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丹師(八)
季無病丹房的門上有一機關銅鎖,需要連着挪動三個位置不出錯才能打開,季元律從小開這銅鎖早就開得爛熟于心。他拉開門沖進丹房,一股因為許久沒有空氣流通悶出來的黴味撲鼻而來。
白禦岚跟在他身後,進門前左右看了看,沒發現什麽人,她有些奇怪,季元律打開門後,她跟着走了進去,沒走幾步,只覺得腳下的地微微有些凸起的異物感,同一個瞬間,腳下突然一空,地面凹陷下去,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洞,季元律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見到白禦岚突然掉落了下去。
“岚岚!”季元律撲到坑邊,黑乎乎的洞底,他隐約能看到白禦岚的身影一動不動,坑洞很深,但按理不該能困住一位帝尊。季元律琢磨到一絲不尋常,拔腿想跟着跳下去,從季無病的床榻後面走出來一個人,對他喝道,“季元律。”
季元律死死盯住了他,“季元征,你想玩什麽把戲?”
季元征走到了床邊,手覆在季無病的面門上,“給你一個選擇,是要爺爺,還是要你的少尊主?”
季元律皺眉道,“你什麽意思?”
“你不覺得奇怪嗎?堂堂一個帝尊,居然會掉入這麽一個陷阱到現在都出不來?”季元征哼笑道,“也不枉費我在這個陷阱上做了這麽多功夫,花了這麽珍貴的藥材。我在裏面,已經點燃奇楠和煙羅花的枝條,足足熏了七日七夜。”
季元律是丹師,自然明白季元征這是動了什麽手腳,奇楠木和煙羅花本身都是罕見的奇花異草,分開來用都可煉丹藥,對武者大有益處,但這兩種藥材卻不可共用,兩者相撞會産生一種瘴氣,淤堵武者經絡,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沖開。
在這段時間裏,不能用武氣的武者就像是被拔了獠牙的老虎。
“輪到你做選擇的時候到了,我請來的武者已經等在門外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帝尊了。我也已經做好準備給我們的爺爺一個痛快了斷了。”
“你要對付我,我還能理解,但是爺爺對你那麽好,一心要将四季堂傳給你,你竟也下得去手?”季元律看着季元征的手離季無病的臉越來越近,似乎随時都想要悶死他。季元征諷刺道,“對我好?是對我煉出來的丹藥好吧,你看,只要我的煉丹天賦在你之上,他就可以馬上踢開你将我捧上天。怎麽,聽你的意思,是要選擇爺爺,放棄你的少尊主了”
季元律垂下頭悶聲不語,季元征諷刺道,“我真替你的少尊主感到可憐,想來她在洞底,也已經聽到你的選擇,發現自己有多麽眼瞎。”
季元征拍了三下掌,丹房外走進來兩名季元律不曾見過的武者,他聽見季元征在交代兩名武者将白禦岚身上的蓮花玉佩拿來,他在兩名武者距離他最近的那一刻,掏出兩顆鴿子蛋大小的血紅色丹藥,一手一顆,用力分別砸在了兩名武者身上。
兩名武者下意識地放出了武氣,轟——兩捧火在武者的衣服上燃燒起來,而且越燒越旺,兩名武者就地打滾火也沒有熄滅的架勢,燒化的衣服粘在肉上,武者拼命撕扯,連皮都撕了下來,才把燃燒的衣服剝離了身體,很快在地上被燒成了灰燼。
季元律擡起了剛剛低垂的頭,他對着震驚的季元征道,“這是我從引火丹那裏得到的靈感,我把它叫做天焚丹,早知道你沒安好心,回來的路上,我連夜試了無數配方,終于煉出了這顆一遇到武氣就燃燒的丹藥,就是防着你使壞。我不會讓你殺爺爺,也不會讓你動少尊主一根手指頭。”
季元律看着那兩個因為生生撕開了皮肉痛得滿地打滾的武者,眼中毫無同情,其實他們剛才只要收回武氣,火就會熄滅,可惜他們一個勁的亂放武氣,火自然越燒越烈。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扳回一城了嗎?四季堂如今早已是我囊中之物,裏裏外外都是我的人,今天你進來了,就休想再踏出一步。”季元征丢下狠話就往外走,季元律沒再管他,來到坑洞前,縱身跳了下去。
“岚岚。”季元律扶起白禦岚,一邊握起她的手,探向脈門,一邊問道,“你感覺怎麽樣?”
白禦岚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季元律抓着她的手,有些奇怪道,“沒什麽異常,你已經沖開經絡了嗎?”
白禦岚清了清嗓子,“你忘了嗎?我和你說過,我的武氣皆納于丹田,而非經絡之中,所以,他點的這些花木,對我沒什麽用處。”
“那你剛才怎麽…”季元律一愣,白禦岚道,“我就想看看你自己會怎麽對付他,當然,真的對付不了我還是會出去幫你的。”
“你…”
“生氣了?”白禦岚扭過頭把臉湊到季元律面前,“我要是太早出去,就看不到你剛才解決他的樣子了,簡直氣宇軒昂英武不凡,看不到多可惜,嗯?
季元律斜眼道,“你就吹吧你。”
“不氣了?”
“什麽時候真生過你氣?”季元律擡頭看向上方,“你現在能出的去嗎?”
