絕佳,水火相沖,水中淬火,方可煉出心火。泉眼難得,像他們煉心火,大部分都是潛于水下,如季元律這樣對自己狠得下心的,便長潛于冰下,但即便是長潛入定,通常也最多不會超過三天就會到達身體的極限,心火淬煉的效果,和冰下泉眼相比肯定也是不能比的。
新形成的泉眼之中,有先天水靈之氣,冰下泉眼中的水靈之氣比水下泉眼更多,但也在一個多月內就會散盡,在此期間若能潛于此冰下泉眼淬煉心火,就更是事半功十倍。有先天水靈之氣護持,丹師可在泉眼中不吃不喝入定月餘,所以像這樣新的冰下泉眼,歷來是高階丹師争得頭破血流之地,像他們這樣沒有高階武者護持的三星丹師堂,更是想都不要想。
“就算你運氣好到第一個發現這個新泉眼,你也別想在裏面呆多久,只要其他人一發現,沒有武者在外護法,立馬把你轟出來。”陸吉言給季元律潑冷水,另兩人也道,“就是啊,新泉眼一向是被五星丹師堂包攬的,就算是他們,也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在裏面呆夠多長時間。”
陸吉言又道,“我還聽說,每次出現冰下、水下新泉眼,等到先天水靈之氣散盡,那湖岸邊,往往是一邊血腥狼藉。因為都不知道有武者打了多少輪,泉眼裏的丹師也不知道換了幾個了。岸上給自己護法的武者被打敗,泉眼裏就得換人。”
季元律不為所動,“你們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我要去找泉眼。”
宋子唐插嘴道,“說到這個,元律,你知道白天和你丹鬥那個,合谷堂堂主的兒子,他的心火為什麽也會是幽藍心火境界嗎?”
“不就是自己煉出來的。”
“他可不用像你那麽辛苦,據說幾年前一個新的水下泉眼,合谷堂堂主連齊請了一名帝尊,一名王駕給連晉護法,在水下足足閉關入定一個月,出來就是幽藍心火境界。”
陸吉言拍了宋子唐一下,“你別說了,你這麽說他更要去了。”
果然,季元律一臉篤定,“我要去找泉眼。”
季元律相信冰下泉眼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開來,合谷堂本來就坐落在北地,他們不可能放過這麽個地方。他心裏也知道,自己想要在新的冰下泉眼煉心火,只能靠搶占先機,必須趕在其他人之前找到泉眼才有可能。
季無病出去找他的老友了,季元律想要盡快開始趕路,他去找季無病說要離開潛龍淵之事。沒想到在半路上遇到了白禦岚。
這個時間,白之問在迎風居,有許多丹師和武者也都在迎風居,這裏沒有什麽人跡,季元律注視着她,被風拂亂的發絲落在她臉上,發梢一下下輕撓着面具之外耳側的白皙皮膚,看得季元律心裏想被貓抓一樣癢癢的。他沒忍住,喊住了眼前的人,“少尊主。”
白禦岚側頭看他,“季元律丹師。”
“是我。”
“何事?”
“我想問,想問少尊主,是否有過成家的念頭,是否有談婚論嫁的…人?”
白禦岚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過她還是回道,“沒有。”
沒有,沒有就好。季元律眼中劃過一閃而過難掩的喜色,那他就還有時間。
為什麽要大老遠去找連位置都不知道的冰下泉眼?為了變強,等他将心火煉至白色乃至無色境界,待他煉出九階玄階乃至更高階的丹藥,在他有資格的時候,他想将自己那些隐秘的不可對外人道的夢境和肖想,付之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