“沒問題。”白禦岚一把抓住他的腰帶往上一提,兩人輕輕松松拔地而起,落在丹房地面上,季元律道,“我先去看看爺爺。”
季元律到床邊探了季無病的脈,掀開眼皮看了一番,白禦岚看他雙眉緊皺,問道“怎麽了?”
“中毒之兆,而且時日已長,毒已侵入心脈。”季元律搖頭,“我救不了他。”
白禦岚沒說什麽,季元律突然道,“岚岚,你說的那個玉佩芥子空間,仙家靈泉是不是可以…”他話語未盡,白禦岚明白他的意思,道,“對,裏面的靈泉可以救活他,而這個玉佩空間,現在只有季元征可以打開。”
白禦岚問他,“你想清楚了嗎?就算将玉佩還給季元征,他拿到手也未必會救你們的爺爺,而且,玉佩在他身上,只有他可以打開芥子空間,他以此再來要挾你,到時候投鼠忌器,我也不見得能奈何他。”
季元律盯着季無病發青的臉,他的腦海中浮現過無數場景,許多小時候爺爺教他煉丹的畫面,他第一次煉出心火時爺爺寬慰的笑容,後來,季元征橫空殺出讓爺爺驚喜不已的天賦,那之後,爺爺對他就不再像從前了,他知道,因為他不再是爺爺最得意最能令他驕傲的孫子了。爺爺嘴邊出現最多的名字,變成了元征。
季元征惡毒的笑容不斷浮現在腦海中,心火被廢的時候,讓人戰栗的剜心之痛,那種天塌般的無力絕望,直到現在夜深夢回的時候,偶爾還能讓他冒出一身冷汗。
白禦岚看着季元律不斷變換的臉色,自從經歷了心火被廢的大劫,還有四季堂的變故,她已經很久沒有在季元律臉上看到當初潛龍淵初見時,他那種帶着小驕傲的少年意氣,那份沖動和莽撞。她想,那個時候的季元律一定不會猶豫這麽久,不會考慮這麽多,聽到有救活的爺爺的可能他大概會不計後果地去試,哪怕最後摔得頭破血流。
世事無常,尤其是差點徹底毀了他的世事,催人脫胎換骨一樣成長。
季元律握緊了拳頭,“我讓爺爺自己決定。”
丹房裏有許多丹藥藥材,季元律就地取材,拿了季無病往日用的鑄鐵鼎,燃起心火,煉了一顆吊命的回光丹,托着下巴喂進了季無病腹中。
一段時間後,季無病慢悠悠睜開了眼,有氣無力道,“元律?”
“是我,爺爺。”
“元律,元征他…”季無病用力抓着季元律的手,把他的手都掐紅了,季元律安撫地拍了拍他,“我知道,爺爺,我都知道,一定是他給你下毒了。爺爺你先別說話,你歇口氣,聽我說。”
季元律言簡意赅地告訴季無病,季元征廢他心火,他又靠泉眼重新修煉之事。季無病不斷重複着,“這個孽障,孽障啊。”
“爺爺,季元征能煉出那麽高階的丹藥,是因為他手裏一件寶物,現在,寶物在我們手中,但只有季元征能打開使用,也只有這件寶物,可以…救活你。”
季無病的雙眼亮了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搖頭道,“他給我下毒,就是想要了我這條老命,又怎麽會好心再來救我。”他喘了口粗氣,道,“爺爺的身子自己知道,已經徹底垮了,就算把命撿回來,也已經幹不了什麽事了,我不能再拖累你,元律,四季堂,以後就要靠你了。”
季無病雙目渾濁,“不要還給他,元律,不要讓他威脅你,不要讓他,毀了四季堂。”他緊緊抓着季元律的手,“答應爺爺,四季堂不能毀在他手裏。”
季元律低頭,看着自己手上削瘦見骨皺紋斑斑的手,壓抑着複雜的情緒,聲音沙啞道,“好,我不會讓他毀了四季堂,我還要将四季堂發揚光大,成為四星、五星丹師堂。”
季無病有些寬慰地合上了眼,回光丹吊命帶來的回光返照時間有限,他很快又進入了昏迷狀态,時日無多。
季元律緩緩站起身來,他一步步往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回身朝白禦岚伸出手,“岚岚。”白禦岚走過去,他抓着她的手,白禦岚聽見他吸了下鼻子。
“想哭就哭吧。”
“也不是很想哭。”季元律搖頭,“其實除了煉丹,我和爺爺之間,很少說過其他話題。自打爺爺眼裏只看得見季元征之後,我就明白,他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将四季堂傳承下去并發揚光大的繼承人。”他擦了擦鼻子,擡起頭來,白禦岚已經幾乎不能在他眼中看見曾經黑白分明一讀就懂的情緒,“答應他的事,我會做到的。”
白禦岚想為季元律擋下劫難,卻不想阻止他成長,如今她有些開始思考,歷劫本身的意義,這是他成長的印跡,也是他蛻變的開始,正是他所經歷過的一切,塑造了他這個人。沒有魂飛魄散危險的時候,或許她并不應該為他避開劫難本身,而應該引導帶着他走出來。
就好像,七階圓滿時,歸來的白白,是曾經的他,又不會是曾經的他,那是歷經劫難後脫胎換骨的,獨一無二的他